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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野像是憤慨至極地繼續說道:“新君,幕臣如果不這般貪圖錢財,也不會敗給薩、長那些鄉巴佬了。前年的長州之役,八萬旗本大軍竟然以沒有分配到薪俸而遲遲未出陣。如果那時,幕軍能不計小我,奮勇出陣殺敵,相信也不致敗給長州,而幕府更不會淪為如今這種局面啊!都是金錢害事,所以在緊要開頭也救不了頹勢。難不成三河武士在三百年歷史的幕府裏混上一段時日,就會變成這副德性嗎?”
“天野先生,您這麽說太苛刻了。真正可惡的是澀澤啊!那家夥太狠了,竟然用金錢擴張勢力,大家才會趨之若鶩地投向他,不只是彰義隊,就連吉原也都靠他吃飯呢!這些年輕人也是在不知不覺中為金錢所使喚罷了。”
“不知不覺嗎?新君!”天野十足上州人的口氣,說到最後幾乎是用吼的。
“新君,你聽過為了遊樂而加入彰義隊的家夥嗎?”
“說不定真有這種傻瓜呢?”
雖然新太郎心中如此想著,不過,他可不想繼續為這種蠢問題再爭辯下去。倒不如好好想個方法,怎樣才能不輸給澀澤,又能漂亮地籌募到大筆金錢。只要有了錢,不怕天野派的同志不會自動送上門。
“我倒有個好方法。”新太郎說著。
那就是襲擊幕府的金銀座,這金銀座是天下鑄造貨幣所在,拿個幾十萬也不是問題,而且,只要有了這筆錢,勝利就屬於我們了。新太郎興致勃勃地說著,天野卻瞪了他一眼。
“蕭玉先生,你也被汙染了。”
他根本未采納新太郎的意見。
這陣子,每天都有江戶富商派遣掌櫃、夥計,陸續上天野派的本營寬永寺,而且這些人的臉色都是一個樣,慘綠的一張臉。
更奇怪的是,他們前來請求:“我們是某某店的人。前幾天您們要求的五百兩,實在是因為最近生意不好,很難湊齊,只能交出三百兩,無論如何,請您們原諒。”
第八隊隊長新太郎一一仔細查問的結果,原來,向這些富商勒索金錢的,居然是澀澤派的彰義隊。
聽到新太郎的報告,天野考慮了半晌,隨即果斷地做出決定。這個機會絕不能讓它錯失掉。
他下令道:“全員,立刻準備攻擊。”
於是,眾人沖下山,在大白天裏,攻進淺草本願寺的本營。對澀澤而言,不幸的是,他的隊員幾乎都外出了。除了束手就縛外,無計可施。
“澀澤君!”天野劈頭一喝。
“你有什麽話要說,就留待明天到大殿上去說吧!我也會跟在一旁的。”
不容澀澤置言,將他軟禁在谷中一間已經荒廢多年的天王寺中。當然,從大門、山門,到裏間的房間都有天野派的隊士在看守,入夜後,更在院中升起營火,謹慎防衛。
怪的是,這個大光頭澀澤成一郎,心中不知在打什麽算盤,竟然悠哉遊哉地坐在方丈室中,大口大口地喝起酒來。
入夜後,新太郎偷偷從紙門縫中望裏一瞧,只見澀澤左掌上擱著一盞燈,右手拿著筷子,一個人自在地吃著牛肉火鍋。和方丈那幹癟、瘦弱的身軀形成強烈對比,這個滿臉油光的大光頭,簡直像極了怪物。
突然,澀澤擡起頭來。
“外頭是寺澤君嗎?”
好像是從周遭的氣氛發現外頭有人在偷窺。
“你想吃嗎?”說著,澀澤一邊呵呵大笑,一邊用筷子夾起一大塊肉片,迎空晃了幾下。
“看我殺了你。”
新太郎被澀澤一激,猛地踹開紙門,沖進房裏,手己按著劍柄。
就在這一瞬間,澀澤將那塊赤紅的生肉往自己的光頭上一蓋,乍看之下,倒像是頭被切成了兩半,相當怪異。
“怎麽啦?”
新太郎在氣勢上己居於下風,一旦失去制敵的先機,就連刀也拔不出來。
澀澤又繼續吃著。
“奸賊──”新太郎像發泄似地狠狠罵著。
“哦?”澀澤放下筷子。
“我籌募金錢就被視為奸賊了嗎?難道你和天野君真認為沒有錢也能打仗不成?”
“事情要適可而止。你身為幕臣卻假借彰義隊之名,斂財詐取,實則圖一己之利罷了。”
澀澤露出狡猾的表情。再爭論下去,只有更增添眼前這位血氣方剛年輕人的火氣而已,弄不好,對方真的拔刀,來個先斬後奏也說不定。
“算了,此刻我只想喝酒。”
澀澤眼睛註視著酒杯。
“就照天野君所說的,有關答辯的問題,留到大殿中再說吧!”
新太郎上前一腳踢翻小茶幾後,退出房間。
隔天一大早,新太郎和天野來勢洶洶的前往軟禁澀澤的所在時,兩人不禁當場楞住。
澀澤早已人去樓空。
就連天野派十幾名的警衛也都失去蹤影。準又是被澀澤收買,與澀澤一塊逃走了,天野只能如此猜測。
“寺澤君,這就是所謂的幕臣呀!”
天野像是要一吐為快似地說著。不過,這位機敏的男人立刻念頭一轉,馬上動身前往江戶,將澀澤的罪狀,一一呈報給上頭知道。
於是,很自然的,正統的彰義隊又落入天野派手中,並以守護輪王寺宮為名義,派隊士分駐於上野各地。
“這麽一來,不成問題了。”
天野好不容易才露出欣慰的笑容。然而,奇怪的事發生了,每天總有一、兩名隊員莫名其妙的失蹤。
“澀澤又在動手腳了。”天野如此判定。
派人調查的結果,果然,澀澤還潛伏在輪王寺宮家老奧野左京的屋邸裏,並且,一再利用金錢收買上野的隊員,準備卷土重來。
“看來,我們只有殺了這個怪物,才能制止這種惡劣的風氣。”
天野下定決心後,命令新太郎的第八隊進攻左京家。
“殺了他可是個好兆頭。”
伍長笠間金八郎興奮的跳了起來。
“為什麽殺了澀澤會是個好兆頭呢?”
“您不知道嗎?”
根據笠間金八郎的說法:從前,德川家代代都會在軍營中豢養三百名左右稱之為“禦僧”的人,這些留著僧頭卻穿俗服的禦僧,並非供將軍使喚用,而是一旦有事出征時,從這些人中,挑選幾名,砍下他們的腦袋做為獻給武神的犧牲。
“真有這回事嗎?”
“這是古老的軍法,我也是從祖父那兒聽來的。總之,澀澤那顆大光頭,無疑是獻給摩利支天(編註:武士的守護神)最好的犧牲品了。”
除了笠間,新太郎又挑選了岡島藤之丞(後來的後藤鐵郎)、幸松市太郎、加藤作太郎,及四、五名劍術高手,趁著夜裏從山內慈眼堂出發,走下信濃斜坡,出了阪下門,進入下谷阪本町。
大家決定以“在上方、在下方”為彼此的信號。
新太郎更教導大家將手握在刀柄的前端,因為與其斬殺不如刺殺來得方便應手。這也是他對在屋內格鬥的心得。眾人一抵達左京屋邸時,新太郎立刻指配人員,分別守住前、後門,並在圍墻上架起梯子,一個個闖進屋裏。
這時,不曉得哪裏的樹林,傳來貓頭鷹的叫聲,大家嚇了一跳,忙不叠地拔出刀子。
然而,這屋邸實在太暗了,大家又不習慣於深夜突襲,才轉個走廊,同伴的人影便不見了。最後,大家只好一邊在庭院裏四處搜尋,一邊大聲呼叫對方的名字。仿佛不這麽做,自己隨時會被沈寂的黑夜給吞噬似地。
當然,外頭的騷動,躲在雨檐後頭的澀澤成一郎也聽到了。在他身旁,還有兩位心腹隊士。
“把榻榻米拿開!”
澀澤命令兩人掀起榻榻米下方的木板,三人鉆進床底下。澀澤和兩名心腹都各自馱著百寶箱,攤開四肢在地上爬著,可是,木箱實在太重了,一不小心,就從腋下滑落,發出聲響。
“放在肚子上。”澀澤說著。
原來,他四腳朝天,將大小兩刀交叉擱在腹上,上頭再放上百寶箱,靠著背部在地上推進。
這就是急中生智,澀澤只要一碰上這種情形,總能巧智環生。也難怪維新後,他能在變動最激烈的生絲商場上,大展身手,甚至創辦了東京株式取引所,看來,這與他隨機應變的個性不能說毫無關系吧!
“會長,”其中一個心腹低聲說著。
“從木板上的腳步聲判斷,對方的人數顯然不多,我們不如殺出去吧!”
“傻瓜,對方既然存心要除掉我們,哪有不做好萬全準備的道理。”
也就是說,通常都是攻擊的那一方占優勢。這一點,澀澤很清楚。不過,他更擔心的,毋寧說是殺出重圍後,這百寶箱將下落如何吧!
“讓他給逃了!”
寺澤新太郎在八張榻榻米大的房裏,大聲怒吼。
“點火!”
大家將隨身攜帶的蠟燭點上後,翻遍了屋裏所有的角落,就連左京的家人也不見蹤影。
這天夜裏,奧野左京住在上野禦本坊,而他的家人,因為猜想將有亂事發生,也提早疏散到下總去了。
新太郎難消心頭恨,舉起二尺七寸長的清磨鋼刀往榻榻米刺下,大概是他實在氣恨難咽,那把刀竟然穿透木板,刀尖正好指著床板下澀澤成一郎的鼻尖。
另外還有一種說法是:事後澀澤躲進倉庫,而新太郎的那一刀,就那麽湊巧地刺進門板上。
隔天,天還未亮,澀澤便逃出江戶。起初他留在武州多摩的田無,在那一帶召集附近的浪人和江戶同志,組織了一支叫“振武軍”的武裝隊。
說些題外話,當時在京都的新選組也回到江戶。隊長近藤勇、副隊長土方歲三兩人準備東山再起,於是回到南多摩來召募士兵。正好此時澀澤成一郎也為了召募人手,來到南多摩的首邑府中,與同樣目的的土方歲三在旅館不期而遇。
“澀澤君,回去江戶吧!”
土方不悅地說著,關於澀澤在江戶的事情,他早有所聞。
“不!為了卷土重來,我需要武州同志的一臂之力。”
“那可不行!”
急性子的土方用力喝道。沿著甲州街道的南多摩,原是近藤和土方的出身地,當然也是他們募兵的勢力範圍。若說在這塊土地上也被金錢的收買、賄賂給汙染了,那才真教人受不了。土方如此想著,不禁脫口而出:
“若再讓我看到你,可別怪我手下無情。”
這些雖都是傳聞,不過,以當時幕府瓦解,到處人心惶惶的情況來看,身為新選組副隊長的土方會說出這番話,也是可以理解的。
澀澤在施展不開的情況下,只好放棄南多摩,將“振武軍”的大本營由田無遷移到西多摩的箱根崎(現在的村山貯水池附近)。這兒是中世(編註:日本史上指起自十二世紀末鐮倉幕府成立,迄於十七世紀初江戶幕府確立這段時期)時,武藏七黨之一村山黨的根據地,所以,附近一帶雖都是農村,卻也盛行武術。
尤其,它還是所謂的天領(編註:幕府的領地),因此,只要一提到幕軍,仍是威風十足。澀澤在這兒召集了鄰近鄉村的村裏長,要求他們獻出金錢與糧食。自己則猶如地方領主般,趾高氣揚,不可一世。如果說,隨著幕府瓦解的混亂局面,再多持續一段時日,難保澀澤不會像戰國時的領主一樣,並吞附近的鄉村而擁地自大。畢竟,憑澀澤的才幹與氣魄,的確比天野那班人更具有戰國時代大領主的架式。
“那個怪物以箱根崎為根據地。”
雖然這類消息很快便傳入上野彰義隊的大本營裏,天野派的人卻不再把它視為問題。
自從澀澤逃走後,天野派也一帆風順,甚至彰義隊也受到幕府的照顧與重視。
幕府基於管理的問題,決定派遣地位較高的幕臣出仕彭義隊的頭目,這位最高首腦的頭目,後來由小田井藏太和池田大隅守分別擔任。副頭目則有:天野八郎、菅沼三五郎、春日左衛門、川村敬三等人。另外還有隊長、副隊長,以及負責會計、器械、本營管理、小隊隊長(共有十八隊)等各項的領導人。甚至還包括負責天王寺、真如院、萬字隊取締、神木隊取締等幹部職制也充分具備,陣容顯得格外龐大。
而直屬在彭義隊隊長指揮下的,則包括有:炮兵隊、純忠隊、臥龍隊、旭隊、松石隊、浩氣隊、水心隊、高勝隊等等。
當然,隊員的薪俸也全由幕府支出。
天野八郎在寫給故鄉兄長的信上曾提到“近來,並不愁金錢方面的問題,最高頭目領糧千石,副頭目也有四百表(編註:一表等於四鬥)”,就是一般的隊士“平時也有五兩銀子,戰時則每天十兩。”
憑這分薪俸,彰義隊的隊員每天尋歡作樂、花天酒地也是綽綽有余了。
所以,這段時間的吉原妓樓,可說是空前熱鬧。
寺澤新太郎,也就是明治後的正明,曾描寫過當時的景象。
只要彰義隊士一出現,雖非助六,妓女們卻也爭相邀寵,那一湧而現的情形,仿佛從天而降一般。
(妓女們的)腦袋瓜裏,可不懂什麽“彰義”,還以為是象棋的棋子呢!(編註:彰義與象棋的日文發音相同)所以,頭上便插滿雕有象棋棋子的發簪,臉上更是濃妝艷抹,打扮得花枝招展。即使是一名虎髯散發的隊員,她們也都竭誠款待。有時,甚至為了自己心愛的隊員,將價值千金的紅羅錦裳拿去典當,也在所不惜,似乎若不如此作為,則有辱自己名妓的聲譽。總之,規模這麽龐大的吉原妓院,若沒有這些隊員的捧場,是無法締造日以繼夜、川流不息的空前盛況的。
(山崎有信編《寺澤正明翁直話》)
由於薪俸優渥,沒多久,來應征的人數,包括旁系諸隊,就已經高達三千人。總部設在山內的松寒院。
新太郎的第八隊從上野黑門走下斜坡後轉向東邊,駐紮在忍川三枚橋(三橋)橋畔一間叫“山本”的茶鋪裏,負責那附近一帶的警備。
這時,前將軍慶喜也已經隱退水戶,江戶城由官軍接收,並成了他們的大本營。而從這大本營中,經常有使者、偵察員以及傳信的人前往宇都宮。這是因為在宇都宮的幕將大鳥圭介擁兵一方,有意背叛薩、長軍隊。
第八隊的任務,就是檢查過往阪本街道的這些偵察員、使者等可疑人物,只要盤問時支吾其詞,立刻格殺勿論。結果,久而久之,殺人竟然殺上了癮,只要一見到旅人打扮的老百姓,他們也不分青紅皂白地濫殺無辜。
“一日不見血,便無法安枕。”
甚至有人這麽說。就連新太郎也無法控制這群嗜殺成性,而且日漸兇殘的隊員了。他們甚至還殺了從吉原回家途中的肥後藩士,不過,卻不敢惹到薩、長、土的官兵,因為他們與其他的官軍不一樣,個個身手驃悍矯健。
而在官軍這方面,倒也不盡然如市區中所流傳的兇暴蠻橫。上級對他們曾提出嚴格的軍令“如果在市區中發生私鬥,罪及三族。”意思很明顯,這可不是當事人判死罪就可以解決了事的。
反而是彰義隊的隊員們,並不清楚有這道軍令,只當官軍們個個懦弱無能而一再向他們挑釁,有時更惡作劇地搶走官兵肩上的錦徽,向吉原的妓女炫耀。
“咱們來殺備中如何?”
隊士們有此念頭,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
起初,新太郎也不明白,問道:“備中是屬於官軍中哪一種隊伍啊?”結果得知並非官軍,而是在駿河台擁有屋邸,原屬幕府撒兵頭(步兵司令官)的大平備中守。
提到幕府的撒兵組,乃是兵制改革時,新成立的西式訓練隊。剛開始時,采志願兵制,由幕府的下級武士中募集,但是,因為無法募集足夠的兵源,只好強制從各組的最下級士兵或男孩中挑選出來,接受訓練。由於法式的軍事訓練太過嚴苛,這些平時過慣太平生活的公子哥兒們承受不了,結果,心中因此怨恨不平的人也日益增多。
後來,幕府瓦解,這支軍伍也告解散。不過,在新太郎的隊上,就有十名隊員曾接受過該項訓練。
當時,負責訓練的正是大平備中守。
“這是法式臥射。”
備中守教導部下臥倒射擊。一聲令下,不管你臥倒的地方是汙水坑還是馬糞堆,只要稍有猶豫或閃躲,立刻遭到皮靴的踹踢,這種管教方法雖然也是直接從法國輸入,然而。對武士而言,被人用腳踐踏,無異是莫大的恥辱。身為幕臣是絕不容許受到如此莫大侮辱的。
“天誅!天誅!”
新太郎手下曾受過備中訓練的十名隊員騷動不已,殺進了駿河台的屋邸,將逃至庭院的備中活活砍死。在幕末的暗殺史上,可能找不出比大平備中守再無辜的被害人了。不管在政治上、思想上,他可說一點關聯也沒有。此次的狙擊事件中,彰義隊的一名隊員內田安次郎被備中守射中一槍,當場斃命。
像這一類事情,在日落西山時,所有的歡樂與狂躁也都達到了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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