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K才看到,原來走廊裏已經寂靜無聲。看樣子這一帶是客房的走廊,就是他剛才跟弗麗達一起呆過的地方,眼下不單是這兒靜悄悄的,而已連早先房裏人聲喧嚷的那條長廊也是靜悄悄的。這麽說,那些老爺到底睡著了。K也累極啦,照說剛才應該跟傑裏米亞鬥一場,也許正是身子疲勞,才沒跟他鬥吧。說不定學學傑裏米亞的樣倒來得聰明,他說什麽渾身冷得夠嗆,顯然是誇大其詞,其實他哪裏是受了風寒才難受的,天生就是這樣,喝什麽藥茶都不管事,要是聰明點,還是徹底學傑裏米亞的樣,同樣顯出自己實在疲勞得要死,就在這兒走廊裏倒下去,這一來就會輕松得多呢,然後再睡上一會兒,說不定也會有人來照看他。只是做起來不會像傑裏米亞那樣順遂罷了,在這場爭取同情的角逐中,傑裏米亞一定會得勝,這大概也是理所當然吧,在其他鬥爭場合中,他顯然也是回回必勝的。K累極了,他不知是否可以闖進一間客房,在一張舒舒服服的床上好好睡一覺,想必有些客房空著呢。照他看,這一睡,就可能解決很多事情。他還有杯現成的宵夜酒。弗麗達剛才放在地上那只托盤裏有著一小瓶朗姆酒呢。K不怕還得奔波回到原來地方去,因此就把那小瓶酒都喝幹了。

如今他至少感到有了精神,可以去見艾朗格了。他四下尋找艾朗格的房門,只因為眼前再也看不見侍從和蓋斯塔克,所有房門看來又都是一個樣,就此找來找去找不到了。可他自以為多少還記得那間房間在走廊哪一段,不妨就去把那扇房門推開來,照他看,這大概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一扇。試一下不會出多大毛病;如果是艾朗格的房間,艾朗格準會接待他,如果是別人的房間,還是可以賠個不是再退出來,要是碰上裏頭的人睡著了,那倒也可能,這下子K闖進去,就根本不會有人看到啦;只有碰上間空房間,才叫糟糕呢,因為K簡直忍不住要上床去睡個幾輩子呢。他又一次朝走廊左邊看看,右邊看看,看看到底有沒有人過來可以給他指點一下,免得白白冒險,可是長廊上偏偏寂靜無聲,一個人也沒有。於是K在門口聽聽。這裏也沒人呢。他敲敲門,聲音那麽輕,可吵不醒人,既然到現在也沒出什麽事,他自然就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門。誰知這下子卻迎面聽到輕輕一聲喊叫。

這是間小客房,一張大床倒占了大半間,床頭櫃上點著盞電燈,旁邊放著個旅行手提包。床上有個人蒙頭蓋臉地裹在被窩裏,不安地挪挪身,透過被窩和床單間一條縫低聲問道:"誰?"這下子K再要脫身可沒那麽容易了,他對著那張挑逗人心、偏巧又有人睡著的床鋪不滿地打量一通,方才記起人家問什麽話,就通報了姓名。這一說似乎頓時見效,床上那人掀開點被子,露出臉來,可又急急作好準備,萬一碰到門外事情不妙,就馬上重新蒙頭蒙臉地蓋好。誰知一下子又疑懼頓消,呼地掀開被子,坐了起來。不消說,決不會是艾朗格。這位老爺是個小個兒,相貌不壞,只是臉上的五官有些不相配,兩頰胖嘟嘟,像個娃娃臉,眼睛笑瞇瞇,像雙娃娃眼,可是高高的前額,尖尖的鼻子,窄窄的嘴巴,簡直閉不攏的嘴唇,還有幾乎看不出的下巴,半點也不像個娃娃,倒顯得聰明絕頂呢。毫無疑問,他對這點不免洋洋得意,又是自鳴不凡,這才顯然還保留幾分胖娃娃的天真味兒。"你認識弗裏德裏希嗎?"他問。K說不認識。"他倒認識你,"這位老爺笑道。K點點頭,認識他的人是不算少,這確實是擺在他路上的難關。"我是他秘書,"這位老爺說,"我叫布吉爾。""對不起,"K伸手去抓門把,說,"打擾了,我找錯門了。其實我是艾朗格秘書傳來的。""真可惜,"布吉爾說。"我不是可惜你是別處傳來的,我是可惜你找錯了門。事實上我一旦給吵醒,管保再也睡不著。話又說回來,你倒用不著過意不去,這是我個人的不幸。唔,不管怎麽說,這些門難道都鎖不上,呃?當然,這裏頭自有道理。因為有句俗話說得好,秘書房門應當永遠開著。可話說回來,對那句話也用不著按一個個字眼死扣。"布吉爾又疑又喜地看看K,跟K那副愁眉苦臉一比,他反倒顯出一副歇足睡好的神氣,不用說,布吉爾這輩子從沒像K眼前這樣累過。"你現在想上哪兒去?"布吉爾問。"都四點鐘啦。不管你想去找誰,都會給你吵醒,人家可不是個個像我這樣給吵慣了的,也不是個個都肯原諒你呢。做秘書的都是神經質的人。所以你就呆一會兒吧。到五點左右,這兒的人方始起身,最好你在那時去應召。所以請你現在放開門把,隨便在哪兒坐坐,就算這裏地方不大,你坐在床邊再好也沒有啦。想不到我這裏竟連桌椅也沒有吧?說起來,給我的選擇是要麽住家具齊備的房間,睡張狹窄的客鋪,要麽睡這張大床,除了洗臉架就別無長物。我還是要了大床,在臥房裏,不用說,床畢竟是主要東西!啊,對一個躺平了就能夠睡得熟的人來說,也就是對一個睡得香的人來說,這張床確實是再好也沒有了。即使對我這種一年到頭都叫累、又撈不到覺睡的人來說,能睡得上這張床也算是好福氣了。我今天大半天都在床上度過,一切書信來往都在床上辦理,在這裏接見申請人,幹得挺順利。申請人當然沒地方好坐,可他們都對付過去了,何況他們自己站著,讓做記錄的安安心心,終究也比自己舒舒服服坐著,卻讓人家對自己大肆咆哮來得痛快呢。所以我只有這兒床邊好讓你坐下,但這也不是個正式坐位,只是夜裏聊天時坐坐罷了。可你怎麽一聲不吭,土地測量員?""我累極了,"K說,他接受了邀請便立刻冒裏冒失。毫不客氣地在床上坐下,背靠著床柱。"當然啰,"布吉爾笑道,"這裏的人沒一個不叫累的。比如說,昨天我辦完的差事,甚至今天已經辦完的差事,都不是小事。要不是出了這件完全意外的事,我現在應當睡覺,那當然是不成問題的,你就是還在這兒,我也應當睡覺,所以請你呆著別響,也別開門。可也不必擔心,我不一定會睡熟,要睡也最多幾分鐘。我養成這個習慣,大概是因為我跟申請人打交道已經習慣,往往覺得有人作伴,最容易睡著。""秘書先生,請睡吧,請吧,"K說,這番話使他很高興。"你要不反對,我也睡一會兒。"不,不,"布吉爾又笑道,"不幸的是我光憑人家請我睡,是睡不著的,只有在交談之中才可能有睡著的機會,大都是談談說說使我合眼的。是啊,幹我們這一行,神經可受罪啦。比如說,我是個聯絡秘書。你不知道那是幹什麽的吧?呃,我在弗裏德裏希和村子之間……"說到這兒,他不由樂得急忙搓搓手,"擔任最重要的聯絡工作,聯絡他的城堡和村子的秘書,雖說我多半呆在村子裏,也不是固定在這裏;隨時都得準備趕到城堡去。你瞧這旅行包……生活可沒個安定,這不是人人都配幹的。可話又說回來,現在我不幹這種差事也確實不行,其他任何工作我都覺得枯燥無味呢。土地測量的事情搞得怎麽樣啦?""我沒在幹那一行,我沒當上土地測量員,"K說,他的心思並沒放在這件事上,實際上只是一味盼望布吉爾睡著罷了,不過這麽想也無非是自我安慰,心底深處他肯定布吉爾要睡著時間還早呢。"那倒奇怪極了,"布吉爾腦袋猛然一扭說,順手從被子裏掏出本筆記簿來做筆記。"你是個士地測量員,可又沒土地測量的活好幹。"K機械地點點頭,他已經伸出左臂擱在床柱高頭,腦袋枕在胳膊上,盡管他早已試過各種不同的姿勢想坐舒服,可只有這種姿勢才最最舒服,而且現在聽起布吉爾的話來也可以清楚些。布吉爾接下去說:"我準備進一步追究這件事。像這樣埋沒專門人才這種事,在我們這兒絕對不會有。想必這也叫你痛苦吧。叫你苦惱嗎?""叫我苦惱,"K慢騰騰說,心裏暗自發笑,因為眼下這工夫心裏絲毫也不苦惱。再說,布吉爾那番好意也打不動他的心坎。這完全是隔靴搔癢。他一點也不了解K在什麽情況下接到任命,在這村子和城堡裏碰到些什麽困難,K在這裏的時候已經出了些什麽糾紛,還有些什麽糾紛已經露出了苗頭,這一切他絲毫也不了解,按說做秘書的理當裝出心中有數的樣子才是,可是他連這點門面都不裝,反而想靠那本小筆記簿,當場就把全部事情立刻解決呢。"看來你有些失望,"布吉爾說,這句話倒表示出他對人畢竟有些了解,其實一進房,K就時時提醒自己不可小看布吉爾,不過在他目前這種狀況下,除了疲倦之外,對什麽事情都難以提出個公正看法來。"不,"布吉爾說,仿佛在回答K的心思,一番好心地免得他花力氣說出口來。"你千萬別叫失望嚇退了。看來這裏有不少事搞得要嚇退人,初來這裏的人們,還以為這些難關都闖不過去呢。我可不想追究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也許現象真是跟事實相符,處在我這地位,沒有真正的獨立見解,不能就這事得出個結論,不過請註意,有時畢竟也碰得到幾乎跟一般情況不同的機會,碰到這種機會,單憑一句話、一個眼色、一個信任的手勢,獲得的成績反而比終生苦鬥要大得多呢。真的,就是這麽回事。可話又說回來,要是撈到這種機會也不利用,那就跟一般情況沒什麽不同了。可為什麽不利用呢?我一再這麽問。"K不知道為什麽;他自然明白布吉爾談的大概跟他有密切關系,可眼下凡是跟他有關的事,他都討厭透啦,他把頭稍微偏過一邊,好像這樣就可以避開布吉爾的問題,可以不再讓他的話灌到耳朵裏去了。"做秘書的,"布吉爾接下去說,一邊舒展胳膊,打個哈欠,這副舉止跟他認真的口氣截然不同,真叫人摸不著頭腦,"做秘書的經常埋怨,說什麽他們給逼得沒辦法,村子的審查工作多半只好在夜間進行。可他們幹嗎抱怨這點呢?因為害得他們太緊張了嗎?因為他們情願在夜間睡覺嗎?不,他們抱怨的決不是這個。在秘書當中,當然有的賣力,有的差勁,這點到處都一樣啊;可是他們誰也不會抱怨自己鞠躬盡瘁的,更不用說公開抱怨啦。這絕對不是我們的作風。平常時間也好,辦公時間也好,我們在這方面並不兩樣看待。這種兩樣看待的作風可不對我們的勁。那麽做秘書的還有什麽理由反對夜審呢?難道是為了體貼申請人嗎?不,不,也不是那個緣故。凡是有關申請人的問題,秘書總是鐵面無私的,固然並不比對待自己更狠一點,但也是一模一樣的無情。你只要想一想就明白,這種鐵面無私實際上也只是做事一絲不茍,嚴守職責罷了,對申請人說來,真是再好也沒有的體貼啦。其實這是完全看得出來的,就算眼光淺的人看不到這點也罷;說真的,比如拿這件事講吧,申請人歡迎的恰恰是夜審,原則上並不反對夜市。那麽秘書幹嗎偏偏討厭夜審呢?"這點K也不知道,他知道得不多,甚至也摸不清布吉爾哪句話才是真正要他回答,哪句話只是表面上問問罷了。"你要讓我在你床上躺下,"他心想,"到明天晌午,我就統統回答你,能等到明天晚上,那更好啦。"誰知布吉爾似乎一點也沒把他放在心上,他一心只想著自己提出的問題呢。"就我所知,就我個人的經驗來說,秘書對夜市有下面幾點顧慮:夜間不適宜跟申請人談判,因為在夜裏要保持談判的官方性質是有困難的,或者說絕對辦不到。這可不是什麽外表上的問題,如果要嚴格遵守形式的話,無論白天黑夜當然都辦得到。所以問題不在這上面,可是另一方面,在夜間,官方的判斷力總不免受點影響。在夜間判斷事物,往往不知不覺地容易帶上私人的看法,申請人辯解起來,作用也比應有的要大得多,在判斷案情上難免攙雜種種毫不相幹的考慮,考慮到申請人其他情況,以及他們的痛苦和焦慮,申請人和官方之間應有的那道墻,即使表面上還照樣存在,也一定會因此不大牢靠,還有,在本來理當一問一答的場合中,有時似乎出乎意外,居然來個反客為主。秘書至少是這麽說的。他們這種人由於職業關系,當然生來對這種情形十二萬分的敏感。不過連他們在夜審中也不大註意那些不利影響,這一點在我們圈內倒也常常討論到;他們非但不大註意,反而一開頭就盡力削弱這些影響,臨了還以為收到十二萬分的好效果呢。但如果你事後通讀一遍記錄,看到裏面那種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缺點,往往大吃一驚。這些是不足之處,對申請人倒常常是一種不大正當的外快,根據我們的規章,這種缺點至少不能用一般正面方法來補救。固然過些時候監督官會把這些缺點加以糾正,也只是對法律有所改進罷了,對那個申請人可再也傷不了一根毫毛啦。在這種情況下,做秘書的難道完全不應該抱怨嗎?"K已經似睡非睡地睡了一會兒,這工夫又被吵醒了。他不由納悶:"這是幹什麽呀?這是幹什麽呀?"從下垂的眼皮裏看來,他可不把布吉爾當作個官老爺在跟他討論難題,無非是當作個擾人清夢的討厭東西,至於對方還有什麽用意,他就摸不透了。可是布吉爾呢,一腦門子都在想著心事,笑了笑,好像剛才真把K搞得有點迷糊了,卻又打算馬上把他開導過來。"說起來,"他說,"在另一方面,誰也不會糊塗得說是不應該這麽抱怨。規章上的確沒有真正規定夜審這一節,所以誰想避免夜審,也不算觸犯規章。不過看看情況,看看工作又多得忙不過來,看看城堡裏那幫官老爺的辦事作風,可少了他們還真不行呢,再看看規章上規定,只有在其他一切調查研究工作最後結束之後,才能對申請人進行審查,於是一下子就看出,由於這一切情況和其他許多情況,夜市到底成了必不可少的一道手續了。但要是如今夜市已經成為一道必要的手續——這話是我說的,——這也是規章的產物,至少是間接產物,要挑夜審的毛病,那就幾乎等於說——當然,我說得有些誇張,只因為是誇張,我才能這樣說來的,——那實在等於說是挑規章的毛病。

"另一方面,不妨讓秘書在規章條款的範圍內,可以盡量避免夜市,盡量避免處於或許是惟一的明顯不利地位。實際上他們就是這麽做的,自然是盡最大的努力啰。他們把談判局限在盡可能毫不可怕的題目上,在談判之前,他們自己先仔細地試驗一番,如果試驗結果需要的話,即使在最後關頭,他們也會取消一切調查,在正式跟申請人打交道之前,往往先傳召他十來回來加強自己的聲勢,又喜歡把事情交給沒有資格承辦該案的同僚去代辦,因此辦起來更無拘束,還把談判的時間至少安排在天剛黑或天快亮那個時候,盡量不安排在當中那段時間裏,這種措施還有好多好多,秘書這種人可不容易一下子讓人家制服,他們是能屈能伸的。"K睡著了,可不是真睡,他聽得見布吉爾的話,也許比剛才累得要死的那種清醒狀況下聽得還要清楚,一字一句都傳人耳朵,只是那種討厭的思想意識消失了,他感到自由,布吉爾再也抓不住他了,只是他時時還在布吉爾身旁摸索著,雖說還沒有酣睡,也確是入睡了。如今誰也不會來吵醒他啦。他仿佛覺得這一下就是打了場大勝仗,那兒早有一夥人在慶祝呢,是他,或者別人。在舉著香擯酒祝賀這場勝利,因此大家都應當知道這場搏鬥的全部底細,這是又一次勝利,或許根本不是又一次,只是目前才取得的,以前早已慶祝過,慶祝也一直沒停止過呢,因為幸虧結局是肯定勝利的。一位秘書,精光赤條,活像一尊希臘神像,在這場搏鬥中,給K緊緊逼住了。這真好玩極了,K在睡夢中嘻嘻笑了,笑的是在他一次次毆打下,那秘書嚇得忘記了原來的傲慢架勢,不時匆忙舉起胳膊,握緊拳頭來擋住身體沒防護的部分,可總是來不及。這場搏鬥沒進行多久;K步步進逼,而且步子大得很呢。這到底算得上一場搏鬥嗎?眼前可沒什麽大難關,只有秘書不時嘰嘰叫罷了。這位希臘神叫得像個姑娘給人可著癢呢。終於他不見了,剩下K一個人在大房間裏,他轉過身來尋找對手,準備再打一架;誰知一個人也找不到,那夥人也都分散了,只有破酒杯扔在地上。K把酒杯踩得稀爛,不料給碎片戳痛了,一嚇又醒了過來,他覺得惡心,就像個給吵醒的娃娃。話雖這麽說,他一眼看到布吉爾赤裸的胸膛,腦子裏不由想起一部分夢境:這就是你的希臘神!動手吧,把他拖下床去!"可是,話又說回來,"布吉爾說,若有所思地歪著頭對著天花板,好像想憑記憶找到個例子,可又一個也找不到。"可是,話又說回來,盡管有種種預防措施,還是有個空子可以給申請人鉆一鉆,利用秘書夜裏的弱點,一般說向來認為這是個弱點。不用說,這一可能非常罕見,或者不如說,幾乎千載難逢。申請人在半夜裏不召自來才鉆得到這空子。說不定你會奇怪吧,這種事看來大家都明白,又怎會這麽難得呢?呢,是啊,你對這裏的情況還是不熟悉。可是,你對政府機關這種簡單透頂的作風,想必也吃驚過的吧?現在就說說這種簡單作風的結果,凡是有什麽請求的人,或者因其他緣故有什麽事必須審查的人,往往在本人還沒把問題提出的時候,甚至連他本人還確實沒把事情搞清楚時,就已經被傳召了,立時三刻,說傳就傳。不過這時還沒有問他什麽,往往還沒有問呢,那件事往往還沒到要訊問的地步呢,可他已經被傳召了,從此他再也不能不召自來啦,至多在不是傳召的時間來,這一來,他只能一心記住傳召的日期和時刻,如果他按照規定時間再來的話,照例是又會給攆走的,那不會造成什麽困難;不錯,有了申請人手裏拿的傳票和檔案裏記載的案件,雖然說不上是秘書最完備的防禦武器,但總還不失是強有力的吧。固然這只是指這件事的主管秘書而言;可是,誰要想在夜裏出其不意闖進去見人家,當然還是容易的。不過這樣的事幾乎沒有人願意幹,這樣做幾乎是毫無意義的。首先會大大得罪那位主管秘書。不錯,我們做秘書的在工作上決不彼此猜忌,因為每個人的工作負擔都太重了,肩上一副擔子確是重得沒個底,不過在跟申請人打交道這方面的權限,我們是絕對不容許有所侵犯的。過去有許多人所以失敗,是因為心想跟主管人士打交道沒有進展,就打算通過跟其他什麽非主管人士接觸,借此溜過去。再說,這種企圖所以必定失敗,也是因為一個非主管秘書,即使在深更半夜冷不防給人打擾了,也誠心誠意肯幫助人家,但恰恰由於他不是主管人士,幹預起來簡直不比第二流律師的效力大多少,實質上的確要小得多,因為他當然缺少一些什麽,拿不屬他主管範圍的事情來說,他缺少的就是時間,連半點工夫也勻不出來,否則的話,他是有辦法的,因為法律上的秘訣,他終究比那幫律師知道得多啊。既然前途如此渺茫,那麽誰會一夜一夜地開非主管秘書的玩笑呢?說真的,如果申請人除了辦理日常事務,還想聽從主管當局的傳訊和指示,那無論如何是十分忙的,十分忙這句話的意義是就申請人來說的,當然啰,這句話跟就秘書來說的十分忙的意義是大不相同的。"K點點頭,笑了笑,他自以為如今一切都完全明白了;不是因為這跟他有關系,而是因為如今他確信不出幾分鐘就要睡熟了,這回可沒有夢,也沒人打擾,他左面是主管秘書,右面是非主管秘書,他自己夾在當中,面對著一群十分忙的申請人,轉眼就要沈人黑甜鄉,這下子什麽都可以撇開不管了。布吉爾那沈著、自負的聲音,分明是盡力在催布吉爾本人入睡,這種聲音如今他倒聽慣了,不會再來擾亂他,反而會催他入睡呢。"凈嘮叨,凈磨牙啟叨個沒完,"他想,"你就是為我嘮叨的。""呢,那麽,"布吉爾說,兩個指頭徑自捋著下唇,睜大著眼睛,伸長著脖子,倒有些像經過一番緊張的長途跋涉,美景在望了。"呢,那麽,剛才提到過那種幾乎千載難逢的可能性在哪兒呢?秘密就在主管權限的規章上。其實規章上並沒有規定每件案子只準一位秘書專門辦理,在那麽個生氣蓬勃的大機構裏也不能那麽規定。說得更恰當些,一個人有著淩駕一切的權力,不過其他許多人在某些方面也有權,只是權力小些罷了。有誰伏在案上,連芝麻般小事都能面面俱到,一覽無遺呢,就算他是個辦事最賣力的也不成吧?我剛才說起那個淩駕一切的權力,連這個說法都說得過火了。因為在最小的權力中不也包含著整個權力嗎?難道在這上面起決定性作用的,不正是辦理案件的那份熱情嗎?這份熱情難道不是始終如一,始終充沛嗎?在種種方面,秘書之間都可能有所差別,這種差別多得數也數不清,可是在熱情這一點上並沒有差別;如果需要他們辦理一件有權過問的案件,哪怕只是最低程度的權限也好,那是沒一個人會克制自己的熱情的。外表上,的確必須建立一套辦理交涉的公式,這一來每個申請人就都有個出面應付的專門秘書,他們也就各有自己主管的當事人。不過,這個人倒也用不著是那案件的最高主管,在這上面起決定性作用的是這個機構和當時的特殊需要。那就是一般情況。好,土地測量員,想想看吧,由於這些或那些情況,盡管我已經跟你講過要碰上些難關,一般說來這些難關也講得夠多了,可是,一個申請人還是有可能在半夜裏,出其不意去見對該案握有相當權限的秘書。想必你從沒想到有這麽個可能性吧?我倒很願意相信呢。可心裏也用不著存這麽個念頭,因為說到頭來,事實上從沒碰到過這種事。要想溜過這無比嚴密的篩眼,這麽個申請人得是種什麽構造奇妙、組織獨特、精巧靈活的小谷粒啊?你以為根本不會出這種事吧?想得對,根本不會出這種事。可是,誰敢樣樣都打保票呢?有天夜裏竟然真出了這種事。不用說,我不知道熟人當中有哪個碰到過這種事,說起來,那確實算不了多大證據,我的熟人圈子可以說只限於這裏幾個,何況一位秘書碰到了這種事,也絕對不會承認,因為這畢竟完全是件私事,而且在某種意義上,嚴重地觸犯了當官的廉恥心。雖然如此,憑我的經驗也許可以證明,我們經辦的事是非常少見的,實際上只有作為謠言存在,其他一切都不能證實真有這麽回事,因此,實在用不著害怕。即使真的出了這等事,不由人不想:費不了什麽手腳,就能證明天下根本不可能出這等事,就此把大事化小事,小事化無事。不管怎麽樣,碰到這種事就嚇得躲在什麽地方,比方說,躲在被窩裏,連張望一下都不敢,那可不正常。就算這種毫無可能的事突然一下子成為事實,難道一切都完了?恰恰相反。毫無可能的事不會有,一切都完了這種事更不會有了。當然,如果申請人真在房裏,事情就大為不妙。叫人心都收緊了。不由人不奇怪:你能抗拒多久?可心裏不會不知道,根本不會有什麽抗拒。你得絲毫不差地把情況想像一下。我們從未見過的日盼夜望的那個申請人——真叫人望眼欲穿,而且按理認為決看不到的——就坐在那兒呢。只消他默默坐在面前,我們就禁不住想去看透他可憐的一生,像在自己家裏一樣四下張望,還在那兒跟他一起受罪,為他種種無謂的要求操心。在寂靜的夜裏,他的誘惑力真是迷人。我們禁不住這個誘惑,實際上我們如今已經沒資格當官了。在這個處境下,馬上變得非照顧一下不行啦。說得確切些,我們是豁出去了,說得更確切些,我們非常愉快。我們說豁出去,那是因為我們坐在這兒束手無策,只好聽候申請人提出請求,心裏也明白,一提出請求,就得答應,哪怕這請求管保害得政府垮台也得答應,我們對這情況至少有個數吧:想來,在執行職務中,碰到這事最最倒黴啦。撇開其他一切不談,最主要的是因為在這問題上我們暫時越了權,也好算是升了官,莫名其妙地升了官。因為按照我們的職位,本來沒資格答應我們在這裏牽涉到的那類請求,不過,由於接近了那個夜間來的申請人,可以說我們的職權大了,就此發誓要幹我們職權以外的事;說真的,我們說到還要做到呢。申請人好比綠林大盜攔路打劫,在半夜裏逼得我們作出犧牲,要不然我們才作不出這種犧牲呢;好吧,說起來,眼下碰到申請人還在那兒,鼓勵我們,強迫我們,催促我們,同時一切都還在半知不覺的情況下進行著,事情就是這麽著;不過等到完事了,等到申請人心滿意足,無憂無慮,離開了我們,光剩下我們自己,面對著濫用職權的罪名,毫無招架余地,那時候會怎麽樣呢——這真是不堪設想!話雖這麽說,我們還是愉快的。這種愉快豈不等於自殺嗎!當然啰,我們可以盡力向申請人隱瞞自己的真正身分。他本人哪會自動看出什麽來呢。說到頭來,照他自己的看法,大概只是由於什麽不相幹的偶然原因——過度疲乏啊,失望啊,過度疲乏和失望引起的粗心大意啊,——他竟然走錯了房間,他糊裏糊塗坐在那兒,要說起來呢,他光是想著自己的心事,自己的錯誤,自己的疲勞。難道我們不能由他去嗎?不能。我們只能像個心情舒暢的人那樣嘮嘮叨叨,把什麽都對他解釋一下。既然芝麻般小事都不能不談,就一定要詳詳細細講給他聽,出了什麽事,為什麽出了這等事,這個機會又是多麽特別罕見,又是無比重大,這一定要講個明白,雖然這個申請人是在沒辦法的情況下湊巧碰到了這機會,這等事旁人做不到,只有申請人才做得到,可如今哪,土地測量員,他倒可以隨便擺布一切了,為了達到那個目的,他只消想法子提出請求就行了,因為人家早在等著滿足這種請求呢,而且確實早在等著提出這種請求呢,所有這些事情都得講清楚,這是當官的辛苦時間。可是等到我們連這點也做到了,土地測量員,那麽,所有該做的事都做到了,那時我們就得聽候下文了。"

K睡著了,眼前出什麽事他都不知道。起初腦袋枕在床柱高頭的左臂上,睡著時滑下來了,眼下沒著沒落地吊著,慢慢又搭拉下來;眼看上面那條胳膊撐不住了;K不禁用右手緊緊抵住被窩,再找個地方撐撐,湊巧布吉爾的腳在被窩裏蹺起來,無意中給他一把抓住。布吉爾往下一看,腳給他抓住了,雖然討厭,可還是由它去了。

就在這時,隔板上有人猛力插了幾下。K刷地驚跳起來,看看墻壁。"土地測量員在嗎?"只聽得一聲問。"在,"布吉爾說,腳就從K手裏脫出來,突然像個小孩子那樣頑皮放肆地躺平了。"那就跟他說該上這兒來啦,"那聲音接著說;聲調裏沒顧到布吉爾,也沒顧到他還要不要K在身邊。"是艾朗格,"布吉爾悄聲說,看樣子根本不奇怪艾朗格就在隔壁房裏。"快去見他,他已經上火啦,想法子消消他火氣。他睡起覺來可熟呢;不過,我們剛才談的聲音還是太大了;我們一談起某些事情,就管不住自己,也管不住嗓門啦。好,去吧,看來你總睡不醒。去吧,你還在這兒幹嗎?不,你困了也用不著向我賠不是,何必呢?我們體力總有個限度。事實上恰恰這個限度在其他方面也重要,這有什麽法子呢?不,誰也沒法子。世道就是這樣子糾正偏向,保持平衡的。這種安排確實妙得很,想來想去也想不到有這麽妙的,哪怕就其他方面看來未免叫人掃興也罷。好,去吧,我不知道你幹嗎那樣瞧著我。要是你再耽擱下去,艾朗格就要拿我出氣啦,我說什麽也不願惹上那種麻煩呢。這就去吧。誰知道那兒有什麽在等著你?這裏畢竟多的是機會。當然啰,只是有些機會,可以說太重大了,利用不上,有些事情壞就壞在事情本身。不錯,那是令人吃驚的。至於其他嘛,我倒希望眼前能給我睡上一會兒。當然,現在五點啦,不久就要有鬧聲。只要你走就好噗!"

K在沈睡中突然給驚醒,弄得直發楞,還需要睡個不休,剛才又是坐得那麽不舒服,渾身上下都在酸痛,好久他都站不起身,只是托住額角,朝膝下看著。就是布吉爾一次次攆都攆不走他,只有心裏感到再在這間房間裏呆下去也沒用,他才慢慢挪動了腿。照他看,這間房間說不出有多沈寂。是變得這樣的呢,還是一直如此,他不知道。這下子他再要睡也睡不著了。這種信念確實是決定性的動力;他對此淡淡一笑,撐起身,找到什麽地方就往什麽地方上靠,床上也好,墻上也好,門上也好,好像他老早就向布吉爾告辭過,不道個別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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