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大地的階梯》看望一棵榆樹 14

我的同事臨摹那些零碎的壁畫,我卻震懾於廢墟給人的特別的美感。

那種美感,使我有了最初的詩歌的衝動,我發表的第一首詩,也是日後回憶這座寺廟廢墟時寫下的。

那是整個中國都在改正過去錯誤的時代,所以,有人開始使用政府的撥款與百姓的捐助來修復這座被摧毀的寺廟。畢竟不是,廟可以集中大地上所有精華的時代了,所以,寺廟的頂子用鐵皮來覆蓋,也是件十分自然的事情了。

當人們開始修復這座寺廟時,我跟我的同事都失去再去這寺院的興趣。我是因為不能再欣賞廢墟那獨特的美感。她則是因為再也不能四處隨意走到,任意臨摹那些筆法靈運的壁畫了。

又過了沒有多久,我跟這位畫畫的同事,都相繼離開。

20世紀80年代中後期,嘉絨地區來了一位很有名的美國人,即寫了《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那本書的索爾茲伯里。

我那時已經在文化部門工作。那時,我們一夥年輕人,眼看索爾茲伯里這位美國人,有那麽多官員陪同,隨意調閱對國人保密的史料,隨意訪問想訪問的任何地方,都有些憤憤不平。同時也為那些得意地為美國人鞍前馬後效勞的家夥感到羞恥。其中的一位,陪了一程這位美國作家回來,就曾不止一次得意洋洋地對人描述美國作家如何如何的情狀。

更為離奇的是,有一次,這人竟對我們誇耀,說美國作家如何在行走長征路的時候,做出了重大的發現。

我問他是什麽發現。

他說,發現了張國燾在長征途中召開分裂中央與紅軍那次著名會議的地方。

我說,這其實用不著他去發現,因為張國燾開會的那座小廟就在那里,許多知道一點地方史的人都知道,這個小廟就是眼前我所面對的白杉村里的寺廟。當年,一、四兩方面軍會合後,在嘉絨的河谷地區籌集了糧草,便登上青藏高原的臺階,經過混編的一、四兩個方面軍分成左、右兩路軍進入橫跨川甘兩省的若爾蓋大草原。但是,行到半途,兵強馬壯的張國燾不願再受制於實力損傷嚴重的黨中央,命令所部從川甘交界的大草原上重新返回大渡河流域的嘉絨山區,想要打回四川盆地,在天府之國的平疇沃野上建立起一塊根據地。

我曾見過張國燾所部留在岩石上的標語,非常直截了當地寫著:打到成都吃大米!

從草地回返嘉絨後,張國燾便在白衫村寺廟召開會議,宣佈另立中央。

也就是所謂長征途中著名的“卓木碉會議”。

當年,寺院要修復的時候,只是聽說,張國燾在大殿里開過很多背盒子槍的人開的大會,但卻沒有人在寺廟里,或者在周圍找到一點能夠證明這次會議確實在這里召開過的蛛絲馬跡。

後來,張國燾指揮大軍擁出大河谷,向四川盆地攻擊前進,在現在出產名茶的蒙頂山下,被四川軍閥部隊頑強阻擊,付出了慘重代價,不得巳再次穿越雪山草地,北上與毛澤東率領的中央紅軍一部會合。

當太陽落到山梁背後,那座寺廟頂上的閃爍不定的光芒消失後,我就在晚風中離開了這個村莊。

離開的時候,年輕的畫師要我留下地址,他說,要把畫好的畫給我寄來。我把地址留給了他,但卻沒有指望他把畫給我寄來。

在熱足下了車,我想再一次讓來往的車輛為我選擇去向。往上,回到馬爾康,去上溯梭磨河的源頭。此行開始的時候,我就下定了決心,在此行之中,必然要去溯一條河流的源頭,去登一座山。

往下,則是去過去嘉絨的中心促浸,今天的金川縣。

我在熱足橋頭等了差不多兩個小時,來來往往的卡車與小汽車對我揚起的手視而不見,更不要指望他們會看見我豎起的表示乞求之意的拇指了。

最後,一輛長途班車駛來,不等我揚手,便吱一聲在我身邊剎住了。

我上了車,目的地就是七十多公里外的金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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