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在第七章結識名叫查阿茲、查奧茲或斯納那茲(小時候被貓頭鷹偷走)的人物的時候，我們有意擱置了神話的一個情節。這個情節只出現在湯普森人(本書第124頁)的一個版本中。從表面看，這個情：聲似乎無關緊要。我們應給予它特殊關註，因為我們將發現，這個情節決定著對整組神話的闡釋。

雖然主人公是一個渾身潰瘍、臭氣熏天的老頭，一個不合群的姑娘還是嫁給了他。姑娘的父母看不起"女婿"，派他去幹砍柴之類的苦活。他撿了一點柴，交給老婆。當老婆回家把柴火卸下來時，柴火像變魔術一樣迅速增加，裝滿了四個窩棚。我們來聽這個神話："他的女人把一塊塊(木頭：每個窩棚一塊)送到(半地下的)窩棚人口，用繩子把木頭放進去。在這個過程中，一塊木頭滑了下去，掉到窩棚深處。一個火花穿透了正好坐在下面的月亮的睪丸。(木柴迅速增加)直到每個窩棚裝滿了劈好的木柴，木柴多得連人都沒處可待。"口嘲

此後，故事再也沒有談到月亮在窩棚中出現，成為事故的受害者以及他碩大的睪丸。然而，這個情節是否有意義?如果是，意義是什麽呢?

為了回答這類問題，結構分析總是遵循同樣的做法。如果發現這個情節在故事中是孤立的，那我們就應在同一地理區域尋找是否存在另一個神話，其中包含的某個主題正好與上述情節相反。這樣，兩個相互對立的主題就能勾畫出一個語義場。如果分開，任何一個主題似乎都沒有意義，意義只有通過兩者的關系才能顯現。

就目前這個情節而言，無須走太遠就能發現端倪：屬於薩哈潑丁語系①的穿鼻族的神話就包含這個典型情節。薩哈潑丁語系自成一體，北面與撒利希語系相連(圖12)。

穿鼻人說：從前，月亮位於東方，像現在的太陽一樣在白天發光。月亮光照太強，燒焦了土地，殺死了所有生物。此外，月亮還有吃人的習慣。他兒子每天給他帶回人的屍體，月亮只吃他們的睪丸(在另一個版本中，月亮先取出睪丸生吃，然後把屍體煮熟)。

生活在西邊的郊狼想結束這些罪惡的行為。以共敘友情或家族交往為借口，他同月亮的

兒子搭訕，主動要求幫他拿著大棒，趁他在冰泉喝水時殺死了他。郊狼穿上他的衣服，把他扮成死人。郊狼隨後把屍體送給月亮。月亮像往常一樣迫不及待地吞下睪丸，感覺味道刺激，甚至有點苦。

月亮是一個油膩膩的胖老頭，住在一問裝飾華麗的帳篷裏。郊狼決定把帳篷中的飾物偷走。入夜，他得手後就離開，但清早醒來總發現自己還在月亮的帳篷前。另一個版本說：他甚至未走出月亮帳篷的光暈。"郊狼連續幾次都失敗了。月亮驚訝地發現，郊狼每天都睡在自己的門前，最終明白他不是自己的兒子。根據不同版本，這兩個人物相互解釋，有時相互和解；或者郊狼在被月亮揭穿之前砍下了他的頭。故事的結尾在各個版本中都一樣："郊狼對月亮說：從今往後，你不能再殺人。月亮繼續留在天國，用自己的光芒在夜問為路人照明。"

第十一章有個神話發生在風危害人類的年代(本書第177頁)。在我們正討論的穿鼻人神話中，月亮(當時是太陽)也很殘忍。兩個故事都以惡魔被降伏告終：從今往後，風將輕輕地吹，月亮將只負責夜問照明。然而，一個故事涉及季節更叠和氣候變化，而另一個故事講述的是晝夜更替。

舒斯瓦普人有個神話在上述兩個故事之間建立了聯系。從前講撒利希語的奧加納貢族的神話版本非常吸引人：郊狼在一個夜間巨人家做客，他決定竊取主人的兩塊生火寶石後逃走。但他竭盡全力也無法遠離主人的居所。郊狼為此驚詫不已，決定做最後一次嘗試。他在頭腦中先把所有的動作都記錄下來："現在我起身，現在我開始走，現在我抓住寶石，現在我在梯子下面，現在我上梯，現在我到了高處，現在我在外面，現在我開始跑"他繼續這麽做，鑒於他非常熟悉地形，他嘀咕著："我在這裏，我到了那裏"一整夜，他都自言自語，以為帶著贓物遠走高飛。黎明時分，主人全家都醒了，看到郊狼正圍著房子轉圈，繼續喃喃語，汗流浹背，他做的無用功已經讓他精疲力竭。

當一個神話跨越語言界限時，會出現兩類變化：神話的中心內容尚存，但已經發生了變化或徹底顛倒(我將舉湯普森族的例子來說明)；或者像上述神話，大框架沒變，但內容不復存在，僅成為一個優美文學片段存在的借口。

關於第一種變化，還可參考斯諾霍米西族的神話(《神話學：裸人》，索引月亮住在一個冰天雪地的遙遠國度。他娶了熱帶國家的女子為妻，把她關進冰窟，結果女子凍死了。月亮以續弦為借口，以同樣的方式整死了她的兩個妹妹。只有最小的瘸腿妹妹沒有讓丈夫得逞：她讓整個地區變得溫暖。我在《神話學：從蜂蜜到煙灰》(第395一400頁)索引。神話中，已經討論了瘸腿姑娘調節氣候的角色。我在此僅指出，月亮的故事是北風結婚故事的翻版(本書第177頁)。材料提供者明確表示，月亮屬於寒風或北風部族，他企圖將地球所有居民都置於自身統治之下。

穿鼻人的：申話及其奧加納貢版本開發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情節．．我們可稱之為"無法逃離"。郊狼竭盡全力，卻無法遠離月亮的住所。他以為走了一整夜，可醒來時依然在門口。這個主題同樣出現在庫特耐人類似的神話中。郊狼因饑荒與家人分開(他是反方向的食人魔，即被吃——什麽吃的都沒有，結果都是死路一條)，在太陽那裏找到了自己的妻子一太陽的女兒。但是郊狼不知道太陽家的規矩，菜肴從他的鼻子底下被端走了。妻子解釋說：如果晚上來太陽家，他將沒有東西吃；為了吃到飯，他必須早晨進屋。如同穿鼻人神話中的月亮，太陽(我們不要忘記他是郊狼的嶽父)也有一食寶貝(不同的版本說法不同：火炬或撐皮用的框，或許都是太陽的象征)。郊狼將寶貝偷到手，走整整一夜。清晨，筋疲力盡的郊狼睡著了，醒來時發現自己還在出發地點。太陽告訴郊狼，要逃出他的手心，郊狼必須跑一整天加一整夜，直到第二天中午(在另一個版本中，他必須跑三天三夜)。

月亮在各個神話中都是致命的：因為寒冷或酷熱，譬如在穿鼻族的神話中。在這個神話中，月亮家庭還是與寒冷相關，因為郊狼告訴月亮的兒子說有一眼"酷寒泉水"或"擁有最冷的水的地方"才說服他去那裏喝水解渴。這個意群(syntagmatiquE．)中表面看來無關緊要的細節如果被放人一個範例(paragdigmatique)整體，將顯得非常恰當。

錐心人有關郊狼與太陽爭鬥的神話澄清了這個主題。一只小鳥給郊狼出主意："你為什麽在白天、太陽還在時到處走呢?太陽可以看著你走來走去。白天不要走，晚上再出來。天一亮，你就躲進洞裏，一直睡到黃昏，醒過來就開始走。"2211總之，晚上沒有月亮走不了路。所以必須把月亮從白天挪到晚上。白天走路擺脫不了太陽，因為他看得見你，清晨也不能歇腳，因為太陽一升起就會抓到你。必須靠速度戰勝他，或者只在正午時稍事休息，因為那時，太陽轉過身開始往西落。

但值得我們關註的是月亮和睪丸之間的關系(參見《神話學：裸人》，507頁)。顯然，從穿鼻人到湯普森人，這個關系通過兩次轉換才得以維持：一個吃睪丸的肥胖(gros)月亮變成了長著碩大(gros)睪丸的月亮。此外，在穿鼻人神話裏，月亮是使其受害者的睪丸受傷的禍首：他把這個部位割下吃掉；而在湯普森人的神話裏，他變成了自身睪丸意外受傷的患者。湯普森人的神話沒有對此做出解釋，只是一個與穿鼻人神話相反的情節。

這個變化沒有任何突兀的地方。湯普森族的另一個神話的主人公是一個長有鋸齒狀陰道的老女人(從下方吃陰莖，而月亮是從上方吃睪丸)。她將自己的雙腿變得尖利，以便能夠將人紮死，吃他們的心臟(體內的圓球，與體外的圓球睪丸相關並相反)。她先在小樹上嘗試自己變尖的雙腿，一下就把樹穿透了，然後她到一棵大樹上去試，結果雙腿插入樹幹。經過一夜的努力，她終於把腿拔了出來。其他版本中，女人變成了男人——一個版本說他很胖，令人想起穿鼻族神話中的月亮，他也無法逃脫(Boas4：46；Teit5：269，365-367)。

在這裏，不是一塊木頭紮傷了故事中的一個人物，而是人物的一部分(她變成長矛的雙腿)穿透了木頭。如果將湯普森族的這個神話孤立來看，似乎月亮的情節在神話意群中沒有意義，但如果和湯普森族的其他神話聯系起來，這個情節將在範例整體中以置換的形式重新找到位置。

現在的問題是，為什麽在穿鼻人神話裏，月亮成為愛吃睪丸的食人魔?

在穿鼻人聚居區西南約500公裏的地方，現在的俄勒岡州居住著塔克瑪人(Takelma)，他們構成一個小型孤立的語言群體。他們有個神話或許能提供一個簡單的答案。故事說，有一些老棕熊只吃人的內臟、陰莖和睪丸，"因為沒有牙，所以他們只能吃人們給的比較軟的食物"。在穿鼻人的神話裏，月亮是一個老頭。塔克瑪人的神話的構建以一個在美洲印第安人思維中占據重要位置的區分為基礎：身體的硬的部分和軟的部分之間的區分。耳朵、鼻子、性器官被認為是軟弱、暴露的部位，除非給它們戴上骨、牙或木材制成的飾品，這些飾品彌補了它們硬度不足的缺陷。

但我們還是不能從這個角度去理解穿鼻人的神話，因為月亮在吃完睪丸後還要將整個屍體煮熟並吃掉，而且郊狼也跟著一塊吃。事實上，有關睪丸的情節屬：亍二範圍很廣的變化過程，從沿海的撒利希語部族到落基山區的庫特耐族，人們可以發現變化過程的各個階段。只有仔細研究各種變化狀態才能根據恒定不變的特點對整體做出闡釋。

沿海撒利希語部族的神活說：郊狼做飯前清洗一條雄性鮭魚，從魚肚裏拿出兩塊白色圓形的生殖腺。它們太好看，郊狼下不了決心把它們和魚放在一起煮。郊狼把它們放在一邊，它們變成了兩個年輕姑娘，先和他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後來，當他開始顯得膽大妄為時，她們離開了他，開始了歷險生活。她們偷了一個還在搖籃裏的孩子，準備把他撫養成人後就嫁給他。這個孩子就是月亮。被家人找到後，月亮離開了兩個妻子，開始長途跋涉。在此期間，他創造了魚兒、樹木，建立了世界的秩序。許多故事版本說，最後，他決定去天上，試著做太陽。但他發出的光芒太熱了，燒開了所有的河流。他於是決定把位置讓給弟弟，自己變成了月亮。

我曾提及(《神話學：裸人》，M。15；本書涉及熊的話題，第155頁)與沿海撒利希語部族相鄰、講薩哈潑丁語的克裏基塔特人的一個神話。故事講述兩只母熊和她們的女兒之間的一場殊死搏鬥。只有一個女兒活了下來。她不停地跑，最後迷了路，來到一個食人部族。他們把受害者的睪丸當作耳環佩戴，逼迫她也這麽做。幾個好心女子將她救出，幫她除去了這些令人作嘔的飾物。她們給她戴上了自己的耳環，即抓捕鹿科動物的獵人和捕撈鱒魚的漁民們佩戴的首飾。女主人公嫁給了救命恩人的兄弟，但立即被一條食人鮭魚擄走了。她的丈夫追上鮭魚並成功地把他殺死。他使用的是郊狼在穿鼻人神話(本書第185頁)中對付月亮兒子的計策(在他彎腰在泉眼喝水時下手)。

我們並不僅因為這個細節就將這個故事與穿鼻人神話聯系起來(人們已經猜到，這個細節體現了相同變化的一種狀態)：在這個故事裏，食人魔改變了睪丸的用途，睪丸不再是食物(奢侈的食物)，而成為一種飾物。

到這個階段，我們可以確定以下三組對等關系：湯普森人神話：自己的睪丸-傷口；

穿鼻人神話：別人的睪丸-食物；

克裏基塔特人神話：別人的睪丸-飾物。

我之前借用了一些內容的庫特耐人的一個神話(本書第54、88、150、187頁)體現了變化的另一種狀態。因為饑荒郊狼離開了妻子，他帶著幼處流浪。他發現了河貍，並弄壞了他們的水壩，捉住兩只小河貍戴在兒子耳朵上做裝飾。郊狼一轉身，其他裝死的河貍紛紛跳入水中，兩只"耳環"也趕緊分別跳入一個水洞，差點把孩子撕裂。小孩喊救命，郊狼回來後把兒子和兩只小河貍從水裏拉出來。郊狼把小河貍煮熟，把油脂給兒子，因為油脂很嫩，他自己準備吃肉。隨後，他改變了主意，不顧小孩哭鬧和兒子交換了食物。

我們發現，這一系列的神話之間具有相似性，可以按照地理和邏輯兩條主線將它勁起來。從地理角度看，講述這些神話的部族自西向東依次排列：從沿海地區到落基山區，庫特耐人則繼續往東延伸。從邏輯角度看也是如此，邏輯體現在多個方面。

首先，作為整體的這組神話在飾物和食物之間建立了對應關系。在沿海部族的神話裏，郊狼發現了太漂亮舍不得吃的鮭魚生殖腺。郊狼想："我能用它們做什麽呢?"他小心地用紙將兩個"圓東西"隔開，一個在上，一個在下。"不管你們變成什麽，我都很高興。我希望是我夢中的尤物，即我從未見過的來自遠方的尤物。"次日，它們變成了兩個光彩照人的姑娘，"她們衣著美艷，嬌小玲瓏，皮膚白皙，滿頭紅發。如此意外的驚喜讓郊狼差點樂瘋了。"他竭力讓年輕人相信她們是他鰥居以前生的女兒。幾個月過去了，郊狼病倒了，幾乎失明。即便這樣，他還是很好色。兩個姑娘氣急了，把他放進一只獨木舟隨波漂走22引。

要理解從魚的生殖腺到人的睪丸的過渡，我們不需求助：生理學，解剖學足以對此做出解釋。魚精和睪丸都是相對獨立於身體之從沿海講撒利希語的部族到相鄰的薩哈潑丁語部族，郊狼想迎娶的善變的魚精姑娘經歷三重顛倒，變成了出色的顧問——糞便姐妹，郊狼可以隨意將其排出或納入身體：這個變化如此極端，以至於變化到此為止。我在另一本書中詳細地分析了這問題(《神話學：裸人》，第276一278頁，"魚精姑娘"索引)。內陸的撒利希語部族的神話體現了變化的中間環節：我們有理由認為，錐心人認定，郊狼的"能力"(郊狼自己用一個相近的特殊詞來稱"能力")是糞便、陰莖和睪丸。湯普森人和奧加納貢人認為，郊狼的糞便幫助他，給他提建議，但並不是"姐妹"。外的成對圓形球體，前者在體內，後者在體外。魚精外表像首飾一樣華美柔嫩，和魚子一樣是印第安人鐘愛的食物。睪丸在一種變化狀態下被用作飾物，在另一種變化狀態下等同於食物，它因此具有雙重性質。河貍小的時候像圓球，睪丸因此過渡到一對小河貍。鮮美的河貍也是一種食物，但郊狼試圖把它們當作飾物。他把河貍做成耳墜，這與另一個神話中睪丸的用途一致。在第三個神話中，一個食人的老頭喜食柔軟的睪丸。在這個神話裏，孩子因為沒能吃上小河貍的油脂而非常失望。故事明確指出，這種柔軟的食物適合幼童。顯然，在不同神話中，魚精、睪丸和小河貍可以互相調換，但它們發揮的功能沒有變，代表著相同變化的各種狀態。

有一點值得註意：飾物出現在所有故事中，即使並不是故事發展所必需的情節。受精魚卵變成的姑娘衣著華麗，在另一個神話版本裏，主人公——未來的月亮，在離開兩個姑娘時帶走了一個裝滿角貝的盒子(只有一個渾身潰瘍、臭氣熏天的殘廢女人可以打開這個盒子，把貝殼分發給周圍的人227；這個簡短的故事與斯納那茲的故事有關，值得進行專門的研究)。克裏基塔特入神話裏營救女主人公的姑娘們不僅僅滿足於幫她除去令人作嘔的耳墜，還堅持用自己的耳墜替換那些耳墜。在穿鼻人神話裏，月亮這個食人老頭收藏各種珍品。

通過分析有關霧的起源的各個神話，我們發現了一個框架，這個框架可被簡化為傷口與飾物之間既對應又對立的關系(本書第137頁)。之前分析的神話變化的架構也突出了飾物與食物之間既對應又對立的關系。在這種變化過程中，睪丸時而作為飾物，時而作為食物發揮作用，如果可以這麽說的話。在湯普森人的神話中(我們在本章開頭談到了這個神話，它將睪丸與傷口直接相連)，上述兩個框架相互融合。現在再回頭來看這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