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墨子走得臨近時,只見那人的手在空中一揮,大叫道:

「我們給他們看看宋國的民氣!我們都去死!」(14)墨子知道,這是自己的學生曹公子的聲音。

然而他並不擠進去招呼他,匆匆的出了南關,只趕自己的路。又走了一天和大半夜,歇下來,在一個農家的簷下睡到黎明,起來仍復走。草鞋已經碎成一片一片,穿不住了,包袱裡還有窩窩頭,不能用,便只好撕下一塊布裳來,包了腳。不過布片薄,不平的村路梗著他的腳底,走起來就更艱難。到得下午,他坐在一株小小的槐樹下,打開包裹來吃午餐,也算是歇歇腳。遠遠的望見一個大漢,推著很重的小車,向這邊走過來了。到得臨近,那人就歇下車子,走到墨子面前,叫了一聲「先生」,一面撩起衣角來揩臉上的汗,喘著氣。

「這是沙麼?」墨子認識他是自己的學生管黔敖,便問。

「是的,防雲梯的。」

「別的準備怎麼樣?」

「也已經募集了一些麻,灰,鐵。不過難得很:有的不肯,肯的沒有。還是講空話的多……」

「昨天在城裡聽見曹公子在講演,又在玩一股什麼『氣』,嚷什麼『死』了。你去告訴他:不要弄玄虛;死並不壞,也很難,但要死得於民有利!」

「和他很難說,」管黔敖悵悵的答道。「他在這裡做了兩年官,不大願意和我們說話了……」

「禽滑厘呢?」

「他可是很忙。剛剛試驗過連弩(15);現在恐怕在西關外看地勢,所以遇不著先生。先生是到楚國去找公輸般的罷?」

「不錯,」墨子說,「不過他聽不聽我,還是料不定的。你們仍然準備著,不要只望著口舌的成功。」

管黔敖點點頭,看墨子上了路,目送了一會,便推著小車,吱吱嘎嘎的進城去了。

楚國的郢城(16)可是不比宋國:街道寬闊,房屋也整齊,大店舖裡陳列著許多好東西,雪白的麻布,通紅的辣椒,斑斕的鹿皮,肥大的蓮子。走路的人,雖然身體比北方短小些,卻都活潑精悍,衣服也很乾淨,墨子在這裡一比,舊衣破裳,布包著兩隻腳,真好像一個老牌的乞丐了。

再向中央走是一大塊廣場,擺著許多攤子,擁擠著許多人,這是鬧市,也是十字路交叉之處。墨子便找著一個好像士人的老頭子,打聽公輸般的寓所,可惜言語不通,纏不明白,正在手真心上寫字給他看,只聽得轟的一聲,大家都唱了起來,原來是有名的賽湘靈已經開始在唱她的《下里巴人》(17),所以引得全國中許多人,同聲應和了。不一會,連那老士人也在嘴裡發出哼哼聲,墨子知道他決不會再來看他手心上的字,便只寫了半個「公」字,拔步再往遠處跑。然而到處都在唱,無隙可乘,許多工夫,大約是那邊已經唱完了,這才逐漸顯得安靜。他找到一家木匠店,去探問公輸般的住址。

「那位山東老,造鉤拒的公輸先生麼?」店主是一個黃臉黑鬚的胖子,果然很知道。「並不遠。你回轉去,走過十字街,從右手第二條小道上朝東向南,再往北轉角,第三家就是他。」

墨子在手心上寫著字,請他看了有無聽錯之後,這才牢牢的記在心裡,謝過主人,邁開大步,逕奔他所指點的處所。果然也不錯的:第三家的大門上,釘著一塊雕鏤極工的楠木牌,上刻六個大篆道:「魯國公輸般寓」。

墨子拍著紅銅的獸環(18),噹噹的敲了幾下,不料開門出來的卻是一個橫眉怒目的門丁。他一看見,便大聲的喝道:

「先生不見客!你們同鄉來告幫(19)的太多了!」

墨子剛看了他一眼,他已經關了門,再敲時,就什麼聲息也沒有。然而這目光的一射,卻使那門丁安靜不下來,他總覺得有些不舒服,只得進去稟他的主人。公輸般正捏著曲尺,在量雲梯的模型。

「先生,又有一個你的同鄉來告幫了……這人可是有些古怪……」門丁輕輕的說。

「他姓什麼?」

「那可還沒有問……」門丁惶恐著。

「什麼樣子的?」

「像一個乞丐。三十來歲。高個子,烏黑的臉……」

「阿呀!那一定是墨翟了!」

公輸般吃了一驚,大叫起來,放下雲梯的模型和曲尺,跑到階下去。門丁也吃了一驚,趕緊跑在他前面,開了門。墨子和公輸般,便在院子裡見了面。

「果然是你。」公輸般高興的說,一面讓他進到堂屋去。

「你一向好麼?還是忙?」

「是的。總是這樣……」

「可是先生這麼遠來,有什麼見教呢?」

「北方有人侮辱了我,」墨子很沉靜的說。「想托你去殺掉他……」

公輸般不高興了。

「我送你十塊錢!」墨子又接著說。

這一句話,主人可真是忍不住發怒了;他沉了臉,冷冷的回答道:

「我是義不殺人的!」

「那好極了!」墨子很感動的直起身來,拜了兩拜,又很沉靜的說道:「可是我有幾句話。我在北方,聽說你造了雲梯,要去攻宋。宋有什麼罪過呢?楚國有餘的是地,缺少的是民。殺缺少的來爭有餘的,不能說是智;宋沒有罪,卻要攻他,不能說是仁;知道著,卻不爭,不能說是忠;爭了,而不得,不能說是強;義不殺少,然而殺多,不能說是知類。先生以為怎樣?……」

「那是……」公輸般想著,「先生說得很對的。」

「那麼,不可以歇手了麼?」

「這可不成,」公輸般悵悵的說。「我已經對王說過了。」

「那麼,帶我見王去就是。」

「好的。不過時候不早了,還是吃了飯去罷。」

然而墨子不肯聽,欠著身子,總想站起來,他是向來坐不住的(20)。公輸般知道拗不過,便答應立刻引他去見王;一面到自己的房裡,拿出一套衣裳和鞋子來,誠懇的說道:

「不過這要請先生換一下。因為這裡是和俺家鄉不同,什麼都講闊綽的。還是換一換便當……」

「可以可以,」墨子也誠懇的說。「我其實也並非愛穿破衣服的……只因為實在沒有工夫換……」

楚王早知道墨翟是北方的聖賢,一經公輸般紹介,立刻接見了,用不著費力。

墨子穿著太短的衣裳,高腳鷺鷥似的,跟公輸般走到便殿裡,向楚王行過禮,從從容容的開口道:

「現在有一個人,不要轎車,卻想偷鄰家的破車子;不要錦繡,卻想偷鄰家的短氈襖;不要米肉,卻想偷鄰家的糠屑飯:這是怎樣的人呢?」

「那一定是生了偷摸病了。」楚王率直的說。

「楚的地面,」墨子道,「方五千里,宋的卻只方五百里,這就像轎車的和破車子;楚有雲夢,滿是犀兕麋鹿,江漢裡的魚鱉黿鼉之多,那裡都賽不過,宋卻是所謂連雉兔鯽魚也沒有的,這就像米肉的和糠屑飯;楚有長松文梓榆木豫章,宋卻沒有大樹,這就像錦繡的和短氈襖。所以據臣看來,王吏的攻宋,和這是同類的。」

「確也不錯!」楚王點頭說。「不過公輸般已經給我在造雲梯,總得去攻的了。」

「不過成敗也還是說不定的。」墨子道。「只要有木片,現在就可以試一試。」

楚王是一位愛好新奇的王,非常高興,便教侍臣趕快去拿木片來。墨子卻解下自己的皮帶,彎作弧形,向著公輸子,算是城;把幾十片木片分作兩份,一份留下,一份交與公輸子,便是攻和守的器具。

於是他們倆各各拿著木片,像下棋一般,開始鬥起來了,攻的木片一進,守的就一架,這邊一退,那邊就一招。不過楚王和侍臣,卻一點也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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