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那飛馳不馴的野心 (1)

似乎正在同上帝爭鬥。我明白許多事不可為,努力終究等於白費,口上沈默,我心並不沈默。我幻想在未來讀書人中,還能重新用文學藝術激起他們“怕”和“羞”的情感,因遠慮而自覺……

我愛聽火車的嗚嗚汽笛。從這中我發見了它的偉大;使我不馴的野心,常隨著那些嗚嗚聲向天涯不可知的遼遠渺茫中馳去。


人是全靠要有些空想才能活下去,這不是瞎話。你不拘想什麽,那都行。你總應當想一些你所作不到,看不見,無從摸捏的事事物物,你活下去也才有趣味。

人到無聊,便連夢也不會作一個好的。我一夜同上一個似認識——又像不認識的幽靈般人一道走著。行了不知多少的路。上下了無量數崄坡,涉過十多條大河;又是溪澗;又是榛莽叢林;又是泥淖,為甚目的而走呢?我也不知道,只盲目的走,無意誌的前進。

這不是我一種生活的縮影是什麽?我知道,我如今還是走著!我還是夢一般走著!

二十歲,不錯,二十歲了,孩子的美麗光明的夢,被我作盡了!黃金的時光,被我浪費完了!少年的路,我已走得不剩什麽了!時間在我生命上畫了一道深溝。我要學二十年前初落地時那麽任意大哭:雖然不能把我童年哭回,但總可以把我二十年來在這世界上所受的委屈與侮辱一齊用眼淚洗去。

一個人到真真感到寂寞時節,是沒有牢騷可發的。一切看得明明白白,只自痛心於不能自拔的幻滅情形中,沈默了!

為什麽要活?這也像為什麽要死的問題,是一個不必追究的問題。然而我對此有一點見解,便是我的活是為認識一切:我所認識的是人與人永沒有了解時候,在一些誤解中人人都覺可憐的;可憐之中復可愛。倘使我這心,在另一種狀態下還有恢復的機會,我的工作方向當略略轉變,應當專從這人類怎樣在誤解中生活下來找一種救濟方法——然而這時代,人人正高聲唱著文學也應作為政治工具的時代,我所希望的又是應當如何為人齒冷!

逃學是挨打,不逃也挨打:逃學必在發現以後才挨打,不逃學,則每天有一打以上機會使先生的戒尺敲到頭上來。君,請你比較下,是逃好還是不逃好?並且學校以外有戲看,有澡洗,有魚可以釣,有船可以劃,若是不怕腿痛還可以到十裏八裏以外去趕場,有狗肉可以吃……

一個十三歲以內的人,能到各處想方設法玩他所歡喜的玩,對於人生知識全不曾措意,只知發展自己的天真,於一些無關實際大人生活事業上,建設,創造,認識他所引為大趣味的事業,這是正所以培養這小子!往常的人沒有理解到這事,越見小孩心野越加嚴,學塾家庭越嚴則小孩越覺得要玩,一個好的孩子謂為全從嚴厲反面得的影響,而有所造就,也未嘗不可!

一切生活中全有勇士,所謂勇士者,雖不免為明眼人在一旁悄悄指點說這是呆漢子——然而呆漢子自己只知向前,如蛾就燈,死得其所。至於與呆漢子相異,倒因為怕熱怕焚,明知光之為美,亦以蠼伏於暗中為樂,這樣人自己可嘲笑處實比所謂呆子還多。

“女人不在我們身邊時,折磨到我們的感情,在我們身邊時,又折磨到我們的身體。”

這是一種警句。卻是對於我們無用的警句。現在若讓一個死去了的女人,折磨到你那麽一個活人的靈魂,我要對這件事情加以抗議。我們的經驗應當教訓得我們精神比身體還強健了一點。應當看準了自己生存的價值和應取方向,不能再像在大學校讀雪萊濟慈詩歌,帶女性和遊蕩公子的情感,像一個小孩子那麽觀察天地應付人生了。

國家被人欺侮了,損害了,覺得這是一個民族的羞辱,非報仇雪恥不可,得打一陣,因此上海炮聲便響了。在為爭自由與爭正義所激動的感情上,我們如許多年青人一樣,抱了決心到了鋼鐵飛竄中過了些日子。我兩個已親眼看到了那種戰爭情形,明白了這不是事,這樣打下去,有什麽把握,有什麽希望呢?在大家還相信那些不足信的戰爭勝利結果以前,我們已明白了我們的精力最恰當的用處是在什麽事情上,肯定了這點信念,才把自己從炮火中抽出來,回來作我們當作的事,這就對了。我們的責任是保守我們自己的信仰。

在這興奮激昂情形中,你說你到過了前線,看過了那種“近代科學的力量”與“古代民族的勇敢”作血肉的互搏,你的結論的悲觀,卻將掃了他們的興致,這有什麽益處?在興奮中而起的精力的浪費,這時誰也不會去計較它的分量的。大家這時節皆正在極胡塗的把自己安置到那個與事實無補的興奮裏去,從那裏取得戲劇排演時一般情形下的快樂,政府既不欲作戰,也無力作戰,卻用謊話哄到大學生,以為只要學生軍三個月一訓練完成,就可以從事戰爭。大學生這時是相信政府的,這信任一面是大學生皆毫無明白戰爭的意義,一面也由於懶惰不去思索。這是些什麽花樣?犧牲者在不可免避情形下犧牲了,在比較站遠一點的,皆為一種颶風卷入感情漩渦裏面去,大家皆在那裏準備犧牲,且在前方小小順手上,忘了實力的貧弱。這種時節正是把理知當作奸細,把知慧當成懦怯,一律加以毒惡詈罵和嘲笑時節。過一陣,疲倦了,一切都疲倦了,政府同民眾皆將競爭利用這個民族所特具的善忘的習慣,各人很墮落,很無聊,也很馬虎的生活下去。我們啟發是無用的,讓時間來啟發吧。這事很快的就要成為過去,一切都要過去,請聽我說,我們既然看清楚這點,作我們所當作的事,沈默的工作下去,至多三個月,一切都將在一條新的軌道上走去,到時候自然會有人同我們一致的!

大家這樣愛國對於國家無益……至於我個人,我把我責任看得不同了一點。我已經從別一方面得到了使我自己有用的教訓,我服從理性,以為實驗室需要我這種人,比別一方面需要我還多,故我就決心獨行其是了。但我還得說一句,我並不反對別人也不嘲笑別人。


一個月或兩個月的興奮,能夠決定一個人的命運,卻並不能夠決定整個國家整個民族的命運。國民皆尚以為這戰爭可以根本解決一切,皆誤會了國家積弱的原因,大家盼望從頃刻間賭博意義上明白自己的輸贏,我還得在時間稍長本題稍近的工作上去犧牲自己。


理知的確可以說是一種惰性,就因為支配這個世界的科學和一切,都從這個惰性學習而來,那是不能否認的。理知也許近於衰老,那是對於他的正確而言,思想正確當然需要一段較長時期的。理知並不是與熱情對敵的東西,不過是把熱情範疇到一個必然的方向上罷了。我們所謂頑固,這下面所隱藏的感情,比平常所謂瘋狂,也許還需要多量的熱情……


我預備把他收拾得像一個王子,因為他值得那麽注意。我預備此後要使他天才同年齡一齊發展,心裏想到了這小子二十歲時,一定就成為世界上一個理想中的完人。他一定會音樂和圖畫,不擅長的也一定極其理解。他一定對於文學有極深的趣味,對於科學又有極完全的知識。他一定堅毅誠實,又一定健康高尚。他不拘作什麽事都不怕失敗,在女人方面,他的成功也必然如其他生活一樣。他的品貌與他的德行相稱,使同他接近的人都覺得十分愛敬……


我想到這小子由於我的力量,成就了一個世界上最完全最可愛的男子,還因為我的幫助,得到一個恰恰與他身分相稱的女子作伴,我在這一對男女身邊,由於他人的幸福,居然能夠極其從容的活到這世界上。那時我應當已經有了五十多歲,我感到生活的完全,因為那是我的一件事業,一種成功。


多少文章就是多少委屈。


生命的雖然由於體質上的衰老,不能再產生那種對於人生固執的熱力,已轉成為一種風趣而溢出,但隱藏在那個中年的軀殼中的,依然是一顆既不缺少幻想也不倦於幻想的心。


自己所夢想到的,一切也仍然是那麽一個野蠻粗暴的世界。在那一片野蠻粗暴的地方,有若干精悍,樸厚,熱情的靈魂,生氣潑剌的過著每一個日子。二十年來新的一頁歷史,正消滅到中國舊的一切,然而這隱藏在天的一角,黑石瘦確群山之中,參天杉樹與有毒草木下面,一點殘余的人民,因為那種單純,那種忍耐,那種多年來的由於地方所形成的某種固執,這時候已成了什麽樣的變化,誰能知道誰能說明呢?


若果一個人在今天還能用他的記憶,思索到他的青春,這人的青春,便於這個人身上依然存在,沒有消失……萬里的長江,當每次春水發後,那古舊的河床,洋洋灑灑挾巨流而東下時,它便依然是有力而年青的。我希望讓一道回憶的河流經過你那個衰弱的心上,在這溫柔的燈光下,我還可以有那種榮幸,重新瞻仰你一度青春的風儀。

神不是自私的。因為他創造一切,同時在人類中他也並不忘記創造德性顏貌一切完全的人。但在這種高尚的靈魂同美麗的身體上,卻沒有可安置我們稱譽的地方。這不是神的自私,卻是神的公正。由於人力以外而成的東西,原用不著贊美而存在的。一切美處使人無從阿諛,就因為神不須乎贊美。


一個好詩人像一個神的舌人,他能用貧乏的文字,翻出宇宙一角一點的光輝。

神的意義想我們這裏只是“自然”,一切生成的現象,不是人為的,由他來處置。他常常是合理的,寬容的,美的。人作不到的算是他創作,人作得的歸人去作。人類更聰明一點,也永遠不妨礙到他的權力。科學只能同迷信相沖突,或被迷信所阻礙,或消滅迷信。我這裏的神並無迷信,他不拒絕知識,他同科學無關。科學即或能在空中創造一條虹霓,但不過是人類因為歷史進步聰明了一點,明白如何可以成一條虹,但原來那一條非人力的虹的價值還依然存在。人能模仿神跡,神應當同意而快樂的。


神……只是一個抽象的東西,是正直和誠實和愛:科學第一件事就是真,這就是從神性中抽出的遺產,科學如何發達也不會拋棄正直和愛,所以我這裏的神又是永遠存在不會消滅的。


忠於你的生命,註意一下這一去不來的日子,春天時對花贊美,到了秋天再去對月光惆悵吧。一切皆不能永遠固定,證明你是個活人,就是你能在這些不固定的一小點上,留下你自己的可追憶的一點生活,別的完全無用!


一個平常人,活下地時他就十分平常,到老以後,一直死去,也不會遇到什麽驚心駭目的事情。這種庸人也有他自己的好處,他的生活自己是很滿意的。他沒有幻想,不信奇跡,他照例在他那種沾沾自喜無熱無光生命裏十分幸福。另外一種人恰恰相反。

他也許希望安定,羨慕平庸,但他卻永遠得不到它。一個一切品德境遇完美的人,卻常常在愛情上有了缺口。一個命裏註定旅行一生的人,在夢中他也只見到旅館的牌子,同輪船火車。


一切都是平常,一切都很當然的。有些人為每個目前的日子而生活,又有些人為一種理想日子而生活。為一個遠遠的理想,去在各種折磨裏打發他的日子的,為理想而死,這不是很自然麽?倒下的,死了,僵了,腐爛了,便在那條路上,填補一些新來的更年青更結實的家夥,便這樣下去,世界上的地圖不是便變換了顏色麽?


對於農人與兵士,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這點感情在我一切作品中,隨處都可以看出。我從不隱諱這點感情。我生長於作品中所寫到的那類小鄉城,我的祖父,父親,以及兄弟,全列身軍籍;死去的莫不在職務上死去,不死的也必然的將在職務上終其一生。就我所接觸的世界一面,來敘述他們的愛憎與哀樂,即或這枝筆如何笨拙,或尚不至於離題太遠。因為他們是正直的,誠實的,生活有些方面極其偉大,有些方面又極其平凡,性情有些方面極其美麗,有些方面又極其瑣碎——我動手寫他們時,為了使其更有人性,更近人情,自然便老老實實的寫下去。


我的讀者應是有理性,而這點理性便基於對中國現社會變動有所關心,認識這個民族的過去偉大處與目前墮落處,各在那裏很寂寞的從事於民族復興大業的人。


二十年來生者多已成塵成土,死者在生人記憶中亦淡如煙霧,惟書中人與個人生命成一希奇結合,儼若可以不死,其實作品能不死,當為其中有幾個人在個人生命中影響,和幾種印象在個人生命中影響。


要奮鬥,終將為這個無情的社會所戰敗,到頭是死亡,是同許多人一樣自己用一個簡單方法來結束自己。


活在這個大時代裏,個人實在太渺小了。我知道的並不比任何人多。對於廣泛人生的種種,能用筆寫到的只是很窄很小一部分。我表示的人生態度,你們從另外一個立場上看來覺得不對,那也是很自然的……我雖明白人應在人群中生存,吸收一切人的氣息,必貼近人生,方能擴大他的心靈同人格。我很明白!至於臨到執筆寫作那一刻,可不同了。我除了用文字捕捉感覺與事象以外,儼然與外界絕緣,不相粘附。我以為應當如此,必須如此。一切作品都需要個性,都必需浸透作者人格和感情,想達到這個目的,寫作時要獨斷,要徹底地獨斷!


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樓傑閣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用堅硬石頭堆砌它。精致,結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築。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作成了,你們也許嫌它式樣太舊了,形體太小了,不妨事。我已說過,那原本不是特別為你們中某某人作的。它或許目前不值得注意,將來更無希望引人註意;或許比你們壽命長一點,受得住風雨寒暑,受得住冷落,幸而存在,後來人還需要它。這我全不管。我不過要那麽作,存心那麽作罷了。

我實在是個鄉下人,說鄉下人我毫無驕傲,也不在自貶,鄉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遠是鄉巴佬的性情,愛憎和哀樂自有它獨特的式樣,與城市中人截然不同!他保守,頑固,愛土地,也不缺少機警卻不甚懂詭詐。他對一切事照例十分認真,似乎太認真了,這認真處某一時就不免成為“傻頭傻腦”。這鄉下人又因為從小飄江湖,各處奔跑,挨餓,受寒,身體發育受了障礙,另外卻發育了想象,而且儲蓄了一點點人生經驗……我既仿佛命裏註定要拿一枝筆弄飯吃,這枝筆又側重在寫小說,寫小說又不可免得在故事裏對於“道德”、“愛情”以及“人生”這類名詞有所表示,這件事就顯然劃分了你我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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