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澤·薩拉馬戈《修道院紀事》(29)

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乘船走了;最近飛不上天,現在我們幹什麽呢;我們去看鬥牛吧,看鬥牛非常開心;馬芙拉從來沒有過鬥牛,巴爾塔薩爾說,我們的錢不夠看4天的,因為王宮廣場的地皮今年剛剛漲了價,那我們最後一天去吧,那是閉幕的一場,廣場四周搭著的木制看臺一直延伸到河邊,能看得見遠處拋錨的船的桅桿也不錯嘛;“七個太陽”和布里蒙達找到了好座位,這倒不是因為來得比其他人早,而是由於胳膊上安著的那個鐵鉤子像從印度運來、布置在聖吉奧塔上的重炮一樣,很容易打開一條道路;一個人覺得有人拍了拍他的後背,回過頭來,仿佛炮口正瞄準著他的臉。廣場周圍是一圈旗桿,旗桿頂上的小旗和從上到下的三角旗在微風中飄舞;鬥牛欄入口處修起了一座木門,漆成白色大理石模樣,門柱漆得與石頭無異,中楣和飛檐都呈金黃色。主旗桿的底座由4個巨大雕像組成,漆得花花綠綠,其中不乏金色,馬口鐵做的旗幟兩面都是銀底上畫著聖徒安東尼奧的肖像,衛士們也是金黃色的,頭頂上飾以各色羽毛,畫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襯托著旗幟上的主角。看臺和屋頂上人頭攢動,重要人物們單獨坐在特定位置,陛下和殿下們從王宮的窗臺上觀看;現在噴水工們還在往廣場上灑水,幾個人身著摩爾人式服裝,外罩上繡著里斯本市政廳的徽號;平民百姓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他們急於看到公牛出場,舞蹈隊已經退出,現在輪到噴水工們離場了,廣場上歡聲笑語,散發著潮濕泥土的香味,仿佛這個世界剛剛創造出來;你們等著自食其果吧,用不了多久就要鮮血淋漓、屁滾尿流,公牛糞和馬糞遍地;要是有誰嚇得拉了屎,但願褲權幫他一把,免得在里斯本市民和唐·若奧五世面前出醜。

 

第一頭公牛進場了,第二頭進場了,第三頭進場了;市政廳以重金從卡斯特拉僱來的18名步行鬥牛士來了;騎手們馳進場內,把矛插入牛背,步行鬥牛士們把飾有彩色剪紙的標槍刺進去了;那位被公牛撕下斗篷受到汙辱的騎手策馬沖過去,一劍刺中公牛,以此為蒙受汙點的名聲報仇雪很。第四頭公牛進場了,接著是第五頭,第六頭,已經進來了10頭,或者12頭,或者15頭,或者20頭,整個廣場上血跡斑斑,貴夫人們笑著,輕聲喊叫著,不停地鼓掌,窗臺成了一束束鮮花,公牛一頭接一頭地死去,由6匹馬拉著的矮輪車拖走;只有王室成員或者高爵位人物才能乘6套馬車,如果這不證明公牛具有王室地位或者本身尊嚴,卻能表明它們有多麽重,還是讓那6匹馬來說吧,請看,一匹匹馬高大英俊,鞍具耀眼,淡紅色的繡花天鵝絨馬衣上垂著份銀流蘇,護頭也是這種顏色;那頭插著標槍、被矛刺得遍體傷口的公牛被拉出場外,腸子拖在地上;心醉神迷的男人們撫摸著令人心醉神迷的女人,女人們則毫不掩飾地讓他們撫摸,連布里蒙達也不例外;怎能不這樣呢,她緊緊摟著巴爾塔薩爾,公牛身體兩側刺開的口子里泉水般噴出的血湧到她的頭上,流出的是活生生的死神,使她頭暈眼花,但一個場面定了格,撲滅了人們眼中的狂熱,原來是一頭鬥牛耷拉了腦袋,張著嘴,粗粗的舌頭伸到外面,它不能大口大口地吃原野上的草了,或許只能到公牛們另一個世界那虛無縹緲的草原上吃草,當然我們不會知道那是地獄還是天堂。

如果有公理在那里,必定是天堂,因為受過這些痛苦之後不可能下地獄;火衣的痛苦,即一件厚厚的斗篷,分為幾層,每層里都塞滿各類鞭炮,斗篷的兩個角上有火撚,點著之後火衣開始燃燒,鞭炮爆炸,整個場地火光閃閃,響成一片,如同烤活牛一般,公牛瘋狂地奔跑,蹦跳,嚎叫,唐·若奧五世和他的臣民們為這悲慘的死亡歡呼,而公牛無法自衛,不能在拚殺中死亡。空氣中彌漫著焦肉的氣味,這種氣味對這些人的鼻子毫無刺激,他們已經習慣於火刑儀式上的焦糊氣味,而到最後公牛還要成為盤中餐,這是對這頭牛最後的利用,猶太人留在這里的遺產只剩下了這一點。

 

現在,把幾個彩繪陶人帶進來放在了場地中央,陶人比真人還大,舉著雙臂呈朗誦狀;這是個什麽節目呀,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場面的人問道;或許是看殺戮看膩了,讓眼睛休息休息,再糟糕也不過是變成一堆碎瓦片,然後還要掃乾淨,那這場活動就虎頭蛇尾了,隨便吧,那些弄不明白的人說;而性情粗暴的人則說,再來一場火衣吧,讓我們和國王再笑一笑,我們一起笑的機會不多;這時候牛欄里沖出兩頭公牛,昏頭昏腦地看到場上空無一人,只有那幾個舉著雙臂、沒有腿、腆著大肚子、渾身花花綠綠的矮胖子;我們受了那麽多汙辱,就向這兩個傢伙報仇雪恨吧;兩頭公牛猛沖過去,一聲悶響,把矮胖子頂個粉碎,從裏面躥出幾十隻嚇破了膽的兔子像箭一樣朝四面八方跑去,鬥牛士和跳到場內的人們手持棍棒追打,一隻眼睛盯著逃跑的,另一隻望著死的,場上觀眾高聲大笑,不能自制,突然歡呼聲變了調,因為另外兩個泥人被撞成了碎片,突然幾群鴿子拍著翅膀飛出來,它們因為猛然看到陽光而暈頭轉向,不知道該往哪邊飛,甚至飛不起來,撞到木制看臺的高處,落到急切地等待著的人手里,他們倒也不是因為烤鴿子肉味道好而興奮,而是看到了鴿子脖子上掛著的紙條上寫的詩句,例如,我曾在萬惡的牢籠,而今得以逃生,要是落入某人之手,是我今生有幸;我的羽毛把我送到這里,相當驚心動魄,誰飛得越高,就摔得越狠;現在我放了心,如果必須死去,那是上帝的意志,但願殺死我的是個正經人;我東奔西奔,躲避因為殺死我而死亡的人,既然公牛在這里奔跑,鴿子也想狂奔。但是,並不是所有鴿子都落入人們手中,有一些開始在空中轉著圈飛,逃過了人們的手和呼喊聲的颶風,拍動翅膀往上飛,再往上飛,在高處看清了陽光,飛離場地上空,在屋頂上翺翔,像金鳥一樣快活。

 

第二天淩晨,天還沒有亮,巴爾塔薩爾和布里蒙達便離開了里斯本前往馬芙拉,沒有什麽行李,只帶了一包衣服,旅行背袋里裝上了點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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