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空山-機村傳說》天火 (13)

他終於安靜下來了,臉色蒼白,眼神無助而絕望。

他用耳語般的聲音說「痛,」

他說痛不是感覺,而像是說一個名字,「痛,它在走,這里這里,這里,這里。」他的手指著自己一個又一個關節,一會兒腳踝,一會兒是脖子,再一下,又到了手腕。好像那痛是一隻活蹦亂跳的精靈。

猛一下,他握住了自己左手的一根手指:「這里!」

然後,如釋重負地長吐一口氣,「我捉住它了!」

有人忍俊不住,低低地笑出聲來。

人們把他扶上了擔架,擡起來,往河口敞開的方向,公社所在地去了。

送行的人們走到村口,還看到他擡起身子,向著村民們揮了揮手。

擔架慢慢走遠,消失在遠處霧氣一樣迷茫的月光中了。這時,人們又注意到了幾乎已經忘記的那片不祥的連天黑雲。現在,那片黑雲還停在那里。黑雲的上端,被月光鑲上了一道銀灰的亮邊,而在黑雲的底部,是一片緋紅的光芒。

傳說中說,對於不祥之物,最好的辦法就是裝作不知道它,看不見它。那片黑雲也是一樣,這麽久沒人看它,它就還是下午最後看它時那副樣子。現在,這麽多人站在村口,擡眼看它了,那片紅光便閃閃爍爍,最後抽風一樣猛閃一下,人們便真真切切地看到,大片旗幟般招展歡舞的火焰升上了天空,把那團巨大的黑雲全部照亮了。

那片紅光使如水月色立即失去了光華,落在腳前,像一層稀薄的灰燼。

人群里發出一陣驚呼。

然後,人們聽到了一陣奇怪的聲音。不是自己驚呼的回聲,而是驢的叫聲。是多吉那頭離開主人很久的驢。它站在村口一堵殘墻上,樣子不像一頭驢,而像是一頭孤憤的狼,伸長了脖子,長聲叫喚。

這個夜晚有如不真實的夢境。

在這似真似幻的夢境中,那頭驢躍下墻頭,往河口方向跑去了。不久,驢就趕過了擔架。人們在它背後大聲呼喊,叫它停下,叫它和同村的人們一起趕路,但它立著雙耳,一點也不聽這些熟悉的聲音親切而又焦灼的招呼,一溜煙闖入到前面灰蒙蒙的夜色里去了。

人們都很納悶,這頭驢它這麽急慌慌地要到哪里去呢?要知道,眼下這個地方,已經出了機村的邊界,機村的大多數人都很少走出過這個邊界,更不要說機村的牲畜了。這頭驢為什麽非要在深更半夜闖到陌生的地界里去呢?這事情,誰都想不明白。

但現在不是從前,隨時都有讓人想不明白的事情發生。所以,眼下這件事情雖然有些怪誕離奇,但人們也不會再去深究了。

但擔架上的那個病人卻有這樣的興趣:「什麽跑過去了?是一頭鹿嗎?我聽起來像鹿在跑。」格桑旺堆是村里數一數二的好獵手,拿著獵槍一走進樹林,他就成了一個機警敏捷而又勇敢的家夥,與他平時在人群中的表現判若兩人。

「是多吉的驢!」

「多吉的驢?」

「是多吉的驢。」

病人從擔架上費力地支起身子,但那驢已經跑到無影無蹤了。病人又躺下去,沈默半晌,突然又從擔架上坐起身來,說:「肯定是多吉從牢房里放出來了!」

「不是說他再也回不來了嗎?」

格桑旺堆說:「我們不知道,但這好畜牲知道,它知道主人從牢里出來了!」他還想再說什麽。但那陣陣抽搐又襲來了。他痛苦呻吟的時候,嘴里發出羊一樣的叫喚。機村人相信,一個好獵手,命債太重,犯病時口中總要叫出那些野物的聲音,眼下這羊叫一樣的聲音,就是獐子的聲音,是盤羊的聲音,是鹿,是麂,是差不多一切草食的偶蹄類的野物的垂死的聲音。一個獵人一旦在病痛中叫出這樣的聲音,就說明死神已經降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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