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我找著他了!”她一面換衣服,一面說,“若果是他,你得給我靠近燕塘的那間茅屋,我們就在那里住一輩子。”

“我怕你又認錯了人,你一見和尚便認定是那個老師父,我準保你又會鬧笑話,我看吃過早飯叫‘播外’下去問問,若果是,你再下去不遲。”

“不用問,我準知道是他。”她三步做一步跳下扶梯來。那和尚已漱完口下艙去了,她問了旁邊的人便自趕到統艙去,下扶梯過急,猛不防把那點著的五更雞踢倒。汽油灑滿地,火跟著冒起來。

艙里的搭客見樓梯口著火,個個都驚慌失措,哭的,嚷的,亂跑的,混在一起。麟趾退上艙面,臉嚇得發白,話也說不出來。船上的水手,知道火起,忙著解開水龍。警鐘響起來了!

艙底沒有一個敢越過那三尺多高的火焰。忽然跳出那個老和尚,抱著一張大被窩騰身向火一撲,自己倒在火上壓著。他把火幾乎壓滅了一半,眾人才想起掩蓋的一個法子。於是一個個拿被窩爭著向剩下的火焰掩壓。不一會把火壓住了,水龍的水也到了,忙亂了一陣,好容易才把火撲滅了,各人取回沖濕的被窩時,直到最底下那層,才發現那老師父,眾人把他扛到甲板上頭,見他的胸背都燒爛了。

他两隻眼雖還睜著,氣息卻只留著一絲,眾人圍著他,但具有感激他為眾捨命的恐怕不多,有些只顧罵點五更雞的人,有些卻咒那行動魯莽的女子。

麟趾鑽進入叢中,滿臉含淚,那老師父的眼睛漸次地閉了,她大聲叫:

“爸爸!爸爸!”

眾人中,有些肯定地說他死了。麟趾摣著他的左手,看看那剩下的三個指頭。她大哭起來,嚷,說:“真是我的爸爸呀!”這樣一連說了好幾遍。宜姑趕下來,把她扶開,說:“且別哭啦,若真是你父親,我們回到屋里再打算他的後事。在這里哭惹得大眾來看熱鬧,也沒什麽好處。”

她把麟趾扶上去以後,有人打聽老和尚和那女客的關系,卻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同伴的和尚也不很知道他的來歷。他們只知道他是從羅浮山下來的。有一個知道詳細一點,說他在某年受戒,燒掉兩個指頭供養三世法佛。這話也不過是想,當然並沒有確實的憑據,同伴的和尚並沒有一個真正知道他的來歷。他們最多知道他住在羅浮不過是四五年光景,從哪里得的戒牒也不知道。

宜姑所得的回報,死者是一個虔心奉佛燃指供養的老和尚。麟趾卻認定他便是好幾年前自己砍斷指頭的父親。死的已經死掉,再也沒法子問個明白,他們也不能教麟趾不相信那便是她爸爸。


她躺在床上,哭得像淚人一般,宜姑在旁邊直勸她。她說:“你就將他的遺體送到普陀或運回羅浮去為他造一個塔,表表你的心也就夠了。”

統艙的秩序已經恢復,麟趾到停屍的地方守著。她心里想:這到底是我父親不是?他是因為受戒燒掉兩個指頭的麽?一定的,這樣的好人,一定是我父親,她的淚沈靜地流下,急劇地滴到膝上。她注目看著那屍體,好像很認得,可惜記憶不能給她一個反證。她想到普陀以後若果查明他的來歷不對,就是到天邊海角,她也要再去找找。她的疑心很能使她再去過遊浪的生活,長住在黑家決不是她所願意的事。她越推想越入到非非之境,氣息幾乎像要停住一樣。船仍在無涯的浪花中漂著,煙囪冒出濃黑的煙,延長到好幾百丈,漸次變成灰白色,一直到消滅在長空里頭。天涯的彩雲一朵一朵浮起來,在麟趾眼里,仿佛像有仙人踏在上頭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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