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好了他到藥房裏來接她,可是那天下午,藥房裏來了個女人,向格林白格太太說:“對不起,有個毛耀球,請問你,他可是常常到這兒來?我到處尋他呀!我說我要把他的事到處講,噯——要他的朋友們評評這個理!”格林白格太太瞪眼望著她,轉問瀠珠:“什麼?她要什麼?”瀠珠站在格林白格太太身後,小聲道:“不曉得是個什麼人。”那女人明知格林白格太太不懂話,只管滔滔不絕說下去道:“你這位太太,你同他認識的,我要你們知道毛家裏他這個人!不是我今天神經病似的憑空沖來講人家壞話,實在是,事到如今——”她從線呢手籠裏抽出手帕,匆匆抖了一抖。倉促間卻把手籠湊到鼻尖揩了揩,背著亮,也看不清她可是哭了。她道:“我跟他也是舞場裏認識的,要正式結婚,他父親是不答應的,那麼說好了先租了房子同居,家裏有他母親代他瞞著。就住在他那個店的後面,已經有兩年了。慢慢的就變了心,不拿錢回家來,天天同我吵,後來逼得我沒法子,說:”走開就走開!‘我一賭氣搬了出來,可是,只要有點辦法,我還是不情願回到舞場裏去的呀!拖了兩個月,實在弄不落了,看樣子不能不出來了,但我忽然發現肚裏有小囝了。同他有了孩子,這事體又兩樣。所以我還是要找他——找他又見不到他——“她那粗啞喉嚨,很容易失去了控制,顯得像個下等人,越說越高聲,突然一下子哽住了,她拾起手籠擋著臉,把頭左右搖著,面頰挨在手背上擦擦汗。一張凹臉,篳發梳得高高的,小扇子似的展開在臉的四周,更顯得臉大。她背亮站著,瀠珠只看見她矮小的黑影,穿著大衣,扛著肩膀,兩鬢的篳發裏稀稀漏出一絲絲的天光。瀠珠的第一個感覺是惶恐,只想把身子去遮住她,不讓人看見,護住她,護住毛耀球。人家現在更有得說了!母親第一個要罵出來:”這樣的一個人怎麼行?“征求大家的意見,再熱心的旁邊人也說:”我看不大好!“這時候,格林白格先生也放下報紙走過來了,夫妻兩個皺眉交換了幾句德國話,格林白格太太很嚴重地問瀠珠:“她找誰?怎麼找到這兒來了?”瀠珠囁嚅道:“她找那個毛先生。”

那女人突然轉過來向著瀠珠,大聲道:“這位小姐,你代我講給外國人聽,幾時看見他,替我帶個話——不是我現在還希罕他,實在是,我同他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也叫沒有辦法了,不然的話,這種人我理也不要理他,沒良心的!真也不懂為什麼,有的女人還會上他的當!已經有一次了,我搬出來沒兩天,他弄了個女朋友在房間裏,我就去捉奸。就算是沒資格跟他打官司,鬧總有資格鬧的!不過現在我也不要跟他鬧了,為了肚裏的孩子,我不能再跟他鬧了——女人就是這點苦呀!”

格林白格太太道:“這可不行,到人家這兒來哭哭啼啼的算什麼?你叫她走!”瀠珠只得說道:“你現在還是走罷,外國人不答應了!”那女人道:“我是本來要走了——大家講起來都是認識的,客客氣氣的好……話一定要給我帶到的,不然我還要來。”她還在擦眼淚,格林白格太太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一陣推,一半用強,一半勸導著,說:“好了,好了,現在你去,噢,你去罷,噢!”格林白格先生為那女人開了門,讓她出去。

格林白格太太問瀠珠道:“她是毛先生的妻麼?”瀠珠道:“不。”他們夫妻倆又說了幾句德國話,格林白格太太便沈下臉來向瀠珠道:“這太過分了,弄個人來哭哭啼啼的!我也不知道你們是怎麼一回事!”瀠珠要辯白也插不進嘴,她嘩栗剝落說下去道:“——跟一個顧客隨便說話是可以的,讓他買點東西送給你也是可以的,偶爾跟他出去一兩趟,在我們看起來也是很平常,不過我不知道你們,也許你們當樁事,尤其你家裏是很舊式的,講起來這毛先生是從我們這兒認識的,我們不能負這個責任!”瀠珠紅著臉道:“我也沒跟他出去過——”格林白格太太道:“那很好。今天晚上他要送你回去麼?”瀠珠道:“他總在外面等著的……”格林白格太太道:“你打個電話給他,就告訴他這回事,告訴他你認為是很大的侮辱,不願意再看見他。”

瀠珠這時候徹底地覺得,一切的錯都在自己這一邊,一切的理都在人家那邊。她非常服從地拿起電話。沒有表軌聲,她撳了撳,聽聽還是沒有一點聲音。擡頭看到裏面的一個配藥的小房間,太陽光射進來,陽光裏飛著淡藍的灰塵,如同塵夢,便在當時,已是恍惚得很。朱漆櫥上的藥瓶,玻璃盅,玻璃漏鬥,小天平秤,看在眼裏都好像有一層霧……電話筒裏還是沈寂。

不知為什麼,和他來往,時時刻刻都像是離別。總覺得不長久,就要分手了。她小時候有一張留聲機片子,時常接連聽七八遍的,是古琴獨奏的《陽關三疊》繃呀繃的,小小的一個調子,再三重覆,卻是牽腸掛肚……藥房裏的一把藤椅子,拖過一邊,倚著肥皂箱,藤椅的扶手,太陽把它的影子照到木箱上,彎彎的藤條的影子,像三個穹門,重重疊疊望進去,倒像是過關。旁邊另有些枝枝直豎的影子,像柵欄,雖然看不見楊柳,在那淡淡的日光裏,也可以想象,邊城的風景,有兩棵枯了半邊的大柳樹,再過去連這點青蒼也沒有了。走兩步又回來,一步一回頭,世上能有幾個親人呢?而這是中國人的離別,肝腸寸斷的時候也還敬酒餞行,作揖萬福,尊一聲“大哥”,“大姐”,像是淡淡的……瀠珠那張《陽關三疊》的唱片,被她撥弄留聲機,磕壞了,她小時候非常頑劣,可是為了這件事倒是一直很難受。唱片唱到一個地方,調子之外就有格磴格磴的嘎聲,直叩到人心上的一種痛楚。後來在古裝電影的配音裏常常聽到《陽關三疊》,沒有那格磴格磴,反而覺得少了一些什麼。瀠珠原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只因她是第一個孩子,一出世的時候很嬌貴,底下的幾個又都是妹妹,沒一個能奪寵的,所以她到七八歲為止,是被慣壞了的。人們尊重她的感情與脾氣,她也就有感情,有脾氣。一等到有了弟弟,家裏誰都不拿她當個東西了,由她自生自滅,她也就沒那麼許多花頭了,呆呆地長大,長到這麼大了,高個子,腮上紅噴噴,簡直有點蠢。家裏對她,是沒有恩情可言的。外面的男子的一點恩情,又叫人承受不起。不能承受。斷了的好。可是,世上能有幾個親人呢?她把電話放回原處,隔了一會,再拿起來,剛才手握的地方與嘴裏呼吸噴到的地方已經凝著氣汗水。天還是這樣冷。

耳機裏面還是死寂。

格林白格太太問道:“打不通?”她點點頭,微笑道:“現在的電話就是這樣!”格林白格太太道:“這樣罷,本來有兩瓶東西我要你送到一個地方去,你晚一些五點鐘去,就不必回來了。等他來接你,我會同他說話的。”瀠珠送貨,地方雖不甚遠,她是走去走來的,到家已經六點多了。從後門進去,經過廚房,她母親在那裏燒菜,忙得披頭散發的。瀠珠道:“怎麼沒個人幫忙?”全少奶奶舉起她那蒼白筆直的小喉嚨,她那喉嚨,再提高些也是嘰嘰喳喳,鬼鬼祟祟,她道:“新來的拿喬,走了!你這兩天不大在家,你不知道——聽了弄堂裏人的話,說人家過年拿了多少萬賞錢頭錢,這就財迷心竅,嫌我們這兒太苦羅,又說一天到晚掃不完的貓屎——那倒也是的,本來老太爺那些貓,也是的!可是單揀今天走,知道老太太過壽,有意的訛人!今天的菜還是我去買的,赤手空拳要我一個人做出一桌酒席來,又要好看,又要吃得,又還要夠吃……你給我背後圍裙系一系,散了下來半天了,我也騰不出手來。”瀠珠替她母親系圍裙,廚房裏烏黑的,只有白泥竈裏紅紅的火光,黑黑的一只水壺,燒著水,咕嚕咕嚕像貓念經。

瀠珠上樓,樓上起坐間的門半開著,聽見裏面叫王媽把蛋糕拿來,月亭少奶奶要走了,吃了蛋糕再走。隨即看見王媽捧了蛋糕進去。瀠珠走到樓梯口,躊躇了一會。剛趕著這個時候進去,顯得沒眼色,不見得有吃的分到她頭上。想想還是先到三層樓上去,把藍布罩衫脫了再進去拜壽。

她沒進去,一只白貓卻悄悄進去了。昏暗的大房裏,隱隱走動著雪白的獅子貓,坐著身穿織錦緞的客人,仿佛還有點富家的氣象。然而匡老太太今年這個生日,實在過得勉強得很。本來預備把這筆款子省下來,請請自己,出去吃頓點心,也還值得些,這一輩子還能過幾個生日呢?然而老太爺的生日,也在正月底,比她早不了幾天。他和她又是一樣想法。他就是不做生日,省下的錢他也是看不見的,因為根本,家裏全是用老太太的錢——匡家本來就沒有多少錢,所有的一點又在老太爺手裏敗光了。老太太是有名的戚文靖公的女兒,帶來豐厚的妝奩,一直賠貼到現在,也差不多了——老太爺過生日,招待了客人,老太太過生日,也不好意思不招待,可是老太太心裏怨著,面上神色也不對。她以為她這是敷衍人,一班小輩買了禮物來磕頭,卻也是敷衍她,不然誰希罕吃他們家那點面與蛋糕,十五六個人一桌的酒席?見她還是滿面不樂,都覺得捧場捧得太冤了,坐不住,陸續辭去。

剩下的只有侄孫月亭和月亭少奶奶,還有自己家裏姑奶奶,姑奶奶的兩個孩子,還有個寡婦沈太太,遠房親戚,做看護的,現在又被姑奶奶收入她的麾下,在姑奶奶家幫閑看孩子。匡老太太許多兒女之中,在上海的惟有這姑奶奶和最小的兒子全少爺。

老太太切開蛋糕,分與眾人,另外放開一份子,說:“這個留給姑奶奶。”姑奶奶到浴室裏去了。老太太又叫:“老王,茶要對了。”老媽子在門外狠聲惡氣杵頭杵腦答道:“水還沒開呢!”老太太仿佛覺得有人咳嗽直咳到她臉上來似的,皺一皺眉,偏過臉去向著窗外。

老太太是細長身材,穿黑,臉上起了老人的棕色壽斑,眉睫烏濃,苦惱地微笑著的時候,眉毛睫毛一絲絲很長地仿佛垂到眼睛裏去。從前她是個美女,但是她的美沒有給她闖禍,也沒給她造福,空自美了許多年。現在,就像賫志以歿,陰魂不散,留下來的還有一種靈異。平常的婦人到了這年紀,除了匡老太太之外總沒有別的名字了,匡老太太卻有個名字叫紫微。她輩份大,在從前,有資格叫她名字的人就很少,現在當然一個個都去世了,可是她的名字是紫微。

月亭少奶奶臨走丟下的紅封,紫微拿過來檢點了一下,隨即向抽屜裏一塞。匡老太爺匡霆谷問了聲:“多少?”紫微道:“五百。”霆谷道:“還是月亭少奶奶手筆頂大。”紫微向沈太太皺眉笑道:“今年過年,人家普通都給二百,她也是給的五百。她盡管闊氣不要緊,我們全少奶奶去回拜,少了也拿不出手羅!照規矩,長一輩的還要加倍羅!”沈太太輕輕地笑道:“其實您這樣好了:您把五百塊錢收起一半,家裏傭人也不曉得的;就把這個錢貼在裏頭給他們家的傭人,不是一樣的?”一語未完,他家的老媽子兇神似地走了進來,手執一把黑殼大水壺,離得遠遠地把水澆過來,註入各人的玻璃杯裏。沈太太雖能幹,也嚇噤住了。

紫微喝了口茶,沈太太搭訕著說:“月亭他們那兒的蓮子茶,出名的燒得好。”沈太太道:“少奶奶這樣一個時髦人,還有耐性剝蓮子麼?”紫微搖頭道:“少奶奶哪會弄這個——”全少爺岔上來便道:“再好些我也不吃他們的。我年年出去拜年,從來不吃人家的蓮子茶,臟死了——客人杯子裏剩下來的再倒回去,再有客人來了,熱一熱再拿出來,家家都是這樣的!”

他聳著肩膀,把手伸到根根直豎的長頭發裏一陣搔,鼻子裏也癢,他把鼻子尖歪了一歪,抽了口氣。紫微向沈太太道:“他就是這樣怪脾氣。”沈太太笑道:“全少爺是有潔癖的。”全少爺道:“我就是這點疙瘩。人家請我吃飯,我總要到他們廚房裏去看看,不然不放心。所以有許多應酬都不大去了。”全少爺名叫匡仰彜,紀念他的外祖父戚文靖公戚寶彜。他是高而瘦,飄飄搖搖,戴一副茶晶眼鏡。很氣派的一張長臉,只是從鼻子到嘴一路大下來,大得不可收拾,只看見兩肩荷一口。有一個時期他曾經投稿到小報上,把洪楊時代的一本筆記每天抄一段,署名“發立山人”。

仰彜和他父親匡霆谷一輩子是冤家對頭。仰彜恨他父親用了他母親的錢,父親又疑心母親背地裏給兒子錢花。匡霆谷矮矮的,生有反骨,腦後見腮,兩眼上插,雖然頭已經禿了,還是一臉的孩子氣的反抗,始終是個頑童身份。到得後來,人生的不如意層出不窮,他的頑劣也變成沈痛的了。他一手抄在大襟裏,來回走著,向沈太太道:“我這個蓮子茶今年就沒吃好!”言下有一種鄭重精致的惋惜。沈太太道:“今年姑奶奶那兒是姑奶奶自己親自煮的,試著,沒用堿水泡。”

霆谷問道:“煮得還好麼?”沈太太道:“姑奶奶說太爛了。”霆谷道:“越爛越好,最要緊的就是把糖的味道給煮進去……我今年這個蓮子茶就沒吃好!”他伸出一雙手虬曲作勢,向沈太太道:“豈但蓮子茶呀,說起來你都不相信——今年我們等到兩點鐘才吃到中飯,還是溫吞的!到現在還沒有個熱手巾把子!這家裏簡直不能蹲了!……還有晚上沒電燈這個別扭!”紫微道:“勸你早點睡,就是不肯!點著這麼貴的油燈,蠟燭,又還不亮,有什麼要緊事,非要熬到深更半夜的?”霆谷道:“有什麼要緊事,一大早要起來?”

紫微不接口了,自言自語道:“今天這頓晚飯還得早早地吃,十點鐘就沒有電了,還得催催全少奶奶。”沈太太道:“這一向還是全嫂做菜麼?”紫微又把燒飯的新近走了那回事告訴了她。沈太道:“還虧得有全嫂。”紫微道:“所以呀,現在就她是我們這兒的一等大能人噯!——真有那麼能幹倒又好了!我有時候說說她,你沒看見那臉上有多難看!”沈太太連忙岔開道:“您這兒平常開飯,一天要多少錢?”紫微道:“六百塊一天。”霆谷道:“簡直什麼菜都沒有。”沈太太道:“那也是!人有這麼多呢。”紫微道:“現在這東西簡直貴得……”她蹙緊眉頭微笑著,無可奈何地望著人,眼角朝下拖著,對於這一切非常願意相信而不能夠相信。沈太太道:“可不是!”紫微道:“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啊!就這樣子苦過,也不知道能夠維持到幾時!”仰彜駝著背坐著,深深縮在長袍裏,道:“我倒不怕。真散夥了,我到城隍廟去擺個測字攤,我一個人總好辦。”他這話說了不止一回了,紫微聽了發煩,責備道:“你法子多得很呢!現在倒不想兩個出來!”仰彜冷冷地笑道:“本來這是沒辦法中的辦法呀。真要到那個時候,我兩個大點的女兒,叫她們去做舞女,那還不容易!”紫微道:“說笑話也沒個分寸的!?/p>

門一開,又來了客,年老的侄孫湘亭,湘亭大奶奶,帶著女兒小毛小姐。湘亭夫婦都是近六十的人了,一路從家裏走了來,又接著上樓梯,已經見得疲乏,趴下磕頭,與老太太拜壽,老太爺道喜,紫微霆谷對於這一節又是非常認真的,夫妻倆斷不肯站在一起,省掉人家一個頭,一定要人家磕足兩個。這仿佛是他們對於這世界的一種報覆。行過禮,大家重新入座,紫微見湘亭喘息微微,便問:“你們是走來的麼?外頭可冷?“湘亭笑道:”走著還好,坐在黃包車上還要冷呢。“湘亭大奶奶也笑道:“還好,路不很遠。小毛每天去教書,給人補課,要走許多路呢,幾家子跑下來,一天的工夫都去了。現在又沒有無軌電車了。坐黃包車罷,那真是……只夠坐車子了!“紫微道:”真是的,現在做事也難噯!我們家那些,在內地做事的,能夠顧他們自己已經算好了!三房裏一個大的成親,不還是我拿出錢來的麼?……不夠噯!在外頭做事是難!“沈太太道:”女人尤其難。一來就要給人吃豆腐。“霆谷照例要問湘亭一句:“有什麼新聞嗎?”隨後又告訴他:“聽說已經在××打了?我看是快了!“在家裏他雖然火氣很大,論到世界大局,他卻是事理通達,心地和平的。

仰彜見他父親背過臉去和湘亭說話,便向沈太太輕輕嘲戲道:“哦?沈太太你這樣厲害的人,他們還敢嗎?”沈太太剪得短短癟癟的頭發,滿臉的嚴父慈母,一切女護士的榜樣。臉上卻也隱約地紅了一紅,把頭一點一點,笑道:“外頭人心有多壞,你們關起門來做少爺的大概不知道。不是我說,女人賺兩個錢不容易,除非做有錢人的太太。最好還是做有錢人的女兒,頂不費力。”湘亭大奶奶笑道:“我就喜歡聽你說話這個爽快透徹!”沈太太笑道:“我就是個爽快。所以姑奶奶凈同我還合得來呢!”紫微心裏過了一過,想著她自己當初也是有錢人的女兒,於她並沒有什麼好處似的。

老媽子推門進來說:“有個人來看皮子。”紫微皺眉道:“前兩天叫他不來,偏趕著今天來。”向老媽子道:“你去告訴全少奶奶,到三層樓上去開箱子。”一面嘟囔著,慢慢地立起身來,到裏面臥室裏去拿鑰匙。霆谷跟在她後面,踱了出去。

屋裏眾人,因為賣東西不是什麼光鮮的事,都裝作不甚註意,繼續談下去。仰彜道:“女人出去做事就是這樣:長得好的免不了要給人追求。所以我那個大女兒,先說要找事的時候我就說了:將來有得麻煩呢!”沈太太聽他口氣裏很得意似的,便問:“是呀,聽說你們大小姐有了朋友了!”仰彜不答她的話,只笑了一聲道:“總之麻煩!”沈太太道:“你們大小姐的確是好相貌,眼看著這兩年越長越好了。”仰彜道:“那倒不要說,像她們這樣人走出去,是同他們外頭平常看見的做事的人有點兩樣!有點兩樣的!”

姑奶奶從浴室裏走了出來,問道:“老太太呢?”仰彜道:“上樓去有點事。你快來代表陪客罷!”姑奶奶見到湘亭夫婦,便道:“咦,你們剛來?我倒是要同湘亭談談!明志一直對我說的:”你們家那些親戚,這就只湘亭,還有點老輩的規模。‘他常常同我說起的,對你真是很器重。“姑奶奶生平最崇拜她的丈夫。她出名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她姑爺在金融界是個發皇的人物,已經算得半官派了,姑奶奶也有相當資格可以模仿宋美齡,旗袍的袖口窄窄地齊肘彎,梳著個溜光的髻,稀稀幾根前劉海,薄施脂粉。蛋形的小臉,兩撇濃眉,長長的像青龍偃月刀,漆黑的眼珠子,眼神極足,個子不高,腰板筆直,身材-G壯。她坐了下來,笑道:”噯,我倒是正要找湘亭談談!“

湘亭只是陪笑,聽她談下去。她道:“——一直沒有空。

我向來是,不管有什麼應酬,我一定要照我的課程表上,到時候睡覺的。八點鐘起來,一早上就是歸折東西,家裏七七八八,我還要臨帖,請了先生學畫竹子,有時候一個心簡直靜不下來。下午更是人來得不斷,親戚人家這些少奶奶,一來就打牌,還算是陪著我的。我向來是不顧情面的,她們托我介紹事,或是對明志商量什麼,我就老實說:明志他是辦大事的,我尊重他的立場。總替他回掉了。可是她們還是來,在我那兒說話吃頓飯都是好的!這就滴滴嗒嗒,把些秘密告訴我,又是哪個外頭有了人,不養家了,要我出面講話;又是哪個的孩子要我幫助學費——你不曉得,幫了他的學費還有慪氣的事在後頭呢,你想都想不到的,才叫氣人呢!等會我仔細講給你聽,我倒願意聽聽你的意見——所以我氣起來說:從此我不管這些閑事了!明志的朋友們總是對他說:“你太太真是個人才。可惜了兒的,應當做出點事業來。‘說我’應當做出點事業來‘。”仰彜笑道:“我真佩服你,興致真好!”湘亭大奶奶道:“本來一個人做人是應當這樣的。”沈太太道:“都像我們姑太太這樣就好了。”

正說著,瀠珠掩了進來,和湘亭夫婦招呼過了,問:“奶奶不在麼?”仰彜道:“在你們樓上開箱子呢。”姑奶奶見了瀠珠,忽然註意起來,扭過身去,覷著眼睛從頭看到腳,帶著微笑。瀠珠著慌起來,連忙去了。姑奶奶問了仰彜一聲:“她還沒磕過頭?”湘亭大奶奶和湘亭商量說:“我們可要走了?”仰彜道:“就要開飯了,吃了飯走。”姑奶奶也道:“再坐會兒。再坐會兒。“湘亭笑道:”真要走了,晚上路上不方便。“仰彜便立起身來道:”我上去看看,老太太怎麼還不下來。“

三層樓的箱子間裏,電燈沒裝燈泡,全少奶奶掌著蠟燭,一手扶著箱子蓋,紫微翻了些皮了出來,那商人看了道:“灰鼠不時新了,賣不出價。老太太要有灰背的拿出來,那倒可以賣幾個錢了!”又道:“銀鼠人家不大要。”霆谷在旁邊伸手捏了捏,插上來便道:“這件有點發黃了,皮板子又脆。”看到一件貂皮袍子,商人又嫌“舊了,沒有槍毛”。霆谷便附和道:“而且大毛貂現在也不時髦。”兩人道:“就是呀。還有這件貂不能夠反穿——開縫的,只能穿在裏頭,能反穿就值錢了。”他只肯出一萬五,紫微嫌太少,他道:“這價錢出得不錯了,拿家去還要刷油,還要好好收拾一下呢。不賺老太太多少錢!”霆谷道:“那是!他們拿去還要隔些日子才能夠賣掉呢!現在這個錢,嗨嗨,擱些日子是推板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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