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13)

煙鸝得了便秘症,每天在浴室裏一坐坐上幾個鐘頭——只有那個時候是可以名正言順地不做事,不說話,不思想;其余的時候她也不說話,不思想,但是心裏總有點不安,到處走走,沒著落的,只有在白色的浴室裏她是定了心,生了根。她低頭看著自己雪白的肚子,白皚皚的一片,時而鼓起來些,時而癟進去,肚臍的式樣也改變,有時候是甜凈無表情的希臘石像的眼睛,有時候是突出的怒目,有時候是邪教神佛的眼睛,眼裏有一種險惡的微笑,然而很可愛,眼角彎彎的,撇出魚尾紋。

振保帶煙鸝去看醫生,按照報紙上的廣告買藥給她吃,後來覺得她不甚熱心,仿佛是情願留著這點病,挾以自重。他也就不管了。

某次他代表廠方請客吃中飯,是黃梅天,還沒離開辦公室已經下起雨來。他雇車兜到家裏去拿雨衣,路上不由得回想到從前,住在嬌蕊家,那天因為下了兩點雨,天氣變了,趕回去拿大衣,那可紀念的一天。下車走進大門,一直包圍在回憶的淡淡的哀愁裏。進去一看,雨衣不在衣架上。他心裏怦的一跳,仿佛十年前的事又重新活了過來。他向客室裏走,心裏繼續怦怦跳,有一種奇異的命裏註定的感覺。手按在客室的門鈕上,開了門,煙鸝在客室裏,還有個裁縫,立在沙發那一頭。一切都是熟悉的,振保把心放下了,不知怎的驀地又提了上來。他感到緊張,沒有別的緣故,一定是因為屋裏其他的兩個人感到緊張。

煙鸝問道:“在家吃飯麼?”振保道:“不,我就是回來拿件雨衣。”他看看椅子上擱著的裁縫的包袱,沒有一點潮濕的跡子,這雨已經下了不止一個鐘頭了。裁縫腳上也沒穿套鞋。裁縫給他一看,像是昏了頭,走過去從包袱裏抽出一管尺來替煙鸝量尺寸。煙鸝向振保微弱地做了手勢道:“雨衣掛在廚房過道裏陰幹著。”她那樣子像是要推開了裁縫去拿雨衣,然而畢竟沒動,立在那裏被他測量。

振保很知道,和一個女人發生關系之後,當著人再碰她的身體,那神情完全是兩樣的,極其明顯。振保冷眼看著他們倆。雨的大白嘴唇緊緊貼在玻璃窗上,噴著氣,外頭是一片冷與糊塗,裏面關得嚴嚴的,分外親切地可以覺得房間裏有這樣的三個人。

振保自己是高高在上,了望著這一對沒有經驗的奸夫淫婦。他再也不懂:“怎麼能夠同這樣的一個人?”這裁縫年紀雖輕,已經有點傴僂著,臉色蒼黃,腦後略有幾個癩痢疤,看上去也就是一個裁縫。

振保走去拿他的雨衣穿上了,一路扣鈕子,回到客廳裏來,裁縫已經不在了。振保向煙鸝道:“待會兒我不定什麼時候回來,晚飯不用等我。”煙鸝迎上前來答應著,似乎還有點心慌,一雙手沒處安排,急於要做點事,順手撚開了無線電。又是國語新聞報告的時候,屋子裏充滿另一個男子的聲音。振保覺得他沒有說話的必要了,轉身出去,一路扣鈕子。不知怎麼有那麼多的鈕子。

客室裏大敞著門,聽得見無線電裏那正直明朗的男子侃侃發言,都是他有理。振保想道:“我待她不錯呀!我不愛她,可是我沒有什麼對不起她的地方。我待她不能算壞了。下賤東西,大約她知道自己太不行,必須找個比她再下賤的。來安慰她自己。可是我待她這麼好,這麼好——”

屋裏的煙鸝大概還是心緒不寧,啪地一聲,把無線電關上了。振保站在門洞子裏,一下子像是噎住了氣,如果聽眾關上無線電,電台上滔滔說的人能夠知道的話,就有那種感覺——突然的堵塞,脹悶的空虛。他立在階沿上,面對著雨天的街,立了一會,黃包車過來兜生意,他沒講價就坐上拉走了。

晚上回來的時候,階沿上淹了一尺水,暗中水中的家仿佛大為變了,他看了覺得合適。

但是進得門來,嗅到那嚴緊暖熱的氣味,黃色的電燈一路照上樓梯,家還是家,沒有什麼兩樣。

他在大門口脫下濕透的鞋襪,交給女傭,自己赤了腳上樓走到臥室裏,探手去摸電燈的開關。浴室裏點著燈,從那半開的門望進去,淡黃白的浴間像個狹長的軸。燈下的煙鸝也是本色的淡黃白。當然歷代的美女畫從來沒有采取過這樣尷尬的題材——她提著褲子,彎著腰,正要站起身,頭發從臉上直披下來,已經換了白地小花的睡衣,短衫摟得高高的,一半壓在頷下,睡褲臃腫地堆在腳面上,中間露出長長一截白蠶似的身軀。若是在美國,也許可以作很好的草紙廣告,可是振保匆匆一瞥,只覺得在家常中有一種汙穢,像下雨天頭發窠裏的感覺,稀濕的,發出翁郁的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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