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藏在這世界的優美》(3)

在這裏演出莎士比亞戲劇,並非隨意附庸。莎翁曾把“拉古薩”寫入了他的多部作品。1十九世紀末的浪漫主義詩人拜倫,直接稱此地為“亞得裏亞海的明珠”。我原來一直以為“海明珠”是為阿爾巴尼亞創造的詞,原來出處在這裏。蕭伯納更是將這裏直接命名為天堂人間版。

  恢宏的教堂和王公官邸,在暗夜中威風凜凜地矗立著,讓你不由得遐想在過去的歲月裏,這裏的樹下發生過多少故事?雙腳抵住的地面,是否被人千百次地從窗口眺望?

  心悸了一下。猛地明白了為什麼拉古薩會屢屢向強敵低頭,捐出重金不惜卑躬屈膝割地賠款,一再繳納保護費,只求平安。若損毀了這精美絕倫的建築,活著的人必肝腸寸斷。只要城郭存在,時間自會證明正義。如果宮闕夷為瓦礫,正義也就化成了永難彌補的痛憾。

  走著看著,不知不覺夜已深了,導遊告知公交車就要停駛,我們必須趕回酒店。好在只是暫別,明早我們還會再來。

  依依不舍地離開。我暗自擔心光天化日之下的老城,是否還能保持這神秘的古樸?有一些景色,只有黑夜裹體,才能幻象叢生。

  克羅地亞古代有個名人,中國人都熟悉,名叫馬可·波羅。你可能要說,馬可·波羅不是意大利人嗎?其實他老人家就出生在克羅地亞,距離此地不遠。(克羅地亞面積很小,到哪兒都不遠)。只不過在馬可·波羅的時代,他的出生地科爾丘拉島,歸威尼斯共和國管轄,遊記也是用意大利語寫的,所以人們都認為他是意大利人。現如今這地盤已經不屬意大利了,克羅地亞建起了馬可·波羅博物館。可能由於馬可·波羅和中國的特殊關系,該博物館對中國遊客免票。(須憑護照,不是目測啊。)

  說到現代名人,有個足球運動員叫蘇克,克羅地亞人。1998 年在世界杯上以六粒入球勇奪金靴獎,並幫助克羅地亞隊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季軍好成績。因他的進球多是左腳踢進去的,媒體稱贊他“左腳靈活得可以拉小提琴”。以訛傳訛,有人說他的左腳真的會拉小提琴。2004 年3 月,國際足聯委托球王貝利選定125 名偉大球員,名單中就有蘇克。蘇克成了國寶,青少年也狂熱地喜愛足球。

  說了半天蘇克的故事,你可能覺得扯太遠了。別著急,馬上就會看到足球和古城的關聯。

  我們擠上末班公共汽車返回賓館。剛停靠第二站,一窩蜂地上來了十幾個毛頭小夥子,滿嘴噴著酒氣,根本不買票,從原本下車的中車門野獸般瘋狂地拱了進來。頃刻間他們把汽車變成了運動場,有人手攀欄桿,把欄桿當成了單杠,一個鷂子翻身爬坐了上去,揮舞著拳頭,狂躁吆喝。有人用力捶打車廂板,好似擂鼓,震耳欲聾。有人向周圍的人狂躁呼喊,亮出一疙瘩一塊的腱子肉……不管他們身在何處手頭忙什麼,有一點是統一的——沆瀣一氣狂轟濫炸,語無倫次地呼喊著口號。

  車廂臭如有人嘔吐過的酒肆,原本很擠的車廂,中部霎時空蕩了。乘客們膽戰心驚地縮小自己的體積,離他們盡可能遠一點兒。這種無聲的逃避縱容,讓他們更加猖狂。在寬闊起來的車廂裏,他們用盡全力捶打車窗、隔板、塑料架子……所有在面前阻擋他們視線的東西,都被理所當然地視為挑釁。他們摧枯拉朽驕橫喧囂,不可一世地在那裏狂吠著……

  整個車上,咆哮充斥著每一寸空間,除此沒有一個乘客發出點滴聲音。汽車司機緘默著加快速度拼命行進,好像這樣就能脫逃恐懼。公車進入黑暗曠野,整個車廂如移動的棺槨,迸發著鬼魅般的刺耳怪聲,顛簸向前。

  一個瘋狂的小夥子,距離我不到20 厘米。我用余光看到他臉上每一顆青春痘,都漲成鋥亮的紫皰,表面凸起的白色膿頭,似乎就要噴濺。以我一個醫生的經驗,我覺得他體內的荷爾蒙高漲得就要爆炸了。一米九的身高,黃色的頭發,渾濁的淡灰色眼珠,狂吠的嘴巴裏不整齊的牙齒……高聲嘯叫所達到的瘋狂分貝,我從未在人類的嗓音中聽到過。想象當年納粹的褐衫軍遊行,估計有相似之處。

  不曾和一群流氓如此近距離地碰面過。旅伴們已被擠得四分五裂,萬一出了意外,誰也救不得誰。異國他鄉半夜三更人生地不熟語言不通,若真和這幫血脈賁張的外國憤青扯鬥起來,他們人高馬大,我等女流實在不是對手。

  思謀了一下應對的方式,便是冷靜如水。隨他們近在咫尺地叫囂,完全不去理會,連眼珠也不轉過去。不和他們的目光對視,面容淡然,如入無人之境。

  地獄一般的時間,過得極其緩慢。閉目養神浮想聯翩。旅遊上路,行船跑馬三分險。我想過自己可能死於車禍或死於飛機失事,死於傳染病或食物中毒,死於腦出血或心肌梗死……凡此種種,皆可一語成讖。卻真沒想到若和足球流氓醉鬼起了爭執,就此一命嗚呼成了異國遊魂,臨死還要沾染一身晦氣,有點兒冤啊。不過,也不是不能接受。世事難料,聽天由命吧。

  到了我們臨下車的前一站,群氓們呼嘯著下了車,張牙舞爪地隱沒在漆黑夜色中。

  車上的人們明顯地長舒了一口氣。尋索四周,暴徒們攀握的車廂扶手已經彎曲。車廂頂部的天花板也被他們砸出了凹陷。克羅地亞汽車的質量真是不錯,除此外並無太多傷痕。

  終於下車了。夜風一吹,才發覺頸項皆汗,冷衫貼衣。有旅伴說,歇息一下再走吧,膝蓋軟了。

  我問導遊,他們是誰?

  導遊說,這是一夥足球流氓,他們在車上狂呼的口號,是不斷用臟話罵他們鄙視的球隊和球員。

  我對這個古典小城的所有安寧印象,煙消雲散。

  我問導遊,那對酒當歌的兩對夫妻,不知能不能安全歸來?

  導遊說,剛才咱們恰好碰到足球比賽剛剛結束,浪子們也散場。輪到那幾位歸來的時候,時間已經過了,估計不會有大問題。再說,末班車已過,旅客必打車,應該沒有這麼危險。

  我說,恕我直言,這個坐公交車的決定不大妥帖。再者,我看你今天有點兒魂不守舍,瞪著海水發怔。不知是否身體不適?

  導遊說,我上一次來杜布羅夫尼克,是和女友一道度蜜月。現在,我們已離婚。

  原來如此。

一日數驚。好像住進了一套名叫“驚”的別墅,先進入的房間叫作“驚喜”,然後一拐彎就進了“驚愕”的門。這房子還是個套間,裏面的黑屋名叫“驚恐”。最後出門來站在走廊裏長出一口氣。極度的驚喜和噬骨的驚悚輪番上陣,構成旅遊的不可預見性。

  也許,旅遊因此而充滿魅力。

  戰壕城失戀博物館

  問過九個人,克羅地亞的首都是哪兒?都說不知道。又問了第十個人,她也是一臉糊塗相。哈!此人正是我。

  出發去克羅地亞之前,我沒做功課。

  出外旅遊,我不喜歡事先閱覽太多資料。事到臨頭,便充分暴露出我的不學無術和孤陋寡聞。這毫無疑問是一種愚蠢,但我頑固地認為——難道不就是因為對外面世界所知甚少,才去旅遊的嗎?如果一切都了然於胸,還有什麽理由去跋山涉水?

  為了讓那震撼和驚詫來得更真實和劈頭蓋臉,為了給自己更多的借口出外閑逛,我經常特地拒絕預習。就像球迷不希望別人提前告知比賽結果,我不願把自己的頭腦屏幕,變成先行者的跑馬地。

  這樣做的好處不必多說,從一無所知到略有所知,猶如提著空籃子的農婦在樹叢中采野蘑菇,驚喜不斷。壞處就是懵懂出發,回來後才發現遺落了很多重要景觀。

  時間是有限的,遺落是必然的。就算我們千百次地走過小徑,也會忽略花綻的輕響和雪落的飄零……

  在遺落和驚訝之間,我寧願選擇後者。人生就是不斷遺落的過程,在拋卻了少年、青年和中年之後,我尚余晚年。誰都知道晚年是一個不容易驚奇的時辰,我可不想再丟失了讓我驚詫莫名的機緣。

  抵達薩格勒布的時候,正是傍晚。由於這一路總是白天趕路,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已是暮色蒼茫,區分只是暗黑深淺不同。最暗沈的夜色是阿爾巴尼亞,抵達首都地拉那已是子夜12 點。最薄的暮色就是眼下的克羅地亞首都了,剛剛下午4 點。

  正是5 月底,接近北半球極晝時刻,白天的尾巴綿延不絕,拖得很長。盡可以把這時刻當作正午,因為太陽要到深夜11 點才徹底下班。

  薩格勒布位於克羅地亞的西北部,意思是“戰壕”。薩瓦河在東側流過,將整個城市分成了三部分。一條古路依山而上,教堂、市政廳等古老建築群就傍著石頭路,掛在半山上,這就是老城區。不管世界上何處的人,都以高處為上,這裏也被稱為上城。上城之下,就是下城了。有廣場和商業區,還有歌劇院,地勢比較平坦。除此之外,是後來建設起來的現代化市區。

  中國的城市都在搞現代化,不管你到哪裏去,都有一個高新技術開發區。主人們一定要引領你到那裏去看看,眼巴巴地等著聽你贊嘆——像外國一樣啊。

  1

  進入老城,小巷曲折,路面是硌腳的小石塊組成,不知多少人踩踏過,依然頑強地高低不平。小巷兩側是小店,賣珠寶時裝什麽的,間或有各色酒吧。各種風格的建築保留著中世紀不修邊幅的參差不齊。說起克羅地亞,這彈丸之地飽經滄桑。倘若比作俊俏女子,身世坎坷,一嫁再嫁,總是遇不到良人。早先屬於希臘城邦,然後是亞歷山大帝國、羅馬帝國、拜占庭帝國、奧斯曼土耳其帝國……近代加入南斯拉夫聯盟,又經過血火之戰才得到獨立。

  多個時代都在城市風貌上有所孑遺,同行朋友看到這種復雜風情的建築群,舉著照相機一邊狂拍一邊說,這裏比羅馬怎樣?我說,風格不一樣,羅馬比作100 分,這裏的紛雜,可打50 分。

  拐過一條街,看到聖馬可教堂,倒有幾分特別。它的屋頂用不同色彩的巨瓦,組成了色彩斑斕的紋章圖案。聽說是本城的城徽,外帶兩個臂章加襯底,分別代表中世紀克羅地亞的三個古王國。在我的印象中,教堂是神聖所在,似乎沒有這樣被人間放肆地利用,猶如巨大的廣告板。隨著所走之地漸多,除了特別需要證明我在現場之外(比如在尼泊爾恒河上遊,我和焚屍的火焰需一道留在圖片中。在墨西哥,我對當地小吃好奇,就留下我在小巷中捧著豬皮餅大嚼的身影),我不大在風景區留影。一是覺得沒有建築古老,自慚形穢。二是覺得沒有風光秀麗,怕汙了大自然的好顏色。這教堂有些特別,又動了凡心留影。衣著被朋友們大為恥笑,說我所穿軍綠色T 恤衫,和背景糊在一起,像一個野菜團子。之後沿崎嶇狹路下降,到了耶拉希奇廣場,此為下城的中心。

  國外的廣場,每每令國人失望。“場”的模樣是有,“廣”說不上。就連聲名顯赫的莫斯科紅場,看起來也就是馬路膨脹了一段,和想象中的遼闊,差距相當大。下城廣場面積,基本上相當於小學足球操場。中心矗立著青銅雕像,初看起來,也和歐洲其他城市的雕塑大同小異,有高頭大馬和搏殺的勇士。不過聽完了介紹,還是留下印象。

  這位英武挺拔的戰將,是克羅地亞反對奧匈帝國的民族英雄耶拉希奇總督。塑像立於1866 年。到了南斯拉夫時期,主流意識形態要表現歷史是人民所創造,反對帝王將相,威武的總督就灰溜溜地下臺了,換成遊擊隊員塑像。克羅地亞獨立後,又把總督塑像從博物館請了回來,重新屹立街頭眺望城鄉。佩服克羅地亞人辦事留有余地,換在咱們這兒,總督雕像當年撤下時,就會砸碎化成銅水,再等不到囫圇復出的那一天。

  克羅地亞國小學問大,歷史上曾出現過三位諾貝爾獎獲得者。各種電器中必不可少的特斯拉線圈,就是由克羅地亞物理學家尼古拉·特斯拉發明並命名的,他就在我們近旁永垂不朽。還有常用的鋼筆,也是由克羅地亞人愛德華·番卡拉發明的。現在英語中的“Pen”這個名詞,就是由他的名字“番”而來。 克羅地亞還有一個值得大書特書的發明,就是領帶。一聽說這裏是領帶的老家,男士們紛紛解囊大買此物,好像去了新疆不能不帶回哈密瓜。

  薩格勒布還有一個綽號,叫作“博物館之都”。我愛逛博物館,覺得這是了解一地的捷徑,且價格低廉冬暖夏涼。如果是自由行,我一定會用大把時間浸泡在博物館裏。可惜和眾人一道,時間有限,只得放棄。博物館要細嚼慢咽,走得太快,除了誇口曾去過那裏之外,所得有限。

  正當我為無法參觀博物館暗自神傷時,突然看到街邊民舍的窗戶裏有一本紅色封面讀物,上面以中文大書“失戀博物館”。旁邊還有一系列裝幀相同的冊子,用不同的文字書寫著,也是“失戀博物館”字樣。

  我剛開始認為它是一種行為藝術,片刻後大悟,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失戀博物館”真跡所在!以前在資料上看到過世界上有這麽一座博物館,但忘記了它在哪兒。不想在克羅地亞首都的小巷中,猝不及防與它迎面相遇。

  門票只收克羅地亞貨幣庫納,我們彼此把錢包翻了個底兒掉,都沒有庫納,問歐元能用否,被堅拒。眼看著就要過門而不得入,忽然有人問起可否刷卡,答曰,行。大喜過望,每人3 歐元,約合人民幣25 元,得以參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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