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那飛馳不馴的野心 (2)

我想我得進一個學校,去學些我不明白的問題,得向些新地方,去看些聽些使我耳目一新的世界。我悶悶沈沈的躺在床上,在水邊,在山頭,在大廚房同馬房,我癡呆想了整四天,誰也不商量,自己很秘密的想了四天。到後得到一個結論了,那麽打量著:“好壞我總有一天得死去,多見幾個新鮮日頭,多過幾個新鮮的橋,在一些危險中使盡最後一點氣力,咽下最後一口氣,比較在這兒病死或無意中為流彈打死,似乎應當有意思些。”到後我便這樣決定了:“盡管向更遠處走去,向一個生疏世界走去,把自己生命押上去,賭一註看看,看看我自己來支配一下自己,比讓命運來處置得更合理一點呢還是更糟糕一點?若好,一切有辦法,一切今天不能解決的明天可望解決,那我贏了;若不好,向一個陌生地方跑去,我終於有一時節肚子癟癟的倒在人家空房下陰溝邊,那我輸了。

我……把自己那點簡單行李,同一個瘦小的身體,擱到那排車上去,很可笑的讓這運貨排車把我拖進了北京西河沿一家小客店,在客簿上寫下——

沈從文年二十歲學生湖南鳳凰縣人

便開始進到一個使我永遠無從畢業的學校,來學那課永遠學不盡的人生了。

《邊城》……原本近於一個小房子的設計,用料少,占地少,希望它既經濟而又不缺少空氣和陽光。我要表達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我主意不在領導讀者去桃源旅行,卻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裏路酉水流域一個小城小市中幾個愚夫俗子,被一件人事牽連在一處時,各人應有的一分哀樂,為人類“愛”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說明。

我希望我的工作,在歷史上能負一點兒責任,盡時間來陶冶,給它證明什麽應消滅,什麽宜存在。

我動,我存在;我思,我明白一切存在。

現在人應當註意全社會的進步,如果認為秩序與清潔,即可表示進步,那可愛的笨人,就必然是愛秩序與清潔的。若註重的是人類的進步,人類的進步是秩序清潔以外還能用知識有所發明,征服自然,或與自然偕作,增進人類體力健康與精神崇高,愛和平而不畏犧牲,求人類自由平等,那可愛的笨人,毫無可疑,為這些事努力,也必然和那鄉下人一樣,持久不懈,永不灰心。

普通人用腳走路,我用的是腦子。

給我一點點好的音樂,巴赫或莫紮特,只要給我一點點,就已夠了。我要休息在這個樂曲作成的情境中,不過一會兒,再讓它帶回到人間來,到都市或村落,鉆入官吏顢頇而又貪得無厭的靈魂裏,中年知識階級倦於思索怯於惑疑的靈魂裏,年青男女青春熱情被腐敗勢力虛偽觀念所閹割後的靈魂裏,來尋覓,來探索,來從這個那個剪取可望重新生長好種芽,即或他是有毒的,更能增加組織上的糜爛,可能使一種善良的本性發展有妨礙的,我依然要得到它,設法好好使用它。

我那時節要的只是朋友,這朋友第一件事是互相能訴說那些過去的事情,且共同來作未來的夢想。行為冒險雖受了種種限制,想象卻生了翅膀可以各處飛去。我就需要明白人家正在怎麽樣飛,又得讓人知道我預備怎麽樣飛。

我想我會要努點力來幹的。我計算大約再寫十二年小說,或者會把小說寫好,在這事上我的耐心是不缺少的,只要生活牽牽扯扯馬虎過得去,我將把自己力量來完全用到我比較方便的這件事情上,將來或者作得出稍好一點的小說。

察明人類之狂妄和愚昧,與思索個人的老死病苦,一樣是偉大的事業,積極的可以當成一種重大的工作,再消極的也不失為一種有趣的消遣。

我似乎正在同上帝爭鬥。我明白許多事不可為,努力終究等於白費,口上沈默,我心並不沈默。我幻想在未來讀書人中,還能重新用文學藝術激起他們“怕”和“羞”的情感,因遠慮而自覺……

上帝吝於人者甚多。人若明白這一點,必求其自取自用。求自取自用,以“人”教育“我”是惟一方法。教育“我”的事照例於“人”無損,擴大自我,不過更明白“人”而已。

我實需要“靜”,用它來培養“知”,啟發“慧”,悟徹“愛”與“怨”等等文字相對的意義。到明白較多後,再用它來重新給“人”好好作一度詮釋,超越世俗愛憎哀樂的方式,探索“人”的靈魂深處或意識邊際,發現“人”,說明“愛”與“死”的可能具有若幹新的形式。這工作必然可將那個“我”擴大,占有更大的空間,或更長久的時間。

我在北平等於一粒灰塵。這一粒灰塵,在街頭或任何地方停留都無引人註意的光輝。但由於我的冒險行為,把作品各處投去,我的自信,卻給一個回音證明了。當時的喜悅,使我不能用任何適當言語說得分明,這友誼同時也決定了我此後的方向。

文學是用生活作為根據,憑想象生著翅膀飛到另一個世界裏去的一件事情,它不缺少最寬泛的自由,能容許感情到一切現象上去散步。什麽人他願意飛到過去的世界裏休息,什麽人他願意飛到未來的世界裏休息,還有什麽人,又願意安頓到目前的世界裏:他不必為一個時代的趣味,拘束到他的行動。若覺得在“修正這個社會的一切制度”的錯誤,而把意識堅固,作一點積極的事情,他也仍然不缺少那個權利。他有一切的權利,卻沒有低頭於一時興味的義務。他可稱贊處只是在他自己對於那個工作的誠實同他努力的成就。

我不輕視左傾,卻也不鄙視右翼,我只信仰“真實”。

永遠只想用無私和友愛來回答這個社會的無情。

深信文學可由個別不斷努力……將國家和歷史促進一步。

生命挫折多,隨事易涉空想,且一律和一種牧歌抒情傳統結合,因此即寫農民,也多不免帶著鄉土回復的感情,引人懷念過去,意識明顯;啟發未來即有些抽象模糊。

作家有作家的方向,即把工作指向這個人類社會合理的目標而向前。

如熱鬧即出面,困難即縮頭,再配合商業需要來適應現狀,政治變化無定形,作家恐怕就得變來變去才好。一個政治家如此離合無所謂,一個作家恐怕不好辦。

文學中的政客,一生從不曾好好在工作上有多少努力,只用一作家名分而向上爬,我還是缺少理解;這邊爬過了又向另一邊爬,我還是缺少理解的。

我認為只有極端枯寂而沈悶的工作,在萬分苦難中進行,對一切腐敗取個不妥協方式,才是革命。革命是絕不能摻和混同於社會組織以內來進行的。我不能理解政治的多樣性,如作家會中進行的跳舞會,和官場商場進行的社交政治,和革命有什麽關聯處。

世界上有萬千關於描寫刻畫海上種種壯麗景色傳名千載的詩文、繪畫和樂章,都各以個人一時所遇所感來加以表現,加以反映,各自得到不同的成就。我看了三年海,印象總括說來簡單之至,海同樣是綠而靜。但是它對於我一生的影響,好像十分抽象卻又極其現實,即或不能說是根本思想,至少是長遠感情。它教育我並啟發我一種作人素樸不改和童心永在的生存態度,並讓我在和它對面時,從長期沈默裏有機會能夠充分消化融解過去種種書本知識、社會經驗,和生命理想,用一種明確素樸文字重新加以組織排比,轉移重現到紙上來,成為種種不同完整美麗的形式,不僅保存了一部分個人生命的青春幻想和一生所經所遇千百種平常人愛惡哀樂思想情感的式樣,也因之從而影響到異時異地其他一部分青年生活的取舍,形成我個人近三十年和社會發展在某種意義上為特殊密切,在某種意義上又相當疏遠的關系。我一生讀書消化力量強、工作最勤奮、想象力最豐富、創造力最旺盛,也即是在青島海邊這三年。

單獨面對大海,首先是使人明白個體存在的渺小,和生命能有效使用時間的短暫,以及出於個人任何一種驕傲自大的無意義。由於海給人印象總永遠是謙虛而平易的,但是海本身卻無為而無不為。其次是回復了些童心幻想,即以我這種拘迂板直中材無學之人而言,仿佛也就聰明朗暢了好些,把“我”從一堆瑣瑣人事得失愛憎取予束縛中解放開來。

海另外還對我具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吸引力。鼓舞我去追求千百人勞動和智慧結合,積累下來的無窮無盡的各種文化成果,反映到文學藝術中的一切不同美好結構和造形,讓我從其中得到許多力量和知識。海還啟發我對於人在不同社會生活中繁復萬狀的愛惡哀樂情形和彼此關系。這種種看來似虛無飄渺,但轉到生活和工作上時,即見出十分現實的意義。特別是能用文字在一定形式中固定下來的,即可望或已經肯定成為另一種現實。另外還有顯明支配著我的情感式樣或思想方法,反映到後來學習和工作以及對人對事關系上,也是與這個大海三年接近的結果。

近三十年新出土文物以千百萬計,且不斷有所增加,為中國物質文化史研究提供了無比豐富的資料。一個文物工作者如善於學習,博聞約取,會通運用,顯明可把文物研究中各個空白點逐一加以填補,創造出嶄新紀錄。

我就從這點認識和信念出發,在大多數人難以理解情形下守住本職,過了整整三十年。盡管前十年比較順利,各類文物大都有機會經手過眼,數以萬計,但是任何一方面,可始終達不到深入專精程度。隨後二十年,事實上有大半時間,全國都在各種運動中時斷時續過的。我不問條件如何,除了對本業堅持認真的學習和去為別的有關生產、教學方面打打雜,建建議,盡義務幫點忙,其他什麽都說不上。

……

至於我個人,只不過是在應盡職務上,把所學的問題,比較有條理、比較集中地持久完成了一小部分任務而已。

貳·把鄉間美整個啃住

翠翠不能用文字,不能用石頭,不能用顏色,把那點心頭上的愛憎移到別一件東西上去,卻只讓她的心,在一切頂荒唐事情上馳騁。她從這分隱秘裏,便常常得到又驚又喜的興奮。一點兒不可知的未來,搖撼她的情感極厲害··

那地方我是熟習的。現在還有許多人生活在那個城市裏,我卻常常生活在那個小城過去給我的印象裏。

我把一個鄉間的美整個的啃住,凡事都能使我在一種陌生情形下驚異,我且能夠細細去體會這在我平素想不到的合我興味的事事物物,從一種樸素的組織中我發現這樸素的美……

初學喊爸爸的小孩子,會出門叫洋車了的大孩子,嘴巴上長了許多白胡胡的老孩子,提到臘八粥,誰不口上就立時生一種甜甜的膩膩的感覺呢?

雨之類,像愛哭的女人的眼淚樣,長年永是那麽落,不斷的落,卻不見完。尤其是秋天同春末,使脾氣極好的人,也常常因這種不合理的雨水,落得發愁,生出罵一句娘的心情來了。

過年來了。

小孩子們誰個不願意過年呢。有人說中國許多美麗佳節,都是為小孩的,這話一點不錯。但我想有許多佳節小孩子還不會領會,而過年則任何小孩都會承認是真有趣的事!端午可以吃雄黃酒,看龍船;中秋可以有月餅吃;清明可以到坡上去玩;接親的可以見到許多紅紅綠綠的嫁裝,可以看那個吹嗩吶的吹鼓手脹成一個小球的嘴巴,可以吃大四喜圓子;死人的可以包白帕子,可以在跪經當兒偷偷的去敲一下大師傅那個油光水滑的木魚,可以作夢也夢到吃黃花耳子;請客的可以逃一天學;還願的可以看到光興老師傅穿起紅緞子大法衣大打其筋鬥,可以偷小爆仗放——但畢竟過年的趣味要來得濃一點且久一點。

苗鄉裏過年有“跳年”,元宵有燒燈。燒燈夜人家把大油松樹挖孔,築硝磺炭與鋼砂調和而成的藥料,築數千槌,再用黃泥封口,開小孔,從小孔中引火,即刻煙花上沖數十丈高,發大聲如雷,五裏外皆可見聞。苗人打野豬皮鼓吹牛角與銅角,呼嘯如狂,此種壯觀,年青時的我曾見到過,現在恐怕皆失去了。此時大概尚保留的只是我那地方遇元宵時,小孩十五六歲,皆赤膊不衣,盡花筒直噴,旁人打鼓相和。花筒較大力強,也可以把年輕人沖倒。不過被沖倒後,是照例隨即就爬起的,蠻性的習俗是不缺少美的。

唱戲是使神歡喜的事。我們雖不曾見過神打哈哈,但一些當地老太太,一些小孩子,一些靠擺賭攤為生的閑漢子,一些官,一些生意人……的確是同神分到得了不少喜悅了。他們這些人,在平時,全是很省儉的人,一些不省儉的人在平時也無可花錢地方,因這社戲一開始,於是自然而然可以把錢的用處得到了。譬如說,平常時節我們有錢也不能拿錢去請一個人來恭維,且把這揮霍的大量給同鄉知道,因了唱戲,因了唱戲有著那打加官的習俗,於是這錢的用處就成了有意義的事了。其次是買坐位,買茶,買點心,也可以把這省儉下來的錢痛快的揮霍。還有小孩子,地方一有戲唱,學校是就不必進。這自然是更妙的事了。至於賣東西的,可以賺錢,我想這個用不著來說明白了,我們大致總不會不明白賺錢一事是應當歡喜或憂愁。

全(戲)場的人都樂著,臺上的混亂與神鬼的顯隱,給了這些原始民族以驚訝中的興奮。每一個簡單的心都盡這戲的情調跳躍著了,連那在平時專以打算盤過日子的米商人,到了這裏也似乎只能放下心上那一具算盤,讓這一顆機警的心為臺上那場戰爭搖動了。

遇到唱山歌時節,這裏只有那少壯孤身長年的分的。有要俏皮,有要逗小孩子笑,又同時能在無意中掠取當場老婆子的眼淚與青年少女的愛情的把戲,是算長年們最拿手的山歌。得小孩們山莓紅薯一類供養最多的,是教山歌的師傅,把少女心中的愛情的火把燃起來,山歌是像引線燈芯一類東西。這些長年們,同一只陽雀樣子自由唱他編成的四句齊頭歌,可以說是他在那裏施展表現“博取同情的藝術”,以及教小孩子以將來對女子的“愛的技術”。

許多人愛說別人的故事,是因為閑著無東西吃,或吃飽了以後,要尋出消化那好酒好肉的方法,所以找出故事來說……

在那地方是不必花錢也可以找到玩的方法的,譬如到河裏去洗澡,到山上去摘野果野花,更胡鬧一點的則是跟了年長一點的人到鄉下去,調戲鄉姑娘,日子過起來總不算長的。

一個野蠻的靈魂,裝在一個美麗盒子裏,在我故鄉是不是一件常有的事情,我還不大知道;我所知道的,是那些山同水,使地方草木蟲蛇皆非常厲害。

兵皆純善如平民,與人無侮無擾。農民皆勇敢而安分,且莫不敬神守法。商人各負擔了花紗同貨物,灑脫的向深山村莊裏走去,同平民作有無交易,謀取什一之利。地方統治者分數種,最上為天神,其次為官,又其次才為村長同執行巫術的神的侍奉者。人人潔身信神,守法愛官。每家皆有兵役,每家皆可從官中領取二百年前被政府所沒收的公田播種。城中人每年各按照家中有無,殺豬,宰羊,磔狗,獻雞獻魚,求神保佑五谷的繁殖,六畜的興旺,兒女的長成,以及疾病婚喪的禳解。人人皆很高興擔負官府所分派的捐款,又自動的捐錢與廟祝或單獨執行巫術者。一切皆保持到一種淳樸遵從古禮……

大小重疊的山中,大杉樹以常年深綠逼人的顏色,蔓延各處。一道小河從高山絕澗中流出,匯集了萬山細流,沿了兩岸有杉樹的河溝奔駛而過,農民皆就河邊編縛竹子作成水車,引河中流水,灌溉高處的山田。河水長年清澈,其中多鱖魚,鯽魚,鯉魚,大的比人腳板還大。河岸上那些人家裏,常常可以見到白臉長身見人善作媚笑的女子。

曲折無盡的山路,一望無際的樹林,古怪的石頭,古怪的山田,路旁斜坡上的人家,以及從那些低低屋檐下面,露出一個微笑的臉兒的小孩們,都給了這個遠方客人嶄新的興味。

秋天為一切圓熟的時節。從各處人家的屋檐下,從農夫臉上,從原野,從水中,從任何一處,皆可看到自然正在完成種種,行將結束這一年,用那個嚴肅的冬來休息這全世界。但一切事物在成熟的秋天,凝寒把溫露結為白霜以前,反用一種動人的幾乎是嫵媚的風姿,照耀人的眼目。春天是小孩一般微笑,秋天近於慈母一般微笑。在這種時節,照例一切皆極華麗而雅致,長時期天氣皆極清和幹爽,蔚藍作底的天上,可常見到候鳥排成人字或一字長陣寫在虛空。

晚來時有月,月光常如白水打濕了一切:無月時繁星各依青天,列宿成行有序。草間任何一處皆是蟲聲,蟲聲皆各如有所陳訴,繁雜而微帶淒涼。薄露濕人衣裳,使人在“夏天已去”的回憶上略感惆悵。天上纖雲早晚皆為日光反照成薄紅霞彩,樹木葉子皆鍍上各種適當其德性的顏色。在這種情形下,在××堡墻上,每日皆可聽到××人鏤銀漆朱的羊角,蘆葉卷成的豎笛,應和到××青年男女唱歌的聲音,這聲音浮蕩在繡了花朵的平原上,徘徊在疏疏的樹林裏。

邊境地方……是神所處置的地方。這裏年青女子,除了愛情以及因愛情而得的知慧和真實,其余旁的全無用處的。你不妨去冒一次險,遇到什麽好看的臉龐同好看的手臂時,大膽一點,同她說說話,你將可以有福氣聽到她好聽的聲音。只要莫忘了這地方規矩,在女人面前不能說謊;她問到你時,你得照到她要明白的意思一一答應,你使她知道了你一切以後,就讓她同時也知道你對於她的美麗所有的尊敬。一切後事盡天去鋪排好了……讓那些放光的手臂,燃燒你的眼睛吧。不要擔心明天,好好處置今天吧。

邊境的大山壯觀而沈默,人類皆各按照長遠以來所排定的秩序生活下去。日光溫暖到一切,雨雪覆被到一切,每個人民皆正直而安分,永遠想盡力幫助到比鄰熟人,永遠皆只見到他們互相微笑。從這個一切皆為一種道德的良好習慣上,青年男女的心頭,皆孕育到無量熱情與知慧,這熱情與知慧,使每一個人感情言語皆絢麗如錦,清明如水。向善為一種自然的努力,虛偽在此地沒有它的位置。人民皆在樸素生活中長成,卻不缺少人類各種高貴的德性……

來到這個古怪地方,真是一種奇遇。人的生活觀念,一切和大都市不同,又恰恰如此更接近自然。一切是詩,一切如畫,一切鮮明凸出,然而看來又如何絕頂荒謬!是真有個神造就這一切,還是這裏一群人造就了一個神?本身所在既不是天堂,也不像地獄,倒是一個類乎抽象的境界。我們和某種音樂對面時,常常如同從抽象感到實體的存在,綜合興奮,悅樂,和一點輕微憂郁作成張無形的搖椅,情感或靈魂,就儼然在這張無形椅子上搖蕩。目前卻從實現中轉入迷離。一切不是夢,惟其如此,所得正是與夢無異的迷離。

油坊中,正如一個生物,囂雜紛亂,與偉大的諧調,使人認識這個整個的責任是如何重要。人物是從主人到趕牛小子,一共數目在二十以上,這二十余人在一個屋中,各因了職務的不同作著各樣事情,在各不相同的工作上各人運用著各不相同的體力,又交換著談話,表示事情的暇裕,這是一群還是一個,也仿佛不是用簡單文字所能解釋清楚。

歌聲與打油聲,有時五裏以外還可以聽到,是山中莊嚴的音樂,莊嚴到比佛鐘還使人感動,能給人氣力,能給人靜穆與和平,就是這聲音。從這聲音可以使人明白嚴冬的過去,一個新的年份的開始,因為打油是從二月開始。且可以知道這地方的平安無警,人人安居樂業……

一個位置在長江中部……小小的石頭城裏,城北一角,傍近城墻附近一帶邊街上人家,照習慣樣子,到了這時節,各個人家黑黑的屋脊上小小的煙突,都發出濕濕的似乎分量極重的柴煙。這炊煙次第而起,參差不齊,先是仿佛就不大高興燃好,待到既已燃好,不得不勉強自煙突躍出時,一出煙突便無力上揚了。這些炊煙留連於屋脊,徘徊躊躇,團結不散,終於就結成一片,等到黃昏時節,便如帷幕一樣,把一切皆包裹到薄霧裏去。

滿天是霞,各處人家皆起了白白的炊煙,在屋頂浮動。許多年青婦人帶著驚訝好奇的神氣,穿的是新漿洗過的月藍布衣裳,掛著扣花的圍裙,抱了小孩子,遠遠的站在人家屋檐下看熱鬧……

在街的南端,來了兩只狗,有壯偉的身材,整齊的白毛,聰明的眼睛,如兩個雙生小孩子一樣,站在一些人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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