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化身

真的慈悲之愛，是沒有美醜的區割，

真正的善行，是超越喜歡和厭惡的。

一個暮秋的晚上，夜已深，人亦靜，我輕輕打開收藏在箱子裏一疊疊的文章，紙張已泛黃，一股淡淡的舊味，撲入鼻息。我想把它清理，因為有些文章已失去參考價值。看看有些雜亂，很想一口氣甩了它，但又覺得這樣做有些可惜。我順手拾起一劄文章，隨興抽了一篇就讀了起來，霎時我被吸引住了。

這是從《讀者文摘》截下來的，上面寫著一九七七年十二月，題目是〈美麗的化身〉。這是外科醫師理查席勒所寫的一篇文章，敘述一位因腫瘤開刀的少婦，她的臉在動過手術後，因為切去嘴巴的一段面部神經，嘴巴的部分肌肉歪扭得像小醜一樣。她年輕的丈夫，陪伴著在病房互訴衷曲，在醫師面前，毫無顧忌地親密盼顧。少婦問醫生：

“我的嘴永遠都會這樣嗎？”醫生說：

“不錯，永遠是這樣。”少婦點頭，默然不語。年輕的丈夫則微笑著對她說：

“我喜歡這樣子！玲瓏。”

然後他俯下身來，親吻她已扭曲變形的嘴，他貼得很近，刻意扭動自己的嘴去就妻子的嘴，表示兩人可以接吻得很好。

讀完這篇文章，只是幾分鐘的事，但一幅動人的銀幕卻浮現在我的腦海。我知道愛是美麗的化身，愛使醜化為美，使人與人之間親密幸福。它讓我們體驗到《般若波羅密多心經》中所謂的空。也就是說，真的慈悲之愛，是沒有美醜的區割，都是慈愛；真正的善行，是超越喜歡和厭惡的。這位年輕的丈夫沒有因為妻子外貌扭曲變形，而生厭惡，也沒有減少夫妻情深的本質。我禁不住念起《心經》的經文：

“諸法空相，

不生不滅。

不垢不凈。

不增不減。”

我知道空不是沒有，而是不被形相和成見所綁架而失去慈悲和智慧。空是超越色相的；能夠如此才不生嫌棄，不減恩愛的初衷，沒有凈垢美醜的分別而維系夫妻之愛。

現代人很缺乏這種固若盤石的真愛。大家不懂得珍惜福報，一味追求新鮮和色相之美。服飾一旦退了流行便丟掉，家具稍有瑕疵就棄置，好像只有新的才是所愛，只有美的才令自己喜歡。夫妻的感情似乎也摻入了這種消費意識。看順眼就來電，不順眼便拉倒。許多人已不再重視真愛和真美，而生活在互相遺棄的孤寂無情之中。這就是為什麽離婚率升高，每四十八對結婚就有十對要離婚的原因。至於冷漠而不能相攜相愛的怨偶，那就大有人在了。

最美的愛不是從表面的色相那兒來的，它需要的是對人的真愛。愛是沒有條件的，我看過子女扶持著老態龍鐘的父母在公園裏散步，這已是溫暖人間的夕照。我也看過母親每天清晨帶著智障兒在河邊堤防上散步，它像是暮鼓晨鐘現身說法的觀音。許多人僅是匆匆走過，沒有從他們身上看到美麗的化身。

瑕疵是完美的一部分

瑕疲未必全是負面的，

只要肯留意，善加運用，

它往往是完美的一部分。

在我的晤談經驗中，有些人因為某種瑕疵，而覺得痛苦憂煩。有人因為戽鬥而困擾，為個子矮而自卑；也有人為眼睛小而心煩，為肥胖而發愁。這些人往往只看到缺陷，而沒有發現瑕疵往往是完美的一部分。

依我的觀察，只要與自己分不開的特質，都具有存在的意義。作為一位咨商者，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助人發掘個中的結構性意義。有一次，一位大學生找我晤談。他說自己學的是商，在企業體系下，憑那五短身材，誰看了都瞧不起。我聽他傾訴心中的無奈，也同時了解他的相關特質，我發現他是一位思慮周密，待人周到，肯努力上進的人。於是，我對他說：

“五短身材就是你的特質。在忙碌企業體系下，人的交往頻繁，要能被重要人物記住，而留下一番印象的正是你。它本身也有優點，你要去發掘它、運用它，讓它成為完美的一部分。

“過去日本的推銷之神原一平，個子才一百五十公分，卻能運用矮個子的特點，吸引人註意，實現其營商的長才。問題不在矮，而在於發展什麽特質來跟它配合。

“矮無法改變，但口才可以訓練，熱心和積極可以培養；五短看來不起眼，但若配合你的活動力，就顯得特殊。請註意，缺陷往往在某些人身上構成魅力，這使一個人獲得新機。”

又有一次，一位年輕人來見我。他為自己戽鬥的下巴煩心。他總覺得無論到哪裏，大家都在註視著自己難看的下巴，這使他苦惱不已。經過交談了解，他說“我知道說話會變得別扭，甚至不敢正面跟別人說話，那是怕自己難登大雅之堂。”於是，我對他說：

“許多人希望別人能註意他，你卻怕別人註意你。戽鬥只是一種特質，你要用你那與眾不同的下巴，自在地跟別人講話。要用戽鬥來表現你的湣厚堅定，要用你的金口說出令人信服的語言。請註意！要好好訓練溝通能力，培養自己的專長，讓戽鬥成為你的有利標志。”

一個人因車禍受重傷而截斷一條腿，傷口愈合了，卻永遠不能平服意外傷害的心創。我告訴他說：

“先生！你不要老想著失掉的一條腿；你的思想著眼於失去的腿，這會令你憤恨不平。如果你去看看自己還有一條腿，一雙矯健的手，靈活的腦子和五官，那麽你會發現自己還有許多寶貴的資才。

“你不必像一般人一樣用兩條腿才走出前途，只要一條就可以，這是你要面對的偉大使命。站起來！走出自己的路。別哀傷！肯努力，一條腿夠了；不肯努力就是三腿也沒用處。”

這些人都是在晤談中，重新看到新的希望，再度鼓起勇氣。我常常這麽想，有些人只有一只眼睛，卻一目了然，看到光明的人生；有些人雙目完好，卻看不出什麽是正道。我知道瑕疵未必全是負面的，只要肯留意，善加運用，它往往是完美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