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倫斯·英格蘭,我的英格蘭 2

後來,埃格伯特闖進了這個家庭。他是個完全不同類型的人。姑娘們和這位父親都屬於四肢強健的一類,是真正的英國人,就像冬青樹和山楂是英國的一樣。他們的教養給嫁接到他身上,就如同人們也許會把一種普通的粉色玫瑰嫁接到荊棘莖上一樣。它怪異地開花,可並未改變血統。

埃格伯特生來是朵玫瑰。古老家庭的熏陶使他渾身充滿讓人愉悅的自然的熱情。他不聰明,也沒有什麼“文學味兒”。沒有,可他說話的語調,柔韌優雅的身體,還有細膩的皮膚,柔密的頭發,微微拱起的鼻子,靈活的藍眼睛會輕而易舉取代詩歌。威妮弗雷德愛著他,愛他這個南方人,把他當作高人一等的人來愛著。一個高貴優雅的人,請註意,不是一個世俗的人。至於他,他充滿激情,全身心地愛著她。她是他生活溫暖的源泉。

那時真美好啊,那些在克勞克漢姆的日子,那些最初的日子。除了上午定時來收拾房間的傭人外,完全是他們兩人單獨在一起。那些美好的日子裏,她完全擁有他個子頎長、身體柔韌、肌膚美好的青春,而他就像為了恢覆活力而把自己投進紅焰中一樣享有她。啊,真願它永遠不會終結,這激情,這婚姻!兩個年輕的身體迸發的烈焰又一次燃燒在這古老的、已經縈繞過那麼多肉欲的木屋。在這昏眩的房間裏只要呆上一個鐘頭,你就會被襲遍全身的那種激情所感染。遠古居民那種火辣辣的激蕩的情欲就在這裏產生,在這古老的陋室中他們渴求並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人。這房子靜寂而昏暗,厚厚的木制墻壁,大而黑的壁爐,還有那神秘的感覺。房子昏暗,窗戶又矮又小。昏暗的房子,像是兇猛的野獸在孤獨的深夜和白晝潛伏交配,並留下這麼多後代的一個獸穴。它好像用符咒迷惑住了這兩個年輕人。他們變得與眾不同了,周身煥發出一種奇異神秘的神采,一種難以理解的潛伏的激情將他們兩人圍裹起來。連他們自己都感覺到他們再也不屬於倫敦的生活了。克勞克漢姆已經改變了他們的血液:他們可以感覺到陽光下蜷伏在他們花園裏的蛇。他拿著鐵鍬朝前走,看見黑土地上怪異地盤成的褐色的一堆。這堆蛇見到他會突然驚起,嘶嘶吐信,然後嘶嘶作響,令人目眩地迅速溜走。有一天,威妮弗雷德聽見在起居室低矮窗下的花壇裏傳來極為奇怪的尖叫聲,像過去的幽靈在黑暗中大聲呼叫。她跑過去,看見花壇上一條褐色長蛇,扁平的嘴裏一只青蛙的後腿在拼命掙紮,發出奇異的細小而發怒的尖叫。她盯著蛇,慍怒、扁平的蛇頭也執拗地看著她。她突然大叫一聲,嚇得蛇松開青蛙,生氣地溜走了。

那就是克勞克漢姆。現代文明之劍沒有穿透它。它神秘、原始、蠻荒地坐落在那兒,如同薩克森人最初到來時一樣。而埃格伯特和她為逃離現實社會生活被吸引到這兒。

他並非閑散無事,她也不是這樣。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工匠走了以後,房子還得要進行最後的修補,要縫坐墊和窗簾,要修小路,要去提水,還要修泥土深陷、未曾好好照管的園子,要把它築成一個梯田,修幾條小路,種滿花草。他卷高袖子,大幹了一場,一整天沒歇著,做了這事做那事。而她呢,心境平和充實,看見他獨自彎腰蠻幹,會靠過來幫助他。當然他只是個業余的體力勞動者——一個天生的業余勞動者。他幹得很賣勁,但效果都不怎麼樣。他做的東西沒有一樣能長時間保存。要是他圍花園,他就用幾根長而窄的木條糊上泥,因為壓力大木條很快就開始彎曲,而且不需要很多年就會爛透、斷裂,泥巴又會全都滑落下來垮成一堆。你瞧,他雖不是天生就會做一切事的,但他認為這樣就會管用。而且,他認為除了可能的暫時的小修飾外,再也沒有別的什麼事了。他非常摯愛這古老不朽的木屋和英格蘭的悠久不朽。但令人奇怪的是盡管過去永恒的情感如此攫住了他的心,而眼下他幹起活來卻完全是外行,馬馬虎虎。

威妮弗雷德不會批評他。因為她在城市長大,對一切都感到新奇和妙不可言,就連挖掘,鏟土看起來都帶有浪漫風情。不過埃格伯特和她都沒有意識到工作和浪漫的不同。戈德弗雷·馬歇爾,她父親,最初對克勞克漢姆的家庭建設極為滿意。他認為埃格伯特真是了不起,完成了那麼多事情。他為這兩個年輕人之間的那種激情而高興。對這個在倫敦仍舊努力保持著謙虛美德的男人來說,想到在克勞克漢姆木屋,一對年輕人彼此相愛,苦幹著,出沒於公地、沼澤間,似乎這就是栩栩如生的浪漫篇章。然而,他們為了維持這熱情之火,從他,從這老人身上獲得了供給,是他培養了他們的熱情。他為之暗中洋洋得意。而作為一切保障、生活、資助的唯一來源,威妮弗雷德仍求助於她父親。她熱烈地愛著埃格伯特,可在她內心深處起支撐作用的是她父親的力量。不管何時需要指點,她總是求助於父親。在困難和疑惑中,她從未求助於埃格伯特。是的,在一切“嚴肅”的事情上,她總是依靠自己的父親。

因為埃格伯特根本沒打算去駕馭生活,他根本沒有抱負。他出身於一個體面的家族,一個舒適的鄉村家庭,有著讓人高興的環境。當然,他本來應該有個工作。他本應學法律或起碼進入商界。可,不——只要他活著,那命中註定的一周3鎊的錢會讓他免受饑餓之苦,而他也不想受到束縛。這不是因為他懶散,總是有些外行地在做事情,而是因為他沒有一點投身於世俗生活的欲望,也沒有在這世界上闖出條路來的渴望。不,不,這世界不值得一闖,他要拋棄它,另辟蹊徑,走自己的路,如同一個漫不經心的朝聖者走下摒棄的小徑。他愛他的妻子、他的木屋和花園。他要像一個愛享樂的隱士一樣在那裏過日子。他熱愛古老的英格蘭的過去,愛它古老的音樂、舞蹈和風俗習慣。他要生活在這樣的風雅氛圍中,而不是在商業世界的潮流裏。

可威妮弗雷德的父親經常叫她到倫敦:因為他喜歡孩子們圍在身邊,所以埃格伯特和她必須在城裏有一套小公寓,這對年輕人必須不時地從鄉村轉到城市。埃格伯特在城裏有很多朋友,與他同屬徒勞無益的一類,瞎搞藝術、文學、繪畫、雕刻、音樂。在城裏他並不厭煩無趣。(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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