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黃昏,家家戶戶站在白粉墻外捧著碗吃飯乘涼,蝦醬炒蓊菜拌飯吃。豐腴的土地,然而霓喜過的是挨餓的日子,采朵草花吸去花房裏的蜜也要回頭看看,防著腦後的爆栗。睡也睡不夠,夢裏還是挨打,挨餓,間或也吃著許多意想不到的食物。醒來的時候,黑房子裏有潮濕的腳趾的氣味,橫七豎八睡的都是苦人。這些年來她竭力地想忘記這一切。因為這一部分的回憶從未經過掀騰,所以更為新鮮,更為親切。霓喜忽然疑心她還是從前的她,中間的十二年等於沒有過。她索索抖著,在地板上爬過去,摟住她八歲的兒子吉美與兩歲的女兒瑟梨塔,一手摟住一個,緊緊貼在身上。她要孩子來證明這中間已經隔了十二年了。她要孩子來擋住她的恐怖。在這一剎那,她是真心愛著孩子的。再苦些也得帶著孩子走。少了孩子,她就是赤條條無牽掛的一個人,還是從前的她。……雅赫雅要把孩子留下,似乎他對子女還有相當的感情。那麼,如果她堅持著要孩子,表示她是一個好母親,他受了感動,竟許回心轉意,也說不定。

霓喜的手臂仍然緊緊箍在兒女身上,心裏卻換了一番較合實際的打算了。她抱著瑟梨塔牽著吉美挽著個包裹下樓來,雅赫雅道:“你把孩子帶走,我也不攔你。我也不預備為了這個跟你上公堂去打官司。只是一件:孩子跟你呢,我每月貼你三十塊錢,直到你嫁人為止。孩子跟我呢,每月貼你一百三。”霓喜聽了,知道不是十分決策,他也不會把數目也籌劃好了,可見是很少轉圜的余地了,便冷笑道:“你這帳是怎麼算的?三個人過日子倒比一個人省。”雅赫雅道:“你有什麼不懂的?我不要兩個孩子歸你。你自己酌量著辦罷。”霓喜道:“我窮死了也還不至於賣孩子。你看錯了人了。“雅赫雅聳了聳肩道:”都隨你。“因將三十塊港幣撂了過來道:”以後我不經手了,按月有夥計給你送去。你也不必上門來找我——你這個月來,下個月的津貼就停了。“霓喜將洋錢擲在地上,覆又扯散了頭發大鬧起來,這一次,畢竟是強弩之末,累很了,饒是個生龍活虎的人,也覺體力不支,被眾人從中做好做歹,依舊把洋錢揣在她身上,把她送上了一輛洋車。霓喜心中到底還希冀破鏡重圓,若是到小姊妹家去借宿,人頭混雜,那班人雅赫雅素來是不放心的,倒不如住到修道院裏去,雖與梅臘妮生了嫌隙,究竟那裏是清門凈戶,再多疑些的丈夫也沒的編派。她在薄扶倫修道院一住十天,尼姑們全都仿佛得了個拙病,一個個變成了寡婦臉,尖嘴縮腮,氣色一天比一天難看。

霓喜只得不時地拿出錢來添菜,打點底下人,又獻著勤兒,幫著做點細活,不拿強拿,不動強動。閑時又到幹姊妹家走了幾遭,遇見的無非是些浮頭浪子,沒有一個像個終身之靠。在修道院裏有一次撞見了當初贈她戒指的米耳先生,他觸動前情,放出風流債主的手段,過後聞知她已經從倫姆健家出來了,現拖著兩個孩子,沒著沒落的,又知她脾氣好生難纏,他是個有身家的人,生怕被她訛上了,就撂開手了。尼姑們看準了霓喜氣數已盡,幾次三番示意叫她找房子搬家。霓喜沒奈何,在英皇道看了一間房,地段既荒涼,兼又是與人合住,極是狹隘腌臟的去處,落到那裏去,頓時低了身份,終年也見不著一個齊整上流人,再想個翻身的日子,可就難了。因此上,她雖付了定錢,只管俄延著不搬進去。正在替修道院聖台上縫一條細麻布挑花桌圍,打算把角上的一朵百合花做得了再動身。這一天,她坐在會客室裏伴著兩個小尼做活,玻璃門大敞著,望出去是綠草地,太陽霧沌池的,像草裏生出的煙——是香港所特有的潮濕的晴天。霓喜頭發根子裏癢梭梭的,將手裏的針刮了刮頭皮,忽見園子裏有個女尼陪著個印度人走過,那人穿一身緊小的白色西裝,手提金頭手杖,不住的把那金頭去叩著他的門牙,門牙仿佛也鑲了一粒金的,遠看看不仔細。霓喜失驚道:“那是發利斯麼?”小尼道:“你認識他?是個珠寶客人,新近賺了大錢。愛蘭師太帶了他來參觀我們的孤兒院,想要他捐一筆款子。“只見愛蘭師太口講指劃,發利斯。佛拉讓她一個人在煤屑路上行走,自己卻退避到草地上。修道院的草皮地須不是輕易容人踐踏的,可見發利斯是真有兩個錢了。霓喜手拿著活計就往外跑,到門口,又煞住了腳,向小尼拜了兩拜道:”多謝你,想法子把愛蘭師太請進來,我要跟那人說兩句話哩。我們原是極熟的朋友。“霓喜一路喚著“發利斯,發利斯!”飛跑到他跟前,及至面對面站住了,卻又開口不得,低下頭又用指甲剔弄桌圍上挑繡的小紅十字架,又緩緩地隨著線腳尋到了戳在布上的針,取下針來別在衣襟上。發利斯也仿佛是很窘,背過手去,把金頭手杖磕著後腿。霓喜小拇指頂著挑花布,在眼凹裏輕輕拭淚,嗚咽道:“發利斯……”發利斯道:“我都知道了,嫂子。我也聽說過。”

雖然他全知道了,霓喜依舊重新訴說一遍,道:“雅赫雅聽了娼婦的鬼話,把我休了,撇下我母子三個,沒個倚傍。可憐我舉目無親的……發利斯,見了你就像見了親人似的,怎叫我不傷心!”說著,越發痛哭起來,發利斯又不便批評雅赫雅的不是,無法安慰她,只得從褲袋裏取出一疊子鈔票,待要遞過去,又嫌冒昧,自己先把臉漲紅了,撈了撈頂心的頭發,還是送了過來,霓喜不去接他的錢,卻雙手捧住他的手,住懷裏拉,欲待把他的手擱在她心口上,道:“發利斯,我就知道你是個厚道人。好心有好報……”發利斯掙脫了手,在空中頓了一頓,似乎遲疑了一下,方才縮回手去;縮回去又伸了出來,把錢放在她手裏的活計上,霓喜瞪了他一眼,眼鋒未斂,緊跟著又從眼尾微微一瞟,低聲道:“誰要你的錢?只要你是真心顧憐我,倒不在乎錢。“發利斯著了慌,一眼看見愛蘭師太遠遠立在會客室玻璃門外,便向她招手高叫道:“我走了,打攪打攪。”三腳兩步往園子外面跑,愛蘭師太趕上來相送,發利斯見有人來了,膽子一壯,覺得在霓喜面上略有點欠周到,因回頭找補了一句道:“嫂子你別著急,別著急。錢你先用著。“說著,人早已去遠了。霓喜將錢點了一點,心中想道:”他如此的怕我,卻是為何?必定是動了情,只是礙在雅赫雅份上,不好意思的。“

第二天,她訪出了他寓所的地址,特地去看他,恰巧他出去了,霓喜留下了口信兒,叫他務必到修道院來一趟,有緊要的事與他商量。盼了幾日,只不見他到來。這一天傍晚,小尼傳進話來說有人來找她,霓喜抱著瑟梨塔匆匆走將出來,燈光之下,看得親切,卻是崔玉銘。霓喜此番並沒有哭的意思,卻止不住紛紛拋下淚來,孩子面朝後趴在她肩上,她便扭過頭去偎著孩子,借小孩的袍褲遮住了臉。崔玉銘青袍黑褂,頭上紅帽結,笑嘻嘻地問奶奶好。霓喜心中煩惱,抱著孩子走到窗戶跟前,側倚窗台,仰臉看窗外,玻璃的一角隱隱的從青天裏泛出白來,想必是月亮出來了。靠墻地上擱著一盆繡球花,那繡球花白裏透藍,透紫,便在白晝也帶三分月色;此時屋子裏並沒有月亮,似乎就有個月亮照著。霓喜對於崔玉銘,正是未免有情,只是在目前,安全第一,只得把情愛暫打靠後了。因顫聲道:“你還來做什麼?你害得我還不夠!“

崔玉銘道:“那天都是我冒失的不是,求奶奶鑒諒。我也是不得已。”他咳嗽了一聲,望望門外,見有人穿梭往來,便道:“我有兩句話大膽要和奶奶說。”霓喜看看肩上的孩子已是盹著了,便放輕了腳步把玉銘引到玻璃門外的台階上。台階上沒有點燈,也不見有月光。一陣風來,很有些寒意。玉銘道:“我自己知道闖下了禍,原不敢再見奶奶的面,無奈我們老板一定要我來。”霓喜詫異道:“什麼?”玉銘不語。霓喜怔了一會,問道:“那天呢?也是你們老板差你來的麼?”玉銘道:“那倒不是。”說話之間,不想下起雨來了,酣風吹著飽飽的雨點,啪噠啪噠打在墻上,一打就是一個青錢大的烏漬子,疏疏落落,個個分明。玉銘道:“我們老板自從那一次看見了你。”按照文法,這不能為獨立的一句話,可是聽他的語氣,卻是到此就全了。他接下去道:“他聞說你現在出來了,他把家眷送下鄉去了。問你,你要是肯的話,可以搬進來住,你的兩個孩子他當自己的一般看待。他今年五十七,堅道的同春堂是省城搬來的兩百年老店,中環新近又開了支店。他姓竇,竇家的番禺是個大族,鄉下還有田地。將來他決不會虧待了你的。”玉銘這下半截子話是退到玻璃門裏面,立在霓喜背後說的,一面說,一面將手去拂撣肩膀上的水珠子。說罷,只不見霓喜答理。他呵喲了一聲道:“你怎麼不進來?你瞧,孩子身上都潮了。”霓喜摸摸孩子衣服,解開自己的背心,把孩子沒頭沒臉包住了。玉銘道:“你怎麼不進來?”隨著他這一聲呼喚,霓喜恍恍惚惚地進來了,身上頭上淋得稀濕,懷裏的孩子醒過來了,還有些迷糊,在華絲葛背心裏面舒手探腳,乍看不知道裏面藏著個孩子,但見她胸膛起伏不定,仿佛呼吸很急促。

瑟梨塔伸出一只小手來揪扯母親的頸項。霓喜兩眼筆直向前看著,人已是癡了,待要扳開瑟梨塔的手,在空中撈來撈去,只是撈不到。瑟梨塔的微黃的小手摸到霓喜的臉上,又摸到她耳根上。霓喜跟了同春堂的老板竇堯芳。從綢緞店的店堂樓上她搬到了藥材店的店堂樓上。

霓喜自從跟了竇堯芳,陡然覺得天地一寬。一樣是店堂樓,這藥材店便與雅赫雅的綢緞店大不相同,屋宇敞亮,自不待言,那竇堯芳業已把他妻女人等送回原籍去了,店裏除卻夥計,另使喚著一房人口,家下便是霓喜為大。竇堯芳有個兒子名喚銀官,年方九歲,單把他留在身邊,聘了先生教他讀書記帳。霓喜估量著竇堯芳已是風中之燭,要作個天長地久的打算,蓄意要把她女兒瑟梨塔配與銀官,初時不過是一句戲言,漸漸認真起來,無日無夜口中嘈嘈著,竇堯芳只得含糊應承了。當時兩人雖是露水夫妻,各帶著各的孩子,卻也一心一意過起日子來。霓喜黃烘烘戴一頭金首飾。她兩個孩子,吉美與瑟梨塔,霓喜忌諱說是雜種人,與銀官一般袍兒套兒打扮起來。修道院的尼僧,霓喜嫌她們勢利,賭氣不睬她們了。舊時的小姊妹,又覺出身忒低,來往起來,被店裏的夥計瞧在眼裏,連帶的把老板娘也看扁了。竇家一班親戚,怕惹是非,又躲得遠遠的,不去兜攬她,以此也覺寂寞。霓喜日長無事,操作慣了的,如今呼奴使婢,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閑得不耐煩了,心裏自有一宗不足處,此時反倒想起雅赫雅的好處來,幸得眼前有個崔玉銘,兩個打得火一般熱。霓喜暗地裏貼他錢,初時偷偷地貼,出手且是爽快,落後見竇堯芳不恁的計較這些事,她倒又心疼錢起來。玉銘眼皮子淺,見什麼要什麼,要十回只與他一回,在霓喜已是慷慨萬分了。她一輩子與人廝混,只是拿的,沒有給的份兒;難得給一下,給得不漂亮,受之者心裏也不舒服,霓喜卻見不到這些。

玉銘手頭有幾個閑錢,裏裏外外連小衫褲都換了綢的,尖鞋凈襪,紮括得自與眾人不同,三天兩天買了花生瓜子龍蚤甜姜請客,哄得吉美瑟梨塔趕著他只叫大哥。霓喜對於自己的孩子們雖不避忌,有時不免嫌那銀官礙眼。一日,竇堯芳在陽台上放張藤塌打中覺,霓喜手撐著玻璃門,看小丫頭在風爐上煨綠豆湯,玉銘躡手躡腳走上樓來,向裏屋一鉆,霓喜便跟了進去。恰巧銀官三不知撞了來問綠豆湯煮好了不曾,先生吃了點心要出去看朋友哩。丫頭喝叫他禁聲,道:“你爹娘都在睡覺。”銀官向屋裏探了探頭道:“爹在陽台上,還有點風絲兒,娘在屋裏,還放著帳子,莫不悶死了!”丫頭攔他不及,霓喜聽見他說話,只做解手樣,從帳子背後掀簾子出來,問他要什麼。銀官說了。霓喜道:“看你五心煩躁的,恨不得早早的把先生打發走了完事。你這樣念書,念一百年也不中用。把你妹妹許配給你,將來你不成器,辱沒煞人!不長進的東西,叫我哪一個眼睛看得上你?”數落了一頓,又恐驚醒了堯芳,不敢揚聲,暫且捺下一口氣,候到天色已晚,銀官下了學,得便又把他拘了來道:“不是我愛管閑事,你不用功,人家說你不學好,倒要怪我那兩個孩子帶著你把心玩野了,我在你爹面上須過不去。我倒要考考你的書!”逼著他把書拿了出來,背與她聽。她閑常看看唱本,頗識得幾個字,當下認真做起先生來,背不出便打,背得出便打岔,把書劈面拋去,罰他跪在樓板上。堯芳心疼兒子,當面未和霓喜頂撞,只說這孩子天分差些,不叫他念書了,把他送到一個內侄的店鋪裏去學生意。霓喜此時卻又舍不得丟開手,只怕銀官跳出了她的掌握,日後她操縱不了竇家的產業。因又轉過臉來,百般護惜,口口聲聲說他年紀太小了,不放心他出去。堯芳無奈,找了他那內侄來親自與她說項。霓喜見是他老婆的侄子,存心要耍弄耍弄他,孩子便讓他領去了,她拎著水果籃子替換衣裳,只做看孩子,一禮拜也要到他店裏去走個五七遭。

喜得那兩天崔玉銘下鄉探母去了,不在跟前。玉銘回來的時候,如何容得下旁人。第一天到香港,夥計們沽了酒與他接風,他借酒蓋住了臉,便在樓下拍桌子大罵起來,一腳踏在板凳上,說道:“我們老板好欺負,我們穿青衣,抱黑柱,不是那吃糧不管事的人,拼著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替我們老板出這口氣!”堯芳那天不在家,他內侄在樓上聽見此話,好生不安,霓喜忙替他穿衣戴帽,把他撮哄了出去,道:“不知哪個夥計在外頭喝醉了,回來發酒瘋,等你姑丈回來了,看我不告訴他!”那內侄去了,玉銘歪歪斜斜走了上來,霓喜趕著他打,道:“不要臉的東西,輪得著你吃醋!”

心裏卻是喜歡的。

這霓喜在同春堂一住五年,又添了兩個兒女。有話即長,無話即短,外間雖有些閑話,堯芳只是不做聲,旁人也說不進話去。霓喜的境遇日漸寬綽,心地卻一日窄似一日。每逢堯芳和鄉下他家裏有書信來往,或是趁便帶些鹹魚臘肉,霓喜必定和他不依,唯恐他寄錢回家,每每把書信截了下來,自己看不完全,央人解與她聽,又信不過人家。

這一日,鄉下來了個人,霓喜疑心是堯芳的老婆差了來要錢的,心中不悅,只因堯芳身子有些不適,才吃了藥躺下了,一時不便和他發作,走到廚房裏來找碴兒罵人。碗櫥上有個玻璃罐,插著幾把毛竹筷子,霓喜抽出幾只來看看道:“叫你們別把筷子搠到油鍋裏去,把筷子頭上都炙糊了,炙焦了又得換新的。想盡方法作踐東西,你老板不說你們不會過日子,還當我開花賬,昧下了私房錢哩!”其實這幾雙筷子,雖有些是黑了半截,卻也有幾只簇嶄新的。霓喜詫異道:“這新的是哪兒來的?我新買了一把收在那裏,也不同我說一聲,就混拖著用了?”那老媽子也厲害,當時並不做聲,霓喜急忙拉開抽屜看時,新置的那一束毛竹筷依然原封未動。老媽子這才慢條斯理說道:“是我把筷子燒焦了,怕奶奶生氣,賠了你兩雙。”霓喜不得下台,頓時腮邊一點紅起,紫漲了面皮,指著她罵道:“你賠,你賠,你拿錢來訛著我!你一個幫人家的,哪兒來的這麼些錢?不是我管家,由得你們踢天弄井;既撞到我手裏,道不得輕輕放過了你們!你們在竇家待了這些年,把他家的錢嫌得肥肥的,今日之下倒拿錢來堵我的嘴!”那老媽子冷笑了一聲道:“原是呢,錢賺飽了,也該走了,再不走,在舊奶奶手裏賺的錢,都要在新奶奶手裏貼光了!”霓喜便叫她滾,她道:“辭工我是要辭的,我到老板跟前辭去。”

霓喜跳腳道:“你別擡出老板來嚇唬我,雖說一日為夫,終身是主,他哪,我要他坐著死,他不敢睡著死!你們一個個的別自以為你們來在我先,你看我叫你們都滾蛋。”跳了一陣,逼那老媽子立時三刻卷鋪蓋。老媽子到下房去了半晌,霓喜待要去催,走到門首,聽見這老媽子央一個同事的幫她打鋪蓋,兩人一遞一聲說道:“八輩子沒用過傭人,也沒見這樣的施排!狂得通沒個褶兒!可憐我們老板給迷得失魂落魄的,也是一把年紀,半世為人了,男人的事,真是難講。你別說,他自己心裏也明白,親戚朋友,哪一個不勸?家鄉的信一封一封地寄來,這邊的事敢情那邊比咱們還清楚。他看了信,把自己氣病了,還抵死瞞著她,怕她生氣。你說男人傻起來有多傻!“霓喜聽了此話,便是一楞,三腳兩步走開了,靠在樓梯欄桿上,樓梯上橫搭著竹竿,上面掛一只鳥籠,她把鳥籠格子裏塞著的一片青菜葉拈在手中,逗那鳥兒,又聽屋裏說道:”撐大了眼睛往後瞧罷,有本事在這門子裏待一輩子!有一天惡貫滿盈,大家動了公憤,也由不得老的做主了,少不得一條棒攆得她離門戶的!竇家的人還不曾死絕了。“霓喜撥轉身來往上房走,也忘了手裏還拿著那青菜葉,葉子上有水,冰涼的貼在手心上,她心上也有巴掌大的冰涼的一塊。走到房裏,竇堯芳歪在床上,她向床上一倒,枕著他的腿哭了起來。堯芳推推她,她哭道:“我都知道了,誰都恨我,恨不得拿長鍋煮吃了我。我都知道了!“她一面哭,一面搖撼著,將手伸到懷裏去,他襯衫口袋裏有一疊硬硬的像個對折的信封。她把手按在那口袋上,他把手按在她手上,兩人半晌都不言語。堯芳低低地道:”你放心。我在世一日,不會委屈了你。“霓喜哭道:”我的親人,有一天你要有個山高水低……“堯芳道:”我死了,也不會委屈了你。當初你跟我的時候,我怎麼說來?你安心便了,我自有處置。“霓喜嗚咽道:”我的親人……“自此恩愛愈深。堯芳的病卻是日重一日,看看不起,霓喜衣不解帶服侍他,和崔玉銘難得在黑樓梯上捏一捏手親個嘴。這天晚上,堯芳半夜裏醒來,喚了霓喜一聲。霓喜把小茶壺裏兌了熱水送過來,他搖搖頭,執住她的手,未曾開言,先淚流滿面。霓喜在他床沿上坐下了,只聽見壁上的掛鐘”滴搭玳搭,滴搭玳搭“走著,鳥籠上蒙著黑布罩子,電燈上蒙著黑布罩子,小黃燈也像在黑罩子裏睡著了。玻璃窗外的月亮,暗昏昏的,也像是蒙上了黑布罩子。堯芳道:“我要去了,你自己凡事當心,我家裏人多口雜,不是好相與的。銀官同你女兒的親事,只怕他們不依,你也就撂開手算了罷。就連我同你生的兩個孩子,也還是跟著你的好,歸他們撫養,就怕養不大。你的私房東西,保得住便罷,倘若保不住,我自有別的打算。我的兒,你做事須要三思,你年紀輕輕,拖著四個孩子,千斤重擔都是你一個人挑。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憑你這份脾氣,這份相貌,你若嫁個人,房裏還有別的人的,人也容不得你,你也容不得人。我看你還是一夫一妻,揀個稱心的跟了他。你不是不會過日子的,只要夫妻倆一心一計,不怕他不發達。“

一席話直說到霓喜心裏去,不由得紛紛落淚,雖未放聲,卻哭得肝腸崩裂。堯芳歇過一口氣來,又道:“我把英皇道的支店給了玉銘。去年冬天在那邊弄了個分店,就是這個打算。地段不大好,可是英皇道的地皮這兩年也漸漸值錢了,都說還要漲。我立了張字據,算是盤給他了,我家裏人決不能說什麼說。“霓喜心頭怦怦亂跳,一時沒聽懂他的意思,及至會過意來,又不知如何對答。她一只手撐在裏床,俯下身去察看他的神色,他卻別過臉去,嘆口氣,更無一語。鐘停了,也不知什麼時候了,霓喜在時間的荒野裏迷了路。天還沒有亮,遠遠聽見雞啼。歇半天,咯咯叫一聲,然而城中還是黑夜,海上還是黑夜。床上這將死的人,還沒死已經成了神,什麼都明白,什麼都原恕。

霓喜趴在他身上嗚嗚哭著,一直哭到天明。

第二天,堯芳許是因為把心頭的話痛痛快快吐了出來了,反倒好了些。霓喜一夜不曾合眼,依舊強打精神,延醫燉藥。尋崔玉銘不見,店裏人回說老板差他上銅鑼灣支店去有事,霓喜猜他是去接收查賬去了,心裏只是不定,恨不得一把將他撾到跟前,問個清楚。午飯後,堯芳那內侄領了銀官來探病,勸霓喜看兩副壽木,沖沖喜。陸續又來了兩個本家,霓喜見了他家的人,心裏就有些嘀咕,偷空將幾件值錢的首飾打了個小包裹,托故出去了一趟,只說到銅鑼灣修道院去找外國大夫來與堯芳打針,徑奔她那唱廣東戲的小姊妹家,把東西寄在她那裏。心中又放不下玉銘,趁便趕到支店裏去找他。

黃包車拖到英皇道,果然是個僻靜去處,新開的馬路,沿街憑空起一帶三層樓的房屋,孤零零的市房,後頭也是土墩子,對街也是土墩子,幹黃的土墩子上偶爾生一棵青綠多刺的瘦仙人掌。幹黃的太陽照在土墩子上,仙人掌的影子漸漸歪了。霓喜坐在黃包車上尋那同春堂的招牌,尋到末一幢房子,認明字號,跳下車來付錢,這荒涼地段,難得見到這麼個妖嬈女子,頗有幾個人走出來觀看。崔玉銘慌慌張張鉆出來,一把將她扯到屋子背後,亂山叢裏,埋怨道:“我的娘,你怎麼冒冒失失沖了來?竇家一個個摩拳擦掌要與你作對,你須不是不知道,何苦落個把柄在他們手裏?”霓喜白了他一眼道:“惦記著你嘛!記掛你,倒記掛錯了?”兩人就靠在墻上,粘做一處,難解難分。霓喜細語道:“老的都告訴了我了。究竟是怎麼回事,我還是不懂。”玉銘道:“我也是不懂。”霓喜道:“當真寫了字據?”玉銘點頭。霓喜道:“鑰匙賬簿都交給你了?”玉銘點頭。霓喜道:“他對你怎麼說的?”玉銘道:“他沒說什麼,就說他眼看著我成人的,把我當自家子侄看待,叫我以後好好的做生意。”霓喜點頭道:“別說了,說得我心裏酸酸的。我對不起他。”不由得滴下淚來。

玉銘道:“你今兒怎麼得空溜了出來?”霓喜道:“我只說我到修道院裏去請大夫。我看他那神氣,一時還不見得死哩,總還有幾天耽擱。我急著要見你一面,和你說兩句話。”兩人又膩了一會,霓喜心裏似火燒一般,拉著他道:“我到店裏看看去,也不知這地方住得住不得——太破爛了也不行。”玉銘道:“今兒個你不能露面,店裏的人,都是舊人,夥計們還不妨事,有個帳房先生,他跟竇家侄兒們有來往的,讓他看見你,不大方便。好在我們也不在乎這一時。”霓喜道:“我看你趁早打發了他,免得生是非。”玉銘道:“我何嘗不這麼想,一時抹不下面子來。”霓喜道:“多給他兩個月的錢,不就結了?”玉銘道:“這兩天亂糟糟的,手頭竟拿不出這筆錢。”霓喜道:“這個容易,明兒我拿根金簪子去換了錢給你。我正嫌它式樣拙了些,換了它,將來重新打。”當下匆匆別過了玉銘,趕到修道院的附屬醫院去,恰巧她那熟識的醫生出診去了,她不耐久候,趁機又到她那唱戲的幹妹子家跑了一趟,意欲將那根金簪子拿了來。誰知她那小姊妹,一口賴得幹幹凈凈,咬準了說並不曾有什物事寄在她那裏。正是: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霓喜待要與她拼命,又不敢十分嚷出去,氣得簌簌抖,走出門來,一時不得主意,正覺得滿心委屈,萬萬不能回家去服侍那沒斷氣的人,只有一個迫切的想頭:她要把這原委告訴玉銘,即使不能問他討主意,讓他陪著她生氣也好。一念之下,立即叫了東洋車,拖到英皇道同春堂。此時天色已晚,土山與市房都成了黑影子,土墩子背後的天是柔潤的青色,生出許多刺惱的小金星。這一排店鋪,全都上了門板,惟有同春堂在門板上挖了個小方洞,洞上糊了張紅紙,上寫著“夜半配方,請走後門。”紙背後點著一碗燈,那點紅色的燈光,卻紅得有個意思。

霓喜待要繞到後面去,聽那荒地裏的風吹狗叫,心裏未免膽寒,因舉手拍那門板,拍了兩下,有人問找誰,霓喜道:“找姓崔的。”隔了一會,玉銘的聲音問是誰,霓喜道:“是我。”玉銘楞了一楞道:“就來了。”他從後門兜到前面來,頓腳道:“你怎麼還不回去?”霓喜道:“我有要緊話同你說。”玉銘咳了一聲道:“你——你這是什麼打算?非要在這兒過夜!又不爭這一天。”霓喜一把攬住他的脖子,在紅燈影裏,雙眼直看到他眼睛裏去,道:“我非要在這兒過夜。”

玉銘沒奈何,說道:“我去看看那管帳的走了沒有,你等一等。”他從後門進去,耽擱了一會,開了一扇板門,把霓喜放進去,說那人已是走了。他神色有異,霓喜不覺起了疑心,決定不告訴他丟了首飾的事,將錯就錯,只當是專誠來和他敘敘的。住了一晚上,男女間的事,有時候是假不來的,霓喜的疑心越發深了。玉銘在枕上說道:“我再三攔你,你不要怪我,我都是為你的好呀!老頭子一死,竇家的人少不了總要和你鬧一通,你讓他們抓住了錯處,不免要吃虧。別的不怕他,你總還有東西丟在家裏,無論如何拿不出來了。”霓喜微笑道:“要緊東西我全都存在幹妹子家。”玉銘道:“其實何必多費一道事,拿到這兒來也是一樣。”霓喜將指頭戳了他一下道:“你這人,說你細心,原來也是個草包。這倒又不怕他們跑到這兒來混鬧了!”玉銘順勢捏住她的手,她手腕上紮著一條手帕子,手帕子上拴著一串鑰匙。玉銘摸索著道:“硬邦邦的,手上杠出印子來了。”霓喜一翻身,把手塞到枕頭底下去,道:“煩死了!我要睡了。“

次日早起,玉銘下樓去催他們備稀飯,霓喜開著房門高聲喚道:“飯倒罷了,叫他們打洗臉水來。”玉銘在竈上問道:“咦?剛才那一吊子開水呢?”一句話問出來,仿佛是自悔失言,學徒沒有回答,他也沒有追問,霓喜都聽在肚裏。須臾,玉銘張羅了一壺水來,霓喜彎腰洗臉,房門關著,門底下有一條縫,一眼看見縫裏漏出一線白光,徐徐長了,又短了,沒有了,想是有人輕輕推開了隔壁的房門,又輕輕掩上了。她不假思索,滿臉掛著水,就沖了出去,玉銘不及攔阻,她早撞到隔壁房中,只見房裏有個鄉下打扮的年幼婦人,雖是黃黑皮色,卻有幾分容貌,纏得一雙小腳,正自漱口哩。霓喜叱道:“這誰?”玉銘答不出話來,這婦人卻深深萬福,叫了聲姊姊,道:“我是他媽給娶的,娶了有兩年了。”霓喜向玉銘道:“你媽哪兒有錢給你娶親?”玉銘道:“是老板幫忙,貼了我兩百塊錢。”霓喜周身癱軟,玉銘央告道:“都是我的不是,只因我知道你的脾氣,怕你聽見了生氣,氣傷了身子。你若不願意她,明兒還叫她下鄉服侍我母親去。你千萬別生氣。”因叫那婦人快與姊姊見禮。那婦人插燭也似磕下頭去。霓喜並不理會,朝崔玉銘一巴掌打過去,她手腕上沈甸甸拴著一大嘟嚕鑰匙,來勢非輕,玉銘眼也打腫了,黑了半邊臉。霓喜罵道:“我跟你做大,我還嫌委屈了,我跟你做小?”更不多言,一陣風走了出去,徑自雇車回家。昏昏沈沈到得家中,只見店裏憑空多了一批面生的人,將夥計們呼來叱去,支使得底下人個個慌張失措。更有一群黑衣大腳婦人,穿梭般來往,沒有一個理睬她的。霓喜道:“卻又作怪!難道我做了鬼了,誰都看不見我?”她揪住一個夥計,厲聲問道:“哪兒來的這些野人?”夥計道:“老板不好了,家裏奶奶姑奶奶二爺二奶奶他們全都上城來了,給預備後事。”霓喜走上樓去,只見幾個大腳婦人在她屋裏翻箱倒籠,將一塊西洋織花台毯打了個大包袱,雲母石座鐘,衣裳衾枕,銀蠟台,針線匣子,一樣一樣往裏塞。更有一只羅鈿填花百子圖紅木小拜匣,開不開鎖,一個婦人蹲在地下,雙手捧定,往床沿上狠命砸去,只一下,羅鈿紛紛落將下來。霓喜心疼如割,撲上去便廝打起來,兩個相扭相抱,打到多寶櫥跟前,玻璃碎了,霓喜血流滿面,叫道:“他還沒斷氣呢,你們這樣作踐他心愛的人!他還沒斷氣呢,你有本事當著他的面作踐我!”

橫拖直曳把那婦人拉到堯芳床前,堯芳那內侄立在床頭,霓喜指著他哭道:“你也是個好良心的!你也不替我說句話兒!”那內侄如同箭穿雁嘴,鉤搭魚腮,做聲不得。霓喜撈起一只花瓶來待要揍他,一眼看見堯芳,驀地事上心頭,定睛看他看出了神。堯芳兩眼虛開一線,蠟渣黃一張平平的臉,露在被外,蓋一床大紅鎖綠妝花綾被,腳頭擁著一床天藍錦被,都是影像上的輝煌的顏色。這個人,活著的時候是由她擺布的,現在他就要死了,他不歸她管了。清早的太陽微微照到他臉上,他就要死了。她要報覆,她要報覆,可是來不及了。他一點一點的去遠了。

霓喜將花瓶對準了他砸過去,用力過猛,反而偏了一偏,花瓶嗆郎郎滾到地上,竇堯芳兩眼反插上去,咽了氣。霓喜趴在他床前,嚎啕大哭,捏緊了拳頭使勁地捶床,腕上掛的鑰匙打到肉裏去,出了血,捶紅了床單,還是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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