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調教蟲蟻
在東京嘈雜的市聲中,有一種鷹鶻的呼嘯聲、振翮聲,這是從東京的潘樓街南的專營“鷹店”傳來的……潘樓為東京最熱鬧的商業街,“鷹店”周圍皆是真珠、匹帛、香藥等鋪席,緊挨著的“界身”一巷,均為屋宇雄壯、門面廣闊的金銀彩帛交易之所,“鷹店”在這樣規模的商業活動中,仍然能夠占有一席之地,這表明,東京市民對鷹的需求量相當之大,而且非常講究。
鷹是人們射獵習武最為得力的工具。淳化三年(992),西夏向太宗獻“海東青”鷹,太宗考慮西夏地控邊塞,時出捕獵,又將“海東青”賜還給了西夏。鷹鶻的作用於此可見一斑。具體如“海東青”則又需多說一句,它本產於遼東,力最強,性最猛,空中攫獵,竟能一下將重達20斤的天鵝打落塵埃,所以遼金北方民族極愛馴養。西夏將“海東青”獻於太宗,自然是馴化好了的。
從鷹鶻的屬性看,它梟悍無比,極難養馴,梅堯臣的詩句可以證明:“野鶻性決裂,所食唯獰飛。小鳥不入眼,拳發強弩機。”故必須對鷹鶻加以調教。據東京大量分布的鷹店可以推知,馴鷹在宋代城市中已是較為流行的了。以著名畫家黃荃為例,他家裏就養鷹鶻以寫神俊,這些供寫真用的鷹鶻不可能是黃荃捕捉,只能是從市場上買來的“馴鷹”。由於黃荃豢養了很多只鷹鶻,供給就經常有缺,這些鷹鶻不免去掘鼠填其腸胃,後來黃荃的子孫有不繼承先輩畫業而專事田獵的,就架著鷹鶻去捕鼠到市場上去賣。
這種現象引起了梅堯臣的興趣,他專為此寫道:
範雲荃筆不取次,自養鷹鶻觀所宜。
毰毛植立各有態,剜奇剔怪乃肯為。
尋常飼鷹多捕鼠,捕鼠往往驅其兒。
其兒長大好飛走,其孫賣鼠叠又衰。
黃荃喜好鷹鶻,並以此作為自己繪畫生涯中的主要描繪對象,甚至子孫相承,飼養鷹鶻並以此維持生活。這表明,當時調教這種非常難以馴化的鷹鶻的現象已經十分普遍——
有地近武林的一族人家,以養鷹鶻為生而聞名。有一中貴人物,曾到他家買一只他養教的鷹鶻,就需花費百余千錢,他家裏還有一本題為《嗽》的書,據說是宮中太監送給的。書中全是飼養鷹鶻之語,其中的飼養調教鷹鶻法全可實用。
這一事例透露出:在城市中專業養鷹鶻戶已出現,而且經過專業飼養調教的鷹鶻的價格非常高,飼養調教鷹鶻的理論專業書籍也已問世,並在城市中廣泛流傳,加上專營的“鷹店”遍布京城,這就匯成一個信息:調教鷹鶻在城市中已成時尚。
這種對動物感興趣並加以調教的現象,在宋代城市中喚為“教蟲蟻”。蟲蟻,是飛禽走獸、昆蟲鱗介之總稱。人們之所以對調教蟲蟻有濃厚的興趣,究其原因,就是蟲蟻可以領會人的意願,堪稱人類的知音好友。
如呂德卿在盆池中蓄養了一只綠毛龜,每天中午,主人用一根小竹杖去撥水面,這只綠毛龜必應聲而出,主人便用小竹杖頭插數片生豬肉餵它,綠毛龜吃完便沈入水底。如此這般兩年,沒有任何差錯。誰知呂家稚兒想以此為戲,一天中午擊水,待綠毛龜應聲浮出水面,稚兒將它置於盆中。第二天中午,再敲小竹杖,卻無動靜,過了六七天,主人去盆中取出綠毛龜,才知它已死了。龜慍於人之失信,寧可不食,以死表示無聲的抗議。至於那有聲的,則更感人肺腑了。
滬南長寧軍有一位養教“秦吉了”的人,由於這只“秦吉了”被調教得能作人語,有一夷酋便想以50萬錢買走。主人和“秦吉了”商量:我太窮了,把你賣了吧。誰知“秦吉了”卻說:“我漢禽,不願入夷中。”不久“秦吉了”就死去了……
由於蟲蟻經過調教,可以具備以上所敘的那樣的龜、鳥的優良品質,所以宋代市民非常願意調教蟲蟻,以它為伴。如李昉將自己調教的五只飛禽,像朋友一樣冠以名稱:白鷴叫“佳客”,鷺鷥叫“白雪”,孔雀叫“南客”,鸚鵡叫“隴客”,仙鶴叫“仙客”,這確實為自己的精神生活增添了一派別致的樂趣。總括起來,貴族巨賈,豢養調教得較多的,主要為鳥類,當時流傳著許多動人佳話——
熙寧六、七年(1073~1074)間,有一姓段的巨商,養一鸚鵡,在他的調教下,這只鸚鵡不僅能朗誦隴客詩和李白宮詞,還能在客人來時,寒暄問安。時隔不久,段生以事入獄,半年方得釋。一到家,段生向鸚鵡說:我在獄中半年,朝夕所想的只是你啊。鸚鵡回答:你在獄中數月不堪,不異鸚哥籠閉歲久。這話感動得段生泣不成聲,下決心把這鸚鵡放歸自由天地。段生特備車馬,將鸚鵡攜至秦隴,揭開籠子,一邊哭,一邊祈祝:你可以歸巢了,好自隨意吧。然而,這只鸚鵡整羽徘徊,似不忍去,後終飛走。它將巢築於官道隴樹之末,凡吳商驅車入秦者,這只鸚鵡必鳴叫著到巢外問:客還見我段二郎否?然後悲哀地祝說:若見到時,請代我說:鸚哥甚憶二郎……段商和他的鸚鵡,簡直像一對依依難舍的戀人。這種人禽心意相通的現象是很獨特的,它證實了鸚鵡經過調教,是可以達到和人思想共鳴的。也許正是基於這樣的認識,宋代城市上流社會是很願意養教鸚鵡的,例如經常教鸚鵡學念詩句——
等候大家來院裏,看教鸚鵡念新詩。
碧窗盡日教鸚鵡,念得君王數首詩。
有的官吏甚至在調教鸚鵡時,還自願去充當鸚鵡的知音。如貶到新州的蔡確,心情壓抑之中誤觸響板,他調教的鸚鵡以為蔡確又要傳侍兒奏樂,便去呼喚。蔡確愈發覺得這只鸚鵡理解他,以至因此患病不起……調教蟲蟻是為了使精神得到慰藉,但這只是一個方面的作用,調教蟲蟻另一個方面的作用,是為了發揮蟲蟻的屬性——
隱居杭州孤山不仕的林逋,養教了兩只仙鶴。林逋將仙鶴訓練得縱之則飛入雲霄,盤旋久之則覆入籠中。有時客人來林居,而林逋坐小船去西湖諸寺了,一個小童子一面招呼客人坐,一邊開籠放出仙鶴,讓它去尋喚林逋。過一會兒,林逋必劃船歸來,十分靈驗。
又如蜀人來東京時,有事則用鴿寄書,不到十天,家中便可知其音信。商人坐船過海涉洋,也用鴿子通訊,攜鴿至數千裏外,縱之還家,以報平安。這在通訊不發達的古代,確實能收到迅速便捷之效。養教鴿子在宋代城市中漸成風氣,尤其東南一帶,已成習俗。在那晴空中,常常有一群群鴿子,它們色分錦灰褐黑,上下翻翔,又像斑斕的彩練,乘風飄舞……高麗國人也慕名來買這樣的鴿子。
顯然高麗國人是鐘情於鴿子的通訊報信的功能。事實上,宋代馴鴿已不限於給商人通訊報信,還被馴化運用於駐紮在城市的軍隊的聯絡中——
如魏公一次去名將曲端的部隊視察,曲端向他奉上所率五支軍旅的簿子,魏公點了一支,曲端便在廷間打開一籠,縱一鴿飛出,一會兒,魏公點視的軍隊便隨著這只馴鴿趕來。魏公為之愕然,索性都要看看,曲端便將五只馴鴿一齊放開。頃刻間,五支軍旅隨著這五只馴鴿迅疾集合而來,果然是戈甲煥燦,旗幟鮮明。
曲端之所以能夠運用馴鴿帶動軍旅,就是因為他看中了鴿子有悟會人性的功能。不過並不是所有的調教蟲蟻者,都是著眼於運用發揮蟲蟻的屬性,有不少的調教蟲蟻者單純是為了獵奇——
元佑年間(10861094),釋惠洪在萬安軍並海遇見一位八九十歲的老道,他養教了一只大如倒掛的雞,一只小於蛤蟆的玉獅,一只狀如銅錢的龜。他將雞放在枕頭中,讓它啼即夢覺。他用線將玉獅系在案幾上,喚它跳躑凳幾唇作危坐狀。他還將小錢龜放在盒子裏,時時揭開盒蓋讓它爬出,到自己的衣袖之間遊戲。釋惠洪為之感慨:真是用詩都難寫出其高韻來。
也是同一時期,鄒浩在南遷時,曾去湖南的零陵澹山巖遊逛。當他將到時,寺僧已出來迎接了。他很奇怪地問寺僧怎麽知道他前來?寺僧回答說:是寺裏養教了一只狐貍,凡是有貴客來,這狐貍就鳴叫報信。鄒浩極為讚賞,欣然作詩曰:
我入幽巖亦偶然,初無消息與人傳。
馴狐戲學仙伽客,一夜飛鳴報老禪。
狡猾的狐貍,養教到如此能觀察動向又非常通曉人性的程度,是很難的。它是受城市調教蟲蟻之風影響而出現的一種獵奇現象,因為作為宋代任何一種文化現象,其發源地無不在其中心城市裏,調教蟲蟻也不例外。城市的調教蟲蟻,總是能夠為形形色色奇特的調教蟲蟻提供著生動的範例——
如元佑年間在東京的“海哥”表演。“海哥”前二足似手,後二足是與尾相紐,其皮染綠,有斑紋如豹,實為海豹。都市人少見此物,爭先恐後地來觀看這只“珍怪”。教海豹者,用一個檻籠置放海豹。待觀看的市民交足了錢,此人便呼一聲,海豹聞聲出
來表演,僅這一出一現,就有人擲下千金,教海豹者所獲金錢都無法計算了。而且,王公們不斷使人傳召,讓他去府宅中表演,教海豹者一天幾乎沒有閑著的功夫……
從這段記錄中可以看出,市民無論高低,對奇特的調教蟲蟻都是趨之若鶩的。同時也折射出了,調教蟲蟻已被作為一種娛樂市民情緒的藝術被推而廣之,以至有一豪族落魄子弟,見賣藥者多弄猴子為戲,可以聚集市人供奉,他就比照模仿,裝扮猴形,韋繩貫頸,跳躑不已,表演於場……
這種現象的出現,無非是因為調教蟲蟻表演可以賺上大錢,於是,調教蟲蟻者無不挖空心思,琢磨出一般人不能的把戲來。像被臨安市民稱為“神技”的“蠟嘴舞齋郎”,即為伎藝人唱著曲兒,引導著一只蠟嘴鳥作傀儡戲。只見那蠟嘴鳥拜跪起立,酷如人形,跳跳擺擺,模仿著戲劇舞蹈動作,引人發笑……
也有專門讓人感到恐懼的“蛇舞”,那是臨安廟前的戴生的把戲。他吹一只小葦管,蛇就會從藏匿處隨聲遊到身邊。戴生調教蛇,掌握了蛇的生息規律。戴生家畜蛇數十種,盡是些鋸齒、毛身、白質、赤草,或連錢、或紺碧、或四足、或兩首、或身小首大的奇異怪蛇。
其中有一條最大的蛇,形似殿楹,長數尺,堪稱蛇王。戴生將這些蛇各隨大小,用筠籃貯藏,每天餵給它們肉。表演時,戴生赤手拾取這些蛇,似撿鰍鱔,十分自如,而且呼喚蛇旋轉升降,皆能隨自己的意願。
戴生別無資產,只憑靠戲蛇生存。這種以養教蛇而謀生者的出現,是宋代調教蟲蟻深入發展的結果,也是臨安市民文化欣賞水平提高的結果。臨安市民不僅將“捕蛇”列為一種伎藝,而且還尊戴生為“戴官人”。這種將調教蟲蟻的伎藝人,當成自己心目中值得敬重的人的公開表態,是一種全新的市民價值取向。
臨安市民中的許多“閑人”,就是在這種全新的價值下,投身到調教蟲蟻行當中來的。他們專門學習擎鷹、架鷂、調鵓鴿、養鵪鶉、鬥雞等,天天下茶館,入酒樓,走街串市,專陪有錢人調教蟲蟻。他們將自己調教蟲蟻的本事出售給富人,雖然有些鄙下,但確實促使著稀奇新巧的調教蟲蟻節目的出現——
猴呈百戲,追呼螻蟻,驢舞柘枝,熊翻筋鬥,烏龜踢弄,金翅覆射,鬥葉猢猻,老鴉下棋……更讓人叫絕的是“魚龜頂傀儡面兒舞賣糖”:賣糖的人,守在一貯滿水的大木桶旁邊,有節奏地敲著鑼,以名字呼喚那大木桶中的魚鱉鮚鯽,待它們浮上水面,賣糖人便擲以小面具,或魚或鮚或鯽,戴上小面具,就在水面上舞蹈起來了,左右搖晃,舞的是“齋郎”、“耍和尚”等活潑逗樂的節目,舞完一段,便沈入水底。這時,賣糖的人又別呼其中一物浮上,表演類似的節目。
這樣的調教蟲蟻,委實有趣得很,也委實是神來之伎。在宋代以前沒有,在宋代以後也沒見過,可稱得上是空前絕後的。從另一角度說,這是為了招攬更多的顧客買糖而演練的,這就使調教蟲蟻的商品買賣色彩更濃。
其實,早在北宋元符年間(1098~1101),就有貉在城市市場上出售,南宋時伎藝人則將蟲蟻馴化好了才拿到市場上。如有市民用500錢就買到一只黠而馴的鼠狼,這只鼠狼自歸買主,去買主手內取食,跳竄戲擾,就好像是這位買主平日所調教似的,實際這是商販將蟲蟻調教好來出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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