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賭氣把貂皮收過了,拿出一件猞猁女襖。商人道:“這件皮子倒是好,可惜尺寸太小,賣不上價。”霆谷道:“那他這話倒也是不錯!這樣小的衣裳你叫他拿去賣給誰?”商人把它顛來倒去細看道:“皮子真是很好的,就是什麼都不夠做,配又不好配。”霆谷便埋怨起來:“從前時新小的,拼命要做得小,全給裁縫賺去了!我記得這件的皮統子本來是很大的!”紫微恨道:“你這不是豈有此理!我賣我的東西,要你說上這許多!人家壓我的價錢,你還要幫腔!”霆谷道:“咦?咦?沒看見你這麼小氣——也值得這麼急扯白咧的!也不怕人見笑!真是的,我什麼東西沒見過!有好的也不會留到現在了!“

紫微越發生氣,全少奶奶也不便說什麼,還是那商人兩面說好話,再三勸住了,講定了價錢成交。霆谷送了那商人下去,還一路說著:“就圖你這個爽氣!本來我們這兒也不是那些生意人家,只認得錢的——真是,誰賣過東西!我不過是見得多了,有一句說一句……”商人連聲答應道:“老太爺說的是。”

紫微接過蠟燭,看著全少奶奶整理箱籠,一一鎖好。燭光裏,忽然搖搖晃晃有個高大的黑影落在朱漆描金箱子上,是仰彜。紫微不耐煩道:“別擋著人家的亮光呀——你幾時上來的?”仰彜籠著手笑道:“我們老太爺真是越過越‘撥聾’了!”

他看紫微面色鐵青,便沒有往下說。紫微取回鑰匙,扣在肋下的鈕絆上。仰彜連忙接過蠟台,一路照著母親下樓。紫微忍不住又把剛才老夫妻的爭吵說給他聽,仰彜十分同情,跟到母親臥房裏,紫微開櫃子收錢,他乘機問她要了五千塊錢零花。他踅了出去,紫微正在那裏鎖櫃子,姑奶奶伸頭進來笑道:“我過年時候給媽送來的糖,可要拿點出來給湘亭他們嘗嘗。”又撥過頭去,向外房的客人們笑道:“蘇州帶來的。我們老太太別的嗜好沒有,悶來的時候就喜歡吃個零嘴。”紫微搬過床頭前的一個洋鐵罐子,裝了些糖在一只茶碟子裏,多抓了些“膠切片”,她不喜歡吃“膠切片”,只喜歡松子核桃糖。女兒和她相處三十多年,這一點就再也記不得!然而,想起她的時候給她帶點糖來,她還是感激的,只是於感激之余稍稍有點悲哀。姑奶奶端了碟子出去,又指著幾上的一盆紅梅花向眾人道:“這是我送老太太過生日的。我就知道老太太喜歡紅梅花!我這個禮送得還不俗罷?”

紫微一出來,霆谷便走開了,避到隔壁書房裏去,高聲叫老媽子生火爐。姑奶奶去打電話告訴家裏她不回去吃飯了,聽見她父親的叫喊,便道:“不就要開飯了麼,那邊還生什麼火爐?”仰彜笑道:“你不知道,又在那兒犯別扭呢。”紫微冷著臉,只是一言不發。沈太太道:“你們平常兩間房裏都有火麼?這上頭倒不省!”紫微嘆了口氣,道:“我們兩個人不能蹲在一起的噯!在一間房裏共著個火,多說兩句話,就要吵嘴!”沈太太,湘亭,湘亭大奶奶一齊笑了起來。紫微道:“真的,人家再不要好的,這些年下來,總是個伴。我們是,寧可一個人在一間房裏守著個小煤爐——”她頓住了,帶笑“唉”了一聲,轉口道:“要叫他們開飯了。”

她向門口走去,恰巧瀠珠進來了,瀠珠低聲道:“奶奶,給奶奶拜壽。”便磕下頭去。紫微只顧往前走,嗔道:“就知道擋事!看你樣子也像個大人——門板似的,在哪兒都擋事!”瀠珠立起來,滿臉通紅,待要閃身出去,紫微又堵著門,在那裏叫老媽子告訴全少奶奶馬上開飯。瀠珠今天到底下了決心和那男人斷絕往來,心裏亂糟糟的正不知是什麼感覺,總仿佛她所做的事是不錯的,可是痛苦的,家裏人如果知道了應當給她一點獎勵與支持,萬萬想不到會這樣地對她。站在人前,一下子工夫,她臉上幾次紅了又白,白了又紅。

她走了,湘亭夫婦也站起來要走,紫微又留他們吃飯,道:“也沒什麼吃的,真是便飯了。一個燒飯的她知道我們今天有客,有心拿喬,走了,所以是全少奶奶做飯。她一個人,也忙不出多少樣數來。”小毛小姐道:“我們來的時候看見全表嬸在廚房裏。”紫微笑道:“我們少奶奶呀,但凡有一點點事,就忙得頭不梳,臉不洗的,弄得不像樣子。”仰彜笑道:“現在是不行了,從前我總說她是我所見過的最標準的一個美人。”大家都笑了起來,仰彜又道:“現在是不行了!看她在那兒洗碗,臉就跟墻一個顏色,手裏那塊抹布也是那個顏色。

從前不是這樣的。我第一次看見她是在舅舅家。媽,你還記得?“他的毛毛的大喉嚨忽然變成小小的,戀戀的,他傴僂著,筒著手,袍褂裏的身體也縮小了像個小孩,坐在那裏,兩腳從太高的椅子上掛下來。紫微道:”我哪還一個個的記得你們那些?“仰彜道:”那時候他們替我說的是他家的侄小姐,一捉堆幾個女孩子在那裏,叫我自己留心看。我說那個大扁臉的我不要!後來又說媒,這回就說的是她。我說:哦,就是那個小的;矮得很的嘛,拖著辮子多長的……“

紫微笑道:“那時候倒是,很有幾個人家要想把女兒給你呢!”她別過頭來向沈太太道:“小時候很聰明的噯!先生一直誇他,說他做文章口氣大,兄弟裏就他像外公。都說他聰明,相貌好。不知道怎麼的……變得這樣了嘛!”仰彜只是微笑,茶晶眼鏡沒有表情,臉上其他部分惟有淒涼的謙虛。紫微道:“大起來反而倒……一點也不怎麼了嘛!一個個都變得……”她望著他,不認得他了。她依舊蹙著眉頭無可奈何地微笑著,一雙眼睛卻漸漸生冷起來。

湘亭夫婦要走,辭別了紫微,又到書房去向霆谷告辭。霆谷的火爐還沒生起來,一肚子沒好氣,搓著手說:“這會子更冷了!你們還要走回去啊?……這一向也沒什麼新聞!”

姑奶奶把兩個孩子叫沈太太送了回去,她自己打過電話,問知家裏沒什麼要緊事,她預備吃了晚飯回家。開出飯來,圓台面上鋪了紅桌布,挨挨擠擠一桌人,瀠珠臉色灰白,也坐在下首,夾在弟妹中間。她很快就吃完了,她臨走把她的凳子拖開了,讓別人坐得舒服些,大家把椅子稍微挪了一挪,就又沒有一點空隙。家族之中仿佛就沒有過她這樣的一個人。

姑奶奶吃了飯便走了,怕遲了要關電燈。全少奶奶正在收拾碗盞,仰彜還坐在那裏,幫著她把剩菜撥撥好,撥撥又吃一口,又用筷子掏掏。只他夫婦兩個在起坐間裏,紫微卻走了進來,向全少奶奶道:“姑奶奶看見我們廚房裏的煤球,多雖不多,還是搬到樓上來的好,說現在值錢得很哩!讓人拿掉點也沒有數。我看就堆在你們房裏好了。今天就搬。”全少奶奶答應著,紫微在圓桌面旁邊站了一會,兩手扶著椅背,又道:“我聽姑奶奶說,瀠珠有了朋友了,在一個店裏認識的。”

她看她兒媳兩個都吃了一驚似的,便道:“你不要當我喜歡管你們的事——我真怕管!你們匡家的事,管得我傷傷夠夠了!能夠裝不知道我就裝不知道了,這姑奶奶偏要來告訴我!告訴了我,我再不問,回頭出了什麼亂子,人家說起來還是怪到我身上,不該像你們一樣的糊塗。“全少奶奶定了定神,道:“是本來就要告訴媽的,先沒打聽仔細,現在知道了,原來大家都是認得的,瀠芬有個同學的哥哥,跟那人同過學。是還靠得住的!那人家裏倒是很好,父親做生意做得很大的,人是沒有什麼好看,本來也不是圖他好看——瀠珠這一點倒是很有主見的。”她急於洗刷一切,急得眼睛都直了。她一張小方臉,是蒼白的,突出的大眼睛,還要白,仿佛只看見眼白。紫微道:“唔。本來你們也想得很周到的,還要問我做什麼?——仰彜自然也讚成的了。”仰彜笑道:“我,我不管。現在世界文明了,我們做老子的還管得了呀?……這種人也真奇怪,看見了就會做朋友的!”全少奶奶嫌他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怕老太太生氣,忙道:“這個人倒是說了許多回了,要到我們這兒來拜望,見見上人。因為還沒同媽說過,我說等等罷——”仰彜笑道:“還是不要人家上門來的好,把人都嚇壞了!”紫微道:“本來也不必了,又不圖人家的人才,已經打聽明白了嘛,人家有錢。闊女婿也是你們的,上了當也是你們的女兒——我隨你們去慪!”

紫微進房去了,全少奶奶慢慢地把紅桌布掀了過來,卷作一卷,低聲道:“說明白了也好……”仰彜把桌上的潮手巾把子拿起來擦嘴又擤鼻子,笑道:“我家這個大女兒小時候算命倒是說她比哪個都強,就是膽子大,別看她不聲不響的,膽子潑得很!現在這文明世界,倒許好!”全少奶奶自己又發了會楞,把東西都丟在桌上,徑自上三層樓來。女孩子的房裏,瀠華坐在床上,泡腳上的凍瘡,腳盆裏一盆溫熱的紫色藥水,發出淡淡的腥氣,她低著頭看書,膝上攤著本小說,燈不甚亮,她把臉棲在書上。瀠芬坐在靠窗的方桌前,瀠珠站著,挨著對過的一張床,把一雙腳跪在床上,拿著件大衣,在下擺上摸摸捏捏,把頭伸到破了的裏子裏。她母親便問:“做什麼?”瀠珠微笑道:“裏頭有個銅板。”瀠芬笑道:“一個銅板現在好值許多錢呢!”瀠華頭也不擡,道:“這天真冷,剛剛還滾燙的,一下子就冷了!”瀠芬道:“外頭還要冷呢,你看窗子上的汽汗水!”她在玻璃窗上輕輕一抹,又把身子往下一伏,向外張看,道:“可是有月亮?好像看見金黃的,一晃。“全少奶奶在床沿坐下,望著瀠珠,瀠珠被她母親一看,越發地心不在焉,尋找銅板,手指從大衣袋的破洞裏鉆了出來。全少奶奶道:”盡掏它做什麼?你看,給你越掙越破了……奶奶知道你的事了,姑媽去告訴的。後來問到我,我就說:大家都是認得的;確實知道是很好的人家,瀠珠她倒是很明白的,也不是挑他好看——說穿了就沒有事了。

奶奶是那個脾氣,過過就好了。“瀠珠把大衣向床上一丟,她順勢撲倒在床,哭了起來。雖然極力地把臉壓在大衣上,壓在那骯臟的、薄薄的白色小床上,她大聲的嗚咽還是震動了這間房,使人聽了很受刺激,寒冷赤裸,像一塊揭了皮的紅鮮鮮的肌肉。妹妹們一時寂靜無聲,全少奶奶道:”你瘋了?哭什麼?你這孩子的脾氣越來越大了,奶奶今天說了你兩句,自己的奶奶,有什麼難為情的?今天她是同爺爺吵了嘴,氣出在你身上,算你倒黴。快不要哭了,哭出病來了!你這樣難過,是你自己吃虧噢!“瀠珠還是大哭,全少奶奶漸漸的也沒有話了,只坐在床邊,坐在那裏仿佛便是安慰。

忽然之間電燈滅了。瀠華在黑暗裏仿佛睡醒似地,聲音從遠處來,惺忪煩惱地叫道:“真難過!我一本書正看完!”瀠芬道:“看完了倒不好?你情願看了一半?”瀠華道:“不是噯,你不知道,書裏兩個人,一個女的死了,男的也離開北京,火車出了西直門,又在那兒下著雨……書一完,電燈又黑了,就好像這世界也完了……真難過!”

房間裏靜默了一會,瀠珠的抽噎也停了。全少奶奶自言自語道:“還要把煤球搬上來。”她高聲叫老媽子。老媽子擎著個小油燈上樓來,全少奶奶便和她一同下去,來到廚房裏。

全少奶奶監督著老媽子把桌肚底下堆著的煤球一一挪到蒲包裏,油燈低低地放在凳上,燈光倒著照上來,桌上的瓶瓶罐罐都成了下巴滾圓的,顯得肥胖可愛。一只新的砂鍋,還沒用過的,燈光照著,玉也似的淡黃白色,全少奶奶不由得用一只手指輕輕摸了一摸,冰涼之中也有一種溫和、松松的質地。地下醬黃的大水缸蓋著木頭蓋;兩只洋鐵筒疊在一起做成個小風爐。泥竈裏的火早已熄去,竈頭還熏著一壺水,半開的水,發出極細微的噓噓,像一個傷風的人的睡眠,余外都是黑暗。全少奶奶在這裏怨天怨地做了許多年了。這些年來,就這廚房是真的,汙穢,受氣是真的,此外都是些空話,她公公的誇大,她丈夫的風趣幽默,不好笑的笑話,她不懂得,也不信任。然而現在,她女兒終身有靠了,靜安寺路上一爿店,這是真的。全少奶奶看著這廚房也心安了。

玻璃窗上映出油燈的一撮小黃火,遠遠地另有一點光,她還當是外面哪家獨獨有電燈,然而仔細一看,還是這小火苗的覆影。除了這廚房就是廚房,更沒有別的世界。

樓上瀠珠在黑暗中告訴兩個妹妹,今天店裏怎麼來了個女人,怎樣哭,怎樣鬧,說她是同毛耀球同居的。瀠珠道:“我還沒同媽說呢,媽一定要生氣,要大反對了。好在我也決定了——這不行,弄了這樣一個女人在裏頭,怎麼可以!”瀠芬瀠華都是極其興奮,同聲問道:“這女人什麼樣子?好看麼?“

瀠珠放出客觀、灑脫的神氣,微笑答道:“還好……”想了一想,又補上一句道:“噯,相當漂亮的呵!”她真心衛護那女人,她對於整個的戀愛事件是自衛的態度。她又說道:“今天我本來打電話給他的,預備跟他明說,叫他以後不要來找我了。電話沒打通。後來咖啡館裏我也沒去。不過以後要是再看見了他——哼!你放心,他不會沒有話說的!我都知道他要講些什麼!還不是說:他同這女人的事,還是從前,他還沒碰見我的時候。現在當然都兩樣羅!從前他不過是可憐她,那時候他太年輕了,一時糊塗。現在斷雖斷了,還是纏繞不清,都是因為沒有正式結婚的緣故,離起來反而難……哼,他那張嘴還不會說麼?”就這樣說著,她已經一半原諒了他。同時她相信,他可以說得更婉轉,更叫人相信。

果然。

現在他們不能在藥房裏會面了,可是她還是讓他每天送她回去。關於從前那個女人,家裏她母親她妹妹都代她瞞著。

於是他們繼續做朋友,雖然又是從頭來過——瀠珠對他冷淡了許多。

禮拜天,他又約她看電影。因為那天剛巧下雨,瀠珠很高興她有機會穿她的雨衣,便答應了。米色的鬥篷,紅藍格子嵌線,連著風兜,遮蓋了裏面的深藍布罩袍,泛了花白的;還有她的卷發,太長太直了,梢上太幹,根上又太濕。風帽的陰影深深護著她的臉,她覺得她是西洋電影裏的人,有著悲劇的眼睛,喜劇的嘴,幽幽地微笑著,不大說話。

天還是冷,可是這冷也變成纏綿的了,已經是春寒。不是整大塊的冷,卻是點點滴滴,絲絲縷縷的。從電影院出來,他們在咖啡館裏坐了一會,瀠珠喝了一杯可可,沒吃什麼東西,誇那兒的音樂真好。毛耀球說他家裏有很好的留聲機片子,邀她去坐一會。她本來說改天去聽,出了咖啡館,卻又不願回家,說不去不去,還是去了。

到了他房間裏,老媽子送上茶來,耀球幫著她卸下雨衣,拿自己的大手絹子擦了擦上面的水。瀠珠也用手帕來揩揩她的臉。她的鬢腳原是很長,潮手絹子一抹,絲絲的兩縷鬢發粘貼在雙腮,彎彎的一直到底,越發勾出了一個肉嘟嘟的鵝蛋臉。她靠著小圓台坐著,一手支著頭,留聲機就放在桌上,非常響亮地唱起了《藍色的多瑙河》。耀球問她:“可嫌吵?”瀠珠笑著搖頭,道:“我聽無線電也是這樣,喜歡坐得越近越好,人家總笑我,說我恨不得坐到無線電裏頭去!”坐得近,就仿佛身入其中。華爾滋的調子,搖擺著出來了,震震的大聲,驚心動魄,幾乎不能忍受的,感情上的蹂躪。尤其是現在,黃昏的房間,漸漸暗了下來,唱片的華美裏有一點淒涼,像是酒闌人散了。瀠珠在電影裏看見過的,宴會之後,滿地絆的彩紙條與砸碎的玻璃杯,然而到後來,也想不起這些了。

嘹亮無比的音樂只是回旋,回旋如意,有一種黑暗的熱鬧,簡直不像人間。瀠珠怕了起來,她盯眼望著耀球的臉,使她自己放心,在灰色的余光裏,已經看不大清楚了。耀球也看著她,微笑著,有他自己的心思。瀠珠喜歡他這時候的臉,灰蒼蒼的,又是非常熟悉的。

她向他說:“幾點鐘了?不早了罷?”他聽不見,湊過來問:“唔?”隨即把一只手掌擱在她大腿上。她一怔,她極力要做得大方,矯枉過正了,半天也沒有表示,假裝不覺得。

後來他慢慢地摩著她的腿,雖然隔了棉衣,她也緊張起來。她站起來,還是很自然的,說了一句:“聽完了這張要走了。”攏攏頭發,向穿衣鏡裏窺探了一下,耀球也立起來,替她開燈。

燈光照到鏡子裏,照見她的臉。因為早先吃喝過,嘴上紅膩的胭脂蝕掉一塊,只剩下一個圈圈,像給人吮過的,別有一種誘惑性。

耀球道:“反面的很好呢,聽了那個再走。”音樂完了,他扳了扳,止住了唱片。忽然他走過來,抱住了她,吻她了。瀠珠一只手抵住他肩膀,本能地抗拒著,雖然她並沒有抗拒的意思。他摟得更緊些,他仿佛上上下下有許多手,瀠珠覺得有點不對,這回她真地掙紮了,抽脫手來,打了他一個嘴巴子。她自己也像挨了個嘴巴似的,熱辣辣的,發了昏,開門往下跑,一直跑出去。在夜晚的街上急急走著,心裏漸漸明白過來,還是大義凜然地,渾身熾熱,走了好一段路,方才感到點點滴滴絲絲縷縷的寒冷。雨還在下。她把雨衣丟在他那兒了。

姑奶奶有一天到匡家來——差不多一個月之後了——和老太太說了許多話,老太太聽了正生氣呢,仰彜推門進來,紫微見他穿著馬褲呢中裝大衣,便問:“你這個時候到哪兒去?”仰彜道:“我去看電影去。”姑奶奶道:“這個天去看電影?剛剛我來的時候是雨夾雪。”仰彜道:“不下了,地下都幹了。”

他向紫微攤出一只手,笑著咕噥了一句道:“媽給我四百塊錢。”紫微嘴裏蠍蠍整整發出輕細的詫異之聲,道:“怎麼倒又……怎麼上回才……”然而他多高多高站在她跟前,伸出了手,這麼大的一個兒子了,實在難為情,只得從身邊把錢摸了出來。仰彜這姊姊向來是看不起他的,他偏不肯在姊姊面前替母親爭口氣!紫微就恨他這一點,此刻她連帶地也恨起女兒來。姑奶奶可是完全不覺得,粉光脂艷坐在那裏,笑嘻嘻和仰彜說道:“噯,我問你!可是有這個話,你們大小姐跟她那男朋友還在那兒來往,據說有一次到他家去,這人不規矩起來,她嚇得跑了出來,把雨衣丟在人家裏,後來又打發了弟弟妹妹一趟兩趟去拿回來——可是有這樣的事?“仰彜道:”你聽哪個說的?“姑奶奶道:”還不是他們小孩子們講出來的——真是的,你也不管管!“仰彜道:”我家這些女兒們,我說話她還聽?反而生疏了!其實還是她們娘說——娘說也不行,她們自己主意大著呢!在我們這家裏,反正弄不好的了!“

就在那天傍晚,瀠珠叫瀠芬陪了她去找毛耀球,討回她的衣裳。明知這一去,是會破壞了最後那一幕的空氣。她與他認識以來,還是末了那一趟她的舉止最為漂亮,久後思想起來,值得驕傲與悲哀。

到了那裏,問毛先生可在家,娘姨說她上去看看。然後把她們請上樓去。毛耀球迎出房來,笑道:“哦,匡小姐!好嗎?怎麼樣,這一向好嗎?常常出去玩嗎?”他滿臉浮光,笑聲很不愉快,瀠珠知道他對她倒是沒有什麼企圖了,大約人家也沒有看得那麼嚴重。瀠珠在樓梯口立住了腳,板著臉道:“毛先生,我有一件雨衣忘了在你們這兒了。”他道:“我還當你不來了呢!當然,現在一件雨衣是很值兒個錢的——不過當然,你也不在乎此……”瀠珠道:“請你給我拿了走。”耀球道:“是了,是了。前兩趟你叫人來取,我又沒見過你家裏的人,我知道他是誰?以後你要是自己再來,叫我拿什麼給你呢?所以還是要你自己來一趟。怎麼,不坐一會兒麼?”瀠珠接過雨衣便走,妹妹跟在後面,走到馬路上,經過耀球商行,櫥窗裏上下通明點滿了燈,各式各樣,紅黃紗罩垂著排簾、宮廷描花八角油紙罩,乳黃爪棱玻璃球,靜悄悄的只見燈不見人,像是富貴人家的大除夕,人都到外面祭天地去了。

這樣的世界真好,可是瀠珠的命裏沒有它,現在她看了也不怎麼難過了。她和妹妹一路走著,兩人都不說,腳下踩著滑塌塌灰黑的冰碴子,早上的雨雪結了冰,現在又微微地下起來了。快到家,遇見個挑擔子的唱著“臭……幹!”賣臭幹總是黃昏時分,聽到了總覺得是個親熱的老蒼頭的聲音。瀠珠想起來,妹妹幫著跑腿,應當請請她了,便買了臭豆腐幹,篾繩子穿著一半,兩人一路走一路吃,又回到小女孩子的時代,全然沒有一點少女的風度。油滴滴的又滴著辣椒醬,吃下去,也把心口暖和暖和,可是瀠珠滾燙地吃下去,她的心不知道在哪裏。

全少奶奶見瀠珠手上搭著雨衣,忙問:“拿到了?”瀠珠點頭。全少奶奶望望她,轉過來問瀠芬:“沒說什麼?”瀠芬道:“沒說什麼。”全少奶奶向瀠珠道:“奶奶問起你呢,我就說:剛才叫買面包,我讓她去買了,你快拿了送上去罷。”把一只羅宋面包遞到她手裏。瀠珠上樓,走到樓梯口,用手帕子揩了揩嘴,又是油,又是胭脂,她要洗一洗,看浴室裏沒有人,她進去把燈開了。臉盆裏泡著臟手絹子,不便使用,浴缸的邊沿卻擱著個小洋瓷面盆,裏面淺淺的有些冷水。她把面包小心安放在壁鏡前面的玻璃板上。鏡上密密布滿了雪白的小圓點子,那是她祖父刷牙,濺上去的。她祖父雖不洋化,因為他們是最先講求洋務的世家,有些地方他還是很道地,這些年來都用的是李士德寧牌子的牙膏,雖然一齊都刷到鏡子上去了。這間浴室,瀠珠很少進來,但還是從小熟悉的。燈光下,一切都發出清冷的腥氣。抽水馬桶座上的棕漆片片剝落,漏出木底。瀠珠彎腰湊到小盆邊,掬水擦洗嘴唇,用了肥皂,又當心地把肥皂上的紅痕洗去。在冷風裏吃了油汪汪的東西,一彎腰胸頭難過起來,就像小時候吃壞了要生病的感覺,反倒有一種平安。馬桶箱上擱著個把鏡,面朝上映著燈,墻上照出一片淡白的圓光。

忽然她聽見隔壁她母親與祖母在那兒說話——也不知母親是幾時進來的。母親道:“今天她自己去拿了來了。叫瀠芬陪了去的。拿了來了。沒怎麼樣。她一本正經的,人家也不敢怎麼樣噯!”祖母道:“都是她自己跟你說的,你知道她到底是怎麼樣!”母親辯道:“不然我也不信她的,瀠珠這些事還算明白的——先不曉得噯!不都是認識的嗎?以為那人是有來頭的。不過總算還好,沒上他的當。”祖母道:“不是嗎,我說的——我早講的嗎!”母親道:“不是噯,先沒看出來!”祖母道:“都糊塗到一窠子裏去了!仰彜也是的,看他那樣子,還稀奇不了呢,這樣的糊塗老子,生出的小孩子還有明白的?我又要說了:都是他們匡家的壞種!“靜了一會,她母親再開口,依然是那淡淡的,筆直的小喉嚨,小洋鐵管子似的,說:“還虧她自己有數噯,不然也跟著壞了!……這人也還是存著心,所以弟弟妹妹去拿就拿不來。她有數噯,所以叫妹妹一塊兒去。”因又感慨起來,道:“這人看上去很好的嗎!怎麼知道呢?“她一味地護短,祖母這回真的氣上來了,半晌不做聲,忽然說道:“——你看這小孩子糊塗不糊塗:她在外頭還講我都是同意的!今天姑奶奶問,我說哪有的事。我哪還敢多說一句話,我曉得這班人的脾氣噯,弄得不好就往你身上推。都是一樣的脾氣——是他們匡家的壞種噯!我真是——怕了!而且‘一代管一代’,本來也是你們自己的事。”全少奶奶早聽出來了,老太太嘴裏說瀠珠,說仰彜,其實連媳婦也怪在內。

老太太時常在人前提到仰彜,總是說:“小時候也還不是這樣的,後來一成了家就沒長進了。有個明白點的人勸勸他,也還不至於這樣。”諸如此類的話,吹進全少奶奶耳朵裏,初時她也氣過,也哭過,現在她也學得不去理會了。平常她像個焦憂的小母雞,東瞧西看,這裏啄啄,那裏啄啄,顧不周全;現在不能想象一只小母雞也會變成諷刺含蓄的,兩眼空空站在那裏,至多賣個耳朵聽聽,等婆婆的口氣稍微有個停頓,她馬上走了出去。像今天,婆婆才住口,她立刻接上去就說:“哦,面包買了來了,我去拿進來。”說的完全是不相幹的,特意地表示她心不在焉。

正待往外走,瀠珠卻從那一邊的浴室裏推門進來了。老太太房裏單點了只台燈,瀠珠手裏拿了只面包過來,覺得路很長,也很暗,台燈的電線,悠悠拖過地板的正中,她小心地跨過了。她把面包放到老太太身邊的茶幾上,茶幾上台燈的光忽地照亮了瀠珠的臉,瀠珠的唇膏沒洗幹凈,抹了開來,整個的臉的下半部又從鼻子底下起,都是紅的,看了使人大大驚惶。老太太怔了一怔,厲聲道:“看你弄得這個樣子!還不快去把臉洗洗!”瀠珠不懂這話,她站在那裏站了一會,忽然她兜頭夾臉針紮似地,火了起來,滿眼掉淚,潑潑灑灑。這樣也不對,那樣也不對;書也不給她念完,閑在家裏又是她的不是,出去做事又要說,有了朋友又要說,朋友不正當,她正當,凜然地和他絕交,還要怎麼樣呢?她叫了起來:“你要我怎麼樣呢?你要我怎麼樣呢?”一面說,一面頓腳。她祖母她母親一時都楞住了,反倒呵叱不出。全少奶奶道:“奶奶又沒說你什麼!真的這丫頭發了瘋了!”慌忙把她往外推,推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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