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藏在這世界的優美》(2)

如同雪一般

  晚上我無法入睡

  傾聽那些稀有的鬼

  駕駛穿過薩格勒布。

  有時他們踩剎車

  仿佛迷了路,

  穿過我的脊椎,穿過雲,

  穿過雪。

  朋友們已對我道過“晚安”,

  但我仍然無法入睡。

  我想象著我們在婚禮中

  一條河流上的一家餐館裏

  每年這個時候

  純雪沿著河流漂,沒有人看見。

  我盼著一件婚紗禮服,

  你答應過是隱形的。

  沒有人站到你身邊——

  沒有人站在那裏而看不見我。

  只有我和你,沒有我的你,沒有你的我,

  就像每一朵被遺棄的雪。

  母親說,家鄉

  也下雪了,沒有人看見。

  父母擔著心。

  天空下沈,幾乎到了地面,

  人們縮小到指甲一樣大小,

  這些在這裏,那些在那裏

  近和遠。

  晚上我無法入睡

  傾聽那些稀有的鬼

  傾聽雪,如同雪一般。

  戰爭結束後,前南斯拉夫國際戰犯法庭對組織圍城的人進行了起訴。炮擊杜布羅夫尼克的指揮官——帕夫萊·斯特魯加爾將軍,被判八年大獄。(當你看到城門附近特意保留下的累累彈孔時,你會氣憤這個人當年怎麽能發令向如此美麗的古跡開炮?!)

  戰後老城開始維修,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出錢出力,方針是修舊如舊。到了2005 年,絕大多數被損壞的部分都修繕完畢。原有的民居屋頂是青石板的,現在改為橙紅色的輕瓦,看起來明亮而艷麗,散發著蓬勃的暖意。如果不知道杜布羅夫尼克的遭遇,你會覺得這色調和渾厚古城稍有不符。知道了歷史,就明白了這裏的人們對溫暖和安定的期待,讓他們情不自禁地選擇了暖色。

  吃完飯,我們緩步進城。

  老城裏只住有不到五萬名居民,而且還在逐漸減少。

  進得門來,首先看到彈孔。

  在巴爾幹半島,你常常可以看到這種當代戰爭遺留下來的痕跡。比如在貝爾格萊德和薩拉熱窩,馬路邊矗立的高層建築,假設通體是白色的,突然有一塊被不規則的紅磚補綴起來,也許是半層樓,也許只有一間屋子外立面那般大小,很像一塊塊不修邊幅的補丁。當地人告訴我們,這都是在戰爭中被轟炸或是炮擊過的遺跡。整個樓房框架還在,日子還要過,於是房主人就請人修整,把被炮彈炸毀的部分重新用磚砌起來,湊合居住。

  我吃驚地說,這樣安全嗎?

  當地人聳肩說,不知道。但是,生活總要繼續,對不對?不然,人們到哪裏去居住呢?

  多年以前,我聽過一位自認為很有創見的學者說,預防侵略最好的方法是不設防。因為你完全沒有防備力量,所以人家就不會打擊你,你就得以保全。應該請他到杜布羅夫尼克看看,一個個彈孔如絕望的眼凝視著他,也許他會得出另外的結論。

  這就是旅行的好處,有機會讓人矯正對世界的看法。

  朦朧燈光下,走過石橋。派勒城門高大威嚴,一下子就把遊人們壓進了中世紀的模具中,好像你是個貓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背著蔬果等待入城的鄉下小販。城門建於1537 年,門上的雕像是城市保護神聖布萊斯。據說中世紀時,我們腳踏的地方是木吊橋。晚上時分,守城的軍士會把橋收起,城門落鎖,鑰匙直接交由王子保管。也就是說,剛才發的思古之幽情不著邊際,天已經大黑了,古人是不能在這時進城的。

  城門內還有一道城墻,建造時間比外墻還早一個世紀,它的厚度達到了令人驚異的6 米。註意啊,是厚度不是高度,高度足有20 多米。

  穿過城墻後,主幹道呈現在面前,它並不是很長,只有292 米,但在夜色中,另一端的城門顯得遙不可及。這條街的名字取自意大利語,意思是“多麽大的一條街!”,整個一個感嘆句。據說當年一位來自米蘭的意大利軍官,走在大街上發出一聲驚呼,就誕生了此名。路面原是紅磚鋪就,1901 年改鋪石灰巖。就算這二手街石,經過一個多世紀無數雙鞋腳的摩擦,也已經變得油光鋥亮,在夜色中像潑了油似的。

  真正的震撼發生在此時。

  我參觀過羅馬鬥獸場和凱旋門,見過位於沙漠中的敘利亞古都巴爾米拉皇宮的建築遺跡,還有約旦、土耳其、墨西哥、埃及等無數神聖的廢墟,當然還包括耶路撒冷的聖殿哭墻……

  巍峨、高大、冰冷、殘破、森嚴……是它們留給我的統一印象。我曾想,不知這些殘墻斷壁當初完好時,是怎樣雄霸一方不可一世?穹隆之頂飛檐走獸可曾遮天蔽日金光灼灼?

  現在,它們整合起來,猝不及防地出現在你面前,猛烈地擊中你的感官。古樸莊嚴的大街,兩旁幾百座建築千姿百態,有羅馬式的、哥特式的、希臘式的……富麗堂皇整齊規範,每一座都是精品,美輪美奐。簡直就是一部攤開的歐洲建築百科全書,每一頁都搖頭擺尾活色生香!此刻不是你穿越到了古代,而是過往歲月從歷史深處齜著牙迎出來,一張嘴把你吸進去了。

  感覺離奇,不可名狀。打個不很恰當又有些詭譎的比方——好似你百代之前盛年歿去的高祖奶奶,從石棺裏一個鯉魚打挺坐將起來,風情萬種滿面春風地伸出臂彎攬過了你。

  這就是杜布羅夫尼克令人驚駭的魅力。

  進城後最先吸引眼球的是大歐諾弗利歐噴水池。此池為雙層結構,貌似碩大蓮花。上層原有精美的雕塑,大地震時被毀,只剩下底座上16 個面具雕塑的出水口,略像《羅馬假日》中的那個出水面具模樣。此地為進城必經之處,當地習俗是進城的人都要在此洗手,避免將厄運帶入城裏。以我當醫生的經驗,覺得這城當年人來人往川流不息,為了防止傳染,特令人們洗手防病。防患於未然的衛生舉措,不過是假了“神”的名義。

  噴水池一側是具有典型中世紀特征的教堂,令人仰視。此教堂是為紀念16 世紀20 年代地震中的遇難者而建,工程浩大。據說全城男女老少,不論貴族還是貧民,都踴躍參加義務勞動,搬運石塊不辭勞苦。女人們捐出牛奶和雞蛋,摻入石灰漿中,使教堂堅如磐石。1667 年,大地震再一次襲來,全城四分之三的建築倒塌,這教堂卻完好無損。

  教堂隔壁的高墻連著鐘塔,是著名的聖方濟各會修道院。我終於一了夙願,看到了那座聲名在外的古老藥房。它縮在巷底,低調樸素。除了標牌,外觀看起來十分平常。我尋找了半天還在營業的藥鋪,並無收獲。原來它已不操舊業,不調配藥劑,而是改成了藥學植物館。花2 歐元買了票入內參觀,裏面保存著2 萬個藥壺、3 萬卷圖書、22卷羊皮書卷和1500 份手書藥方。我終於了結了對藥房的情愫。

  拉古薩對街道布局有著嚴格安排,重建時也嚴格遵循既定方針,建築均用巖石建造,外墻統一為淺黃色,屋頂統一為橙紅色。城的北部有一座小山,舌頭般緩緩探入大海。斜坡上,星芒一樣散布著十幾條窄巷,輕輕拾階而上,精雅古意撲面而來。街畔散布著酒吧和小商鋪,遠遠的街燈亮了,我恍然明白了什麽叫“天上的街市”。我們隊伍中有兩對夫妻,斷然脫離大部隊到小店再次享用晚餐,舉杯對飲,恍如初戀。

  城區中心是一個廣場,以前是集市,也是政府頒布法令、舉行公共集會的場所。鐘塔建於1444 年,大地震中塌了,後來又按原樣重建起來。在城裏走動時,經常可以聽到說某某建築曾經震毀,然後原址原樣重建。此城的居民,多麽珍愛這些古老建築啊。鐘塔高31 米,我仰頭站在廣場上,看夜空下的分針,每五分鐘跳一格,體驗時間在空間覆蓋下的流逝。塔頂有兩尊銅制的敲鐘人,整點時就會跳出來表演敲鐘。

  鐘塔右側的建築,拱門上有士兵頭像,想來這是一處軍產。問過之後方知是當年的海軍官邸。鐘塔北邊是著名的史邦紮宮,建於1516 年,最初是貿易管理所,後來成了海關和銀行,17 世紀後變成文人聚會的沙龍。我個人認為這是城中最精致的宮殿。一樓是敞廊,其繁復無比、層層疊疊的雕花,令人驚嘆。當時城裏能工巧匠真多,並且有那麽多耐心和閑工夫。二樓是威尼斯式的直立窗戶,墻身上刻著拉古薩的商人守則:“我們禁止欺騙,當我們稱重時,上帝在一旁看著我們。”

  很想把這句話移植到中國的自由市場,將“上帝”改為“良知”,讓人們知道在秤桿之外,另有一種力量正在俯瞰。

  這座宮殿現在是世界上最顯赫的國家檔案館之一,它的藏品中,有早至1272 年的記錄,載有當時商船、貨物和旅客的資料。

  登上拉古薩標誌性的景觀古城墻,它是整個地中海地區保存得最完好的中世紀城墻,建於公元9 世紀。城墻上有炮臺、堡壘、炮塔、角樓和要塞等,組成堅固的防禦體系。從城墻上東望,可見一座島嶼。據說那上面有世界十大懸崖之一的峭壁,每年吸引不少懸崖跳水愛好者。20 世紀30 年代,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溫莎公爵及夫人,曾把這裏當作最佳度假勝地。

  另一座城門外,是舊時的港口。拉古薩共和國時期,無數龐大的船隊就是從這裏起航,縱橫地中海遠及全世界。16 世紀時,這裏停泊著200 艘大型商船。到18 世紀,增加到了300 艘。黝黑海面,彩色的霓虹燈潑打在上面,一道道彩虹翻卷。

  當地人告訴我們,杜布羅夫尼克每年都要舉行“杜布羅夫尼克之夏”戲劇節,要塞內階梯形的臺地就成了極好的舞臺。整整一個半月,每當夜幕低垂,便會上演莎士比亞的名劇《哈姆雷特》。驚悚的古堡、黑黢黢的高墻、驚濤伴奏,你哪裏逃脫得了中世紀的浸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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