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這時有些蠕動了,但他並不睜開眼皮。他肩著嘴唇咦咦地作著一種吃奶時代遺留下來的嚅囁。這時,那小禿葫蘆裏又溫習起昨天在私塾裏淘氣的事了。自從跟二表哥在白塔寺戲棚裏看了那出《五子鬧學》,他無時無刻不在跟學伴計議著惡作劇的策略。然而交上惡運,逢到煞神時,手心上挨板子多而且狠的卻永是樂子他自己。

婦人輕手輕腳地跨下炕沿。房裏冷得像冰窖,窗外,嚴冬的寒風在呼嘯著。臉盆裏是冰,水甕裏是冰,眼睫上的一些淚水也給凝成冰的了。忽然,婦人唉呀一聲:“樂子,爺爺給您由隆福寺買來的寶貝魚缸可凍裂了!”

快八十歲的爺爺是孩子的外祖父。

這話可比鞭子還靈。禿葫蘆即刻由被筒,由專遐鉆了出來,身子在炕上佝僂成一匹受驚的幼獸,滴溜著一對淘氣眼睛向條案上張望。

“不行,”看見他的龍睛魚凍僵,他撅起嘴來了。“媽,你得賠我。你得給我買去!”於是,在被筒裏,兩隻小腳鴨就搗蒜一般地踹蹬起來了,震得磚炕起了咚咚的響聲。

婦人忙湊近炕沿,低聲說;“樂子,乖,講點兒理!是媽給凍的嗎?媽要有這本事就不在這兒了。等媽求舅舅給你買去。誰教房裏沒有火——”剛說到這裏,婦人咽住了。她意識到這話落在有火爐房裏妯娌的耳裏不受聽。

然而孩子卻接過來了:“要火爐,媽,夜裏我凍醒了,睜著眼直打哆嗦……”

其實,這是一片謊言。婦人把棉被、夾被、褲襖,一切可以禦寒的東西全給他蓋上了。打哆嗦的卻是那勾起八年辛酸的婦人。在黑暗裏,傾聽著孩子平勻舒坦的呼吸,她對生命默默地發著楞。

這時,婦人趕忙攏住孩子的頭,青筋凸起的手在那禿葫蘆周圍撫摸起來了。

“孩子,要火爐,等你長大了,掙白鋼爐子咱們暖。你爸爸從前就點那麽一座白銅爐子,爐邊上還烤著風乾栗子,還睡個大肥貓呢。他晚上回來總不愛點燈,一個人坐在那裏烤火,偶爾對火苗嘆一口氣。我給他送碗茶,他都不許我走近。你爸真是個怪人——”說到這裏,母子兩個都似乎浸沈在過去的日子裏了。孩子這時咬了手指肚,卻在推想過去的好日子。譬如上元佳節房檐下裏裏外外掛著多少燈:有沙子燈,走馬燈,羊燈,還有冰燈。他小心窩裏盡後悔生得太晚了些。

有一次他問過婦人:“媽,媽,你干麽不早生我一陣?”

“你怨誰!你得怨你那個古怪爸爸。”婦人帶點傷感又混著詼諧地告訴他,爸爸在三個弟兄中是長子。然而他自幼打算獨身。二叔先娶的親,然後三叔也成了雙,只剩他自己。弟弟們在他面前是不能開口的,婚姻事更沒人敢提。在他四十生辰那天,壽宴席上有個長輩親戚就試著步慫恿他。他哪裏肯!那天女客裏面正有孩子的母親。她隨了家人來吃壽酒。還送來一臺面捏的八仙過海呢。論體面,論風度,吳家二姑娘那天是頗出色的。那位好管閑事的長輩就當面偷偷指給他相看,問他意向。他搖頭不肯,可是弟弟們看出這難得的機會,就暗暗給撮合起來,五月初七的壽日,九月裏就娶過來了—一

婦人這時由椅子上捧來一抱小衣裳。

“起來吧,乖孩子。”那小光身子瑟縮著。婦人先扶他套上貼身小褂,然後是那件印了竹葉的棉祆。她一壁為他扣著紐絆,一壁叮嚀他學乖,“給媽爭氣,對嬸嬸的妹妹弟弟要讓些。聽見了沒有,這是他們的家——”

“媽,不對,”孩子撤起小嘴岔來。“媽,他們屋裏掛的鐘,擺的盆景不都是媽的嫁妝嗎?”

“壞孩子,誰教你這麽小氣!那也礙著你的事。以後不准再胡扯。”婦人拍了拍那個小胸脯。“把這個放寬點,別鼠肚雞腸的。你念完《六言雜字》了嗎?”

“快了,媽你聽:自古人生在世,俱秉五行陰陽……”孩子照著私塾裏群唱的調子滔滔地背誦了起來,逗得婦人笑個不住。

“好,下月你該念《名賢集》了,《名賢集》裏有一句是: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頭。你懂不?”

孩子搖頭。於是,婦人為他系著腰帶,一壁為他講說著。

這時,窗外有人在劈柴。隨了乾樹權碰在石階上沈重的聲音,時有鏘鏘的金屬擊響和短促的用力聲。

“姑娘,等我來劈吧!”婦人低聲向外面說著。

沒有回答,石階上那沈重聲音繼續著。

孩子下了炕。八歲的年紀,身量可算不得高;黑黑的臉膛,濃重的眉毛,小圓臉蛋上掛滿了沒邊的頑皮。他第一件事就奔到條案去看那凍裂了的金魚缸,他撅起嘴來,非要婦人去告假,他說得在家給龍睛魚出殯。

“這鬼孩子,剛才我的話你忘記了嗎?你還告假。你跟書本怎那麽沒緣!你叫我寒了心。”婦人疊著被,自己咕噥著。

“不是,媽,不交學費,那臭老頭子成天打得我好狠!——”

聽到這個,婦人即刻驚愕地掉過頭來。她撲到孩子身前,扶著孩子的肩頭,好像在檢驗他的傷痕。這個私塾老師雖然還曾是她丈夫的屬下,對他有過好處的,但彼一時,此一時了。明白炎涼世事的她,十足地了解孩子。她有些愁眉不展。她眼睛四下搜尋著。忽然她注視到房子的一角。那是炕上的一只木箱。她對自己點了頭。

“孩子,告訴老師,明兒後兒,束修我準送過來。”

正說著,藏青布簾子沖開了一道縫,隨著是一個矮小肥胖的女人捧著一盆熱水進來了。

“姑娘,真難為你了。”婦人急忙接了過來。然後扯了孩子的耳朵說,“你敢不好好念書,瞧你這好姐姐,給你劈柴,給你燒火。全為的你這兩只小窟窿多認點字。來,把袖子挽上。”

這矮胖姑娘用充滿了希望的眼睛望著孩子。當她親手燒的那盆熱水洗凈了孩子狼藉的臉時,她感到無上的欣悅了。這年近三十的老姑娘是這家的三代功臣。和宗良同母,她是三叔的前妻遺下的孤女,曾經享受過好日子,臨到破敗,她甘願地成為眾人的奴仆。祖母的癆病是她服侍的,大伯伯死時她在床側。她抹著淚,在棺材後面默默地發著願:“大爺,大爺,您疼我一場,您放心,我準幫大媽扶養起您這條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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