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爾罕·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紅》 15.我是艾斯特

不知道究竟是愛情讓一個人變成呆子,還是只有呆子才會談戀愛?我背著包袱賣了那麼多年的布品,媒人也當了那麼多年了,卻一點也搞不懂。我總是很想見到這樣相愛而變得更加聰明、更加狡猾、更加會耍弄詭計的一對情人,尤其想見到這樣的一個男人。不過我也很清楚:如果一個男人使用一些詭計、設一些小陰謀或耍一些小手段,那就表示他根本不是真的在戀愛。至於黑先生,他顯然已經失去了鎮定,就連和我談到謝庫瑞的時候,他都已經完全不知深淺了。

在市集裏,我倒背如流地用我告訴每個人的臺詞哄他:謝庫瑞一直在想他,她問我有沒有他的回信,我從沒見過她這種樣子等等。他看我的眼神,讓我忍不住想要憐憫他。他叫我馬上把信直接交給謝庫瑞。每個白癡都以為自己的愛情火燒眉毛,非得快馬加鞭才行,結果只是坦白地暴露了他的愛情濃度,把武器交到了情人手中。要是他的情人聰明的話,就會故意遲遲不應。其中的道理就是:愛情總是欲速則不達。

因此,如果黑先生知道,我把他叫我“火速”傳遞的信件先帶到了另外一個地方,他就會感謝我的。我在集市廣場等他等得快要凍死了,為了暖暖身子,我想可以順路去一下我孩子的家。那些我曾經幫忙送信、汗流浹背地把她們嫁出去的姑娘們,我稱她們為我的“孩子”。我的這位醜姑娘對我實在感激萬分,因此每次我登門時,她不但全心全意地伺候我,像只飛蛾一樣忙東忙西,還會往我手裏塞幾枚銀幣。如今她懷孕了,心情極佳。她煮了一壺菩提茶,我一口一口地細細品嘗。當我獨自一個人時,我數了數黑先生給我的錢幣。一共二十枚。

我又上了路。我穿過小巷,走過陰森的弄堂,滿地都是凍住了的爛泥,非常難走。敲門的時候,突然想要開個玩笑,我便大聲喊了起來。

“賣布品的來了!賣布品的!”我說,“我這兒有皇室都能用的最好的細麻紗布。有從喀什米爾來的漂亮披肩、布爾薩的絲絨腰帶布、精致的絲綢滾邊埃及襯衫布、繡花麻紗桌巾、床罩和床單,還有各種彩色小手帕。賣布品的來了!”

門開了,我走進屋裏。一如往常,屋子裏彌漫著床單、睡眠、炸油和濕氣的味道,一種逐漸衰老的單身漢特有的可怕氣味。

“老巫婆,”他說,“你鬼叫什麼?”

我啥也沒說,拿出信遞給了他。昏暗的房間裏,他像個鬼影似的走了過來,一把搶走了我手中的信。他走進隔壁房間,那裏始終點著一盞油燈。我在門邊站著。

“你父親大人不在家嗎?”我問道。

他沒有回答,專心看著信。我不打擾他,讓他好好讀信。他背對著我,因而我看不見他的臉。看完之後,他又開始從頭讀起。

“好吧,”我說,“他寫了什麼?”

哈桑讀了起來:

親愛的謝庫瑞,因為多年來我也是靠那麼一個人的幻影生活到現在,所以對你始終等待著你的丈夫、從沒想過別人我表示尊敬和理解。像你這樣的女人,除了正直與貞潔之外,怎會有其他?(哈桑哈哈大笑!)我前來拜訪你父親的目的,只是為了繪畫,並不是想要騷擾你。我心中從來不曾有過此種念頭。我絕不敢說我從你那兒得到了一點暗示,或是任何鼓勵。當你的面孔如一道神聖的光芒從窗口出現在我面前時,我只把它看作是真主的恩賜。看見你的面容,就已帶給了我足夠的歡愉。(“這句話是從尼紮米那兒抄來的。”哈桑插嘴,滿心不悅。)然而你要求我保持距離;那麼,告訴我,難道你是一位天使嗎,那麼害怕有人靠近?我必須告訴你,聽我說:過去,我時常投宿在邊遠偏僻、杳無人跡的旅店,那裏,除了一位絕望的客棧主人和幾個亡命天涯的殺人犯之外,別無他客。許多難眠的夜裏,在那裏,深夜時分,望著灑落在荒蕪山脊上的月光,傾聽著比我更孤獨而不幸的狼群仰天長嗥,我時常想像,有一天你將驀然出現在我面前,就如你出現在窗口一樣。聽著:如今我為了編書的緣故,回到你父親身旁,而你卻退回了我童年時畫的圖畫。我明白這不是你心已死的暗示,而是說明我再度找到了你。我見到了你其中一個孩子奧爾罕。那沒有父親的可憐男孩,有一天我會成為他的父親!

“真主保佑,他寫得真好。”我說,“都成詩人了。”

“難道你是一位天使嗎,那麼害怕有人靠近?”他復誦,“他這句話是從伊本?澤爾哈尼那裏偷來的。我可以寫得更好。”他從口袋裏拿出自己的信。“拿去交給謝庫瑞。”

有史以來頭一次,接受金錢收下信件讓我覺得不安。對於這個男人因愛情得不到回報而產生的瘋狂,我感到某種厭惡。仿佛要證明我這種感覺似的,許久以來哈桑第一次拋開了他的紳士模樣,粗魯地說:

“告訴她,如果我們願意的話,可以通過法官逼迫她回到這裏。”

“你真的要我那麼說?”

一下子沈靜了下來。“不要。”他說。油燈的光芒照亮他的臉,我看見他像個犯了錯的小孩一樣低下了頭。因為我知道哈桑性格中也有這一面,所以才會尊重他的感情,幫他傳信。並不是像人們所想的,完全只為了錢。

正當我要踏出屋外時,哈桑在門口叫住了我。

“你告訴過謝庫瑞我有多麼愛她嗎?”他興奮而癡傻地問我。

“你的信裏不寫這話嗎?”

“告訴我,我該如何說服她和她父親?我該如何讓他們相信?”

“當一個好人。”我說,向門口走去。

“到了這把年紀,太遲了……”他憂傷地說。

“你已經開始賺很多錢了,哈桑官員。這可以讓一個人變成好人。”說完我走了出去。

屋子裏又暗又郁悶,顯得外頭的空氣仿佛還暖和些。陽光照在我的臉上。我祈求謝庫瑞能夠得到幸福,但是也同情住在那間濕冷陰暗屋子裏的可憐男人。我突發奇想,轉身走進拉萊裏的香料市場,心想肉桂、番紅花和胡椒的氣味或許能使我清醒過來,但我錯了。

來到謝庫瑞家中,她才一拿起信件,便問起黑。我告訴她,他整個人已經被戀愛的烈火徹底吞噬。她聽了很高興。

“就連忙著織毛線的婦人們,也在談論可憐的高雅先生為什麼會被殺害。”接著我改換了話題。

“哈莉葉,準備一些哈爾瓦糕拿去送給可憐的高雅先生的遺孀卡比葉。”謝庫瑞說。

“所有艾爾祖魯姆教徒及其他許多人都會去參加他的葬禮。”我說,“他的親戚們發誓要為他報仇雪恨。”

但謝庫瑞已經開始讀起黑的信了。我細心而生氣地看著她的臉,這個女人有那麼多的生活經驗,竟然能夠控制反映在臉上的熱情。當她讀信的時候,我感覺我的沈默讓她很高興,她似乎覺得這代表我贊成她對黑的信特別在意。這樣一來,謝庫瑞讀完信後對我微笑時,為了迎合她,我不得不問:“他說了些什麼?”

“和他年輕時候一樣……他愛上我了。”

“你怎麼想?”

“我是個結了婚的女人,我在等我的丈夫。”

和你們猜想的恰巧相反,在請我幫了這麼多忙之後,她卻仍對我說謊,對這一點我並沒有生氣,甚至我可以說,她的結論倒讓我松了一口氣。那些我幫忙傳信、向她們傳授生活經驗的年輕姑娘和女人,如果能像謝庫瑞這樣認真仔細的話,那麼一定早已省卻我們雙方一半的心,甚至她們中的有些可能會嫁一個更好的老公。

“另一個人說了些什麼?”我又問道。

“我現在不想看哈桑的信。”她回答,“哈桑知道黑回伊斯坦布爾了嗎?”

“他甚至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

“你跟哈桑見面了嗎?”她睜大了美麗的黑眼睛問。

“在你的要求之下。”

“怎麼樣?”

“他很痛苦。他深愛著你。就算你的心屬於另一個人,如今想要擺脫他是相當困難的。你收了他的信,給了他極大的鼓勵。不過,要提防他。因為他不只想要逼你回那裏,而且,他還想說服別人承認哥哥已死,準備娶你為妻。”我微笑著說,想減輕這些話中威脅的一面,不致被她看作是那位不幸者的代言人。

“那麼,另一個人怎麼說呢?”她問,但她知道自己問的是哪一個。

“那位細密畫家?”

“我的腦子亂成一團。”她突然說,似乎很害怕自己的想法,“這些事情好像只會變得越來越混亂。我父親愈來愈老了。將來我們會變成什麼樣子,這些沒有父親的孩子又會怎麼樣?我感覺有某種邪惡已經逼近,魔鬼正在為我們醞釀各種災難。艾斯特,說一些讓我心安的事情。”

“你一點也不要擔心,我心愛的謝庫瑞,”我戰戰兢兢地說,“你是這麼聰慧,又那麼漂亮。有一天你將會和英俊的丈夫同床共枕,你會抱緊他,忘記所有憂慮,你將會得到幸福。我可以從你的眼中看出這些。”

一股愛憐從心底升起,我眼中盈滿了淚水。

“不錯,但是哪一個會成為我的丈夫?”

“難道你那聰明的心沒有告訴你嗎?”

“就是因為我不明白我的心在說些什麼,所以才如此沮喪。”

一下子靜了下來。有一剎那,我忽然覺得謝庫瑞根本不相信我。為了想從我嘴裏套些話,她高明地掩飾了她的不信任,試圖激起我的憐憫。看見她並不準備當場寫回信,我就說了一句話,這句話是我告訴過每一位姑娘的,即使她有斜眼也一樣,然後抓起布包走進內院,溜出了大門:

“別害怕,我親愛的,只要睜大你美麗的眼睛,任何不幸都不會、都不會落在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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