卡爾維諾:確切~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3:5)

在這類的探索中,我是一直記著詩人們的實踐的。我想到了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他描寫櫻草的葉子細致入微,我們可以在想象中伏在他為我們描述的葉片上的花朵;他就是這樣地把這一植物的纖細秀麗賦予這首詩的。我也想到了瑪麗安?莫爾(Marianne Moore),她在描寫她那動物寓言集中長著鱗甲的食蟻獸和鸚鵡螺及全部其他動物時,是把動物學著作中的有關知識和種種象征的和寓言的意義融匯在一起的,從而使她的每一首詩都是一篇講道德倫理的寓言。我又想到了尤赫尼奧?蒙塔萊(Eugenio Montale),可以說他在《鰻魚》這首詩中總結了上面兩位的成就。這首詩只有一個很長的句子,形體像一條鰻魚,記述了鰻魚的整個一生,使鰻魚成為一個道德的象征。

 但是,我尤其想到了弗朗西斯?彭熱(Francis ponge),因為他以他短小的散文詩創造了現代文學中一個獨特的體裁:那個小學生的“練習本”:在這個本子裏,他把文字作為世界上現象的延伸而開始練習寫作,通過了一系列的預演、草稿和概算。對我來說,彭熱是無與倫比的大師,因為《萬物有本心》中的簡短篇章和他其他的同類作品,雖然讀的是一只蝦、一個石子兒或者二塊肥皂,但是給我們提供了最好的戰鬥範例,他要迫使語言成為萬物的語言,語言從萬物出發,歸返到我們感官時卻已發生變化:獲得了我們投放於萬物中的人性。彭熱直言道明的意思是,通過簡潔的說文及其匠心獨具的變體,來編寫一部新《物性論》。我相信他可能成為當代的盧克萊修,他要通過詞匯輕而無實體的、粉未般的纖塵來重建世界萬物的物性。

 在我看來,彭熱的成就是和馬拉美並駕齊驅的,方向盡管不同,卻是互補的。在馬拉美那裏,由於達到了最高一級的抽象,而且表明虛無是世界終極本質,詞語達到了極致的確切佐。在彭熱那裏,世界呈現的是最微不足道、次要而不對稱事物的物體,而世界恰恰就讓我們認識到這些不規則的、細小而繁覆形體的無限的多樣性。

 有人認為,詞匯是用以獲取世界本質、最終的、獨特的、絕對的本質的手段。其實,詞匯代表不了本質,只能與其本身同一(所以稱詞匯是達到目的的手段是錯誤的):詞匯只認識它本身,提供不了關於世界的其他知識。另外一些人認為,使用詞匯就是對事物的不斷的探索,雖然不能接近事物本質,卻可以接近事物無限的多樣性,可以觸及事物不可窮盡的多種形式的表層。霍夫曼塔爾(Hoffmannsthal)說,“深層是隱藏著的。在哪裏呢?就在表層上。”維特根斯坦(Wittgenstein)說得更絕:“凡是隱藏著的……我們都不感興趣。”

 我不想把話說絕。我認為,我們總是在尋求某種隱藏著的,或者潛在的,或者設想中的東西,只要這些東西出現在表層,我們就要追蹤。我認為,我們的基本思維過程是通過每一個歷史時期延續留給我們的,從我們舊石器時代進行狩獵和采集活動的先父時代起。詞匯把可見的蹤跡和不可見物、不在場的物、欲求或者懼怕的物聯系了起來,像深淵上架起的一道細弱的緊急時刻使用的橋一樣。

 正因為如此,至少對我個人來說,恰當地使用語言就能使我們穩妥、專註、謹慎地接近萬物(可見的或者不可見的),同時器重萬物(可見的或者不可見的)不通過語言向我們發出的信息。

 列奧納多·達芬奇(Leonard da Vinci)是一個為了把握住他的表達能力所不及的事物而和語言進行搏鬥的突出範例。列奧納多的手稿本不同尋常地記載了和語言——粗俗、尖利的語言的鬥爭;他不斷地從這種語言中尋求更豐富的、更細膩的和更準確的表達法。處理一個意念的各個階段(比如弗朗西斯?彭熱,是把處理的情況連續發表了的,因為真正的勞作不是在於最終的形式,而是在於為獲得這種形式而達到的一系列的近似表述)對於作為作家的列奧納多來說,是他在把寫作視為一種知識工具而投入的努力的證明;同時也是這樣一個事實的證明,即:對於他曾考慮撰寫的著作來說,他感興趣的是探索的過程,而不是完成撰寫拿去發表。列奧納多寫作的關於物件或動物系列短小寓言的主題,都常常是類似彭熱的。

 例如,讓我們來看一看關於火的一則寓言吧。列奧納多給了我們一個明快的梗概:火因為鍋裏的水在自己的上方而惱怒,雖然火是“更高級的”原素,卻冒出火焰,越冒越高,把水燒開,令水溢出而把自己澆滅。列奧納多不厭其煩地把這個故事連續寫了三個文稿,都不完全,成並列的三段。每次他都添加一些細節,描寫火焰如何從一小塊木炭發出,劈劈啪啪地鉆過木柴中間的空隙,越燒越大。但是很快他就打住了,因為他意識到,即使用來說一個最簡單的故事,一個細節的詳盡描寫也是沒有盡頭的。即使是廚房中木柴燒著的故事也能夠從其本身發展,變得沒有盡頭。

 列奧納多自稱“沒有文字修養”,所以和書面文字的關系困難。他的知識在當時世界上沒有人能超過,但是他不懂拉丁文,不懂語法,也就妨礙了他用文字和當時的知識界交流。他肯定認為他能夠用草圖比用文字更清楚地表述他的許多知識。他在談解剖學的筆記中寫道:“啊,作家,你用什麽文字才能夠像素描這樣完美地表現出這整個的圖形呢?”不僅在科學方面;而且在哲學方面他也確信用繪畫和素描他表達得更好。然而,他也越來越感覺到需要寫作,用寫作來探討世界的多形態現象和秘密,來紀錄他的種種想象、情緒變化和煩悶怨恨——例如他要責備一些文人,這些人只會拾人牙慧,和自然與人之間的發明者和解釋者毫無共同之處。因此,他越寫越多。幾年過去之後,他完全放棄了繪畫,只用寫作和素描來表達自己的見解,似乎只遵循用素描和詞語進行探討這一條線路,用他那左手鏡讀反書文字填滿了許多筆記本。

 在大西洲筆記對開本265號上,列奧納多開始記錄證據,以確認地球成長的理論。在舉出被泥土吞沒的城市例子後,他進一步討論在山地發現的海洋生物化石,尤其是某些骨胳,他認為必定屬於太古時期的某種海怪。在這一時刻,他的想象必定充塞著在波浪中遊蕩的巨大海獸的圖景。不管怎麽樣吧.他把這頁紙倒了過來,努力捕捉這個動物的形象,三次嘗試寫一個句子來表達對這一圖景的驚嘆。

 啊,有多少次你被看到在洶湧海洋中沈浮,你長滿毛刺的黑背像大山一樣突兀,你儀態沈穩而端莊!

 然後,他使用了“旋轉”這個動詞,以求給這個巨獸的活動增添更多的動感。

 有多少次你被看到在洶湧海洋中沈浮,你儀態沈穩而端莊,在海水中旋轉。你長滿毛刺的黑背像大山一樣突兀,擊敗並且駕馭了海水!

 但是,在他看來,“旋轉”這個詞降低了他想要引發出的壯觀和宏偉的印象。所以他選擇了“犁開”這個動詞,並改變了整個句勢,給它帶來了緊湊感和節奏感,頗具文學判斷性。

 啊,有多少次你被看到在洶湧海洋中沈浮,你像大山一樣突兀,擊敗並且駕馭了巨浪,你長滿毛刺的黑背犁開了海水,儀態沈穩而端莊!

 這個景象被表現得幾乎是大自然威嚴力量的象征;列奧納多對這影象的求索讓我們看到了他的想象力活動的一斑。我在這次演講結束之際把這一形象留給諸位,希望諸位把它盡可能長久地留在記憶之中,連同它的全部的透明性和神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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