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109)

阿里薩放棄自己的回憶,讓她獨自去想自己的心事。這當兒她仍舊不停地卷煙、點煙、吸煙,直到將盒子里的煙葉全部卷完、吸光。

半夜過後,音樂停止,喧嘩的旅客們散去,只聽到入睡時的竊竊私語。那時,只有他們兩個人單獨坐在黑暗的了望臺上了,兩顆心在一起跳動,兩個人和輪船行駛的節奏在一起呼吸。

過了好一會兒,阿里薩借著河水的反光看了一眼費爾米納。她在出神,表情神秘,河水微弱的反光照在她雕像般的側影上,顯得柔和而甜蜜。他發現她在無聲地啜泣。可是,他沒有像她希望的那樣去安慰她或等著她的眼淚流盡,而是嚇得慌了神兒。

 

“你是想一個人呆著嗎?”他問。

“要是那樣,我就不會叫你進來了。”她說。

 

於是,他在黑暗中伸出指頭,摸索著尋找另外一隻手。他找到了,那隻手正等著他。在同一瞬間,兩個人都十分清楚地意識到,兩隻手中哪一隻都不是他們接觸之前所想像的那樣,而是兩隻老骨頭的手。但是,過了片刻,就變成他們想像的手了。她以動詞的現在時開始講述已故的丈夫,就像他仍然活在世上。阿里薩明白,對她來說,也到了這樣的時刻,她要帶著莊重、崇高和無法遏制的活下去的願望自問,她該如何對待自己的沒有主人的愛情。

費爾米納為了不把手從他的手中抽出來,只好停止吸煙。她沈溺在理解的熱望之中。她不能想像有比她的丈夫更好的丈夫了。然而,當她回憶起她的生活時,想的更多的都是挫折和不幸,而不是滿意和高興。他們有那麼多相互理解的事,那麼多毫無意義的爭執,那麼多沒解決好的怨恨。突然,她嘆了口氣:“真是無法相信,這麼多年,發生了那麼多口角和令人不悅的事,居然還能如此幸福,天哪,實際上連這是不是愛情也不曉得!”講出了內心的話,費爾米納感到心情異常憂郁。輪船行駛得十分緩慢,有如一隻伺機覓食的巨大動物在悄悄爬行。費爾米納從憂慮中蘇醒了。

 

“現在,你走吧!”她說。

 

阿里薩緊握她的手,向她俯過身去,想吻一下她的面頰。但是,她躲開了他,並以沙啞而溫柔的聲音說:“不行了,我已是老太婆了!”

她聽見他在黑暗中走出來,聽見他走在樓梯上的腳步聲,聽見他漸漸消失的聲音。費爾米納又點了一支煙。一面吸著,一面看到了烏爾比諾醫生。他穿著整潔的麻布衣服,帶著職業的莊嚴和明顯的同情,以及彬彬有禮的愛。從另一條過去的船上揮舞著白帽子向她做再見的手勢。“我們男人都是些可悲的偏見的奴隸。”有一次他這麼對她說,“相反,當一個女人決定和一個男人睡覺的時候,沒有她跳不過去的圍墻,沒有她推不倒的堡壘,也沒有任何她不能對付的道德:一切都見鬼去吧。”

 

費爾米納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直到天亮。她一直在想著阿里薩,不是福音公園中那個神情憂郁的哨兵阿里薩,那個阿里薩已激不起她的一絲懷念之情了,而是此時的阿里薩,他衰老了,然而是真實的阿里薩,他一直伸手可及,但卻沒有及時識別出來。當輪船喘著粗氣拖著她向天邊映出的第一抹玫瑰色光亮行進時,她唯一祈求上帝的是,讓阿里薩知道第二天從何處重新開始。

阿里薩知道第二天該怎麼辦。費爾米納告訴船上的侍者讓她好好睡一覺,不要驚動她。當她醒來的時候,床頭櫃上已擺著一個花瓶,花瓶中插著一朵白玫瑰,它是那樣的新鮮,還掛著清晨的露珠。玫瑰花旁還有一封阿里薩的信,有好多頁,說明他跟她道別後一直在寫。這是一封冷靜的信,只是述說了自從頭天晚上以來的心情,沒有涉及別的事。它像其它的信一樣抒情,像所有信那樣字斟句酌,但是以現實為基礎。費爾米納讀著讀著害臊起來,心跳得厲害。信的結尾懇求她,在她準備就緒後通知船上的侍者,因為船長在指揮臺上等著他們,想給他們表演一下輪船操作。

 

十一點,她已作好了準備,洗過澡,身上飄溢著香皂的氣味,穿著一件很樸素的灰色薄棉布寡婦服,已從頭夜的折磨中完全恢復過來。她讓那位穿著潔白衣服專門為船長服務的侍者送來一份早餐,但沒有捎信讓他們來找自己。她自個兒走上了甲板。萬里無雲的天空閃著耀眼的光芒,她看見阿里薩正在指揮臺上跟船長交談。

她覺得他變成了另一個人,這不僅因為此時她對他已另眼相看,而且還因為他的確變了。他一反常態,脫下他穿了一輩子的暗色衣服,穿上了一雙很舒服的白皮鞋和麻布衫褲,上衣還是開領短袖的,胸前的口袋上繡著他的名字。頭上還戴一頂蘇格蘭帽,也是白色的,近視鏡框里放上了養目鏡片。很明顯,那一切都是第一次,而且是都為那次旅行剛剛特意買來的,只有那條很舊的棕色腰帶除外。費爾米納一見那腰帶,就像在自己的湯中發現了一隻死蒼蠅。一想到那身打扮顯然是給她看的,她的雙頰不禁感到火辣辣的,立刻變得像一塊紅布。她跟他打招呼時顯得有些慌亂,看到她的慌亂他就更慌亂,他們同時意識到兩個人表現得跟一對未婚夫妻一樣,就變得更加慌亂,而當兩個人意識到自己的慌亂時就變得愈發慌亂,以致船長薩馬利塔諾察覺到之一點,對他們有點可憐了。為了把他們從窘境中解脫出來,他給他們講解指揮系統操作和輪船機械原理,整整講了兩個鐘頭。馬格達萊納河此段沒有河岸,寬闊的河灘一直伸延到天邊。輪船航行得十分緩慢。這裏的水與入海處的濁水截然不同,靜靜地流著,十分清澈,在烈火般的太陽下閃爍著金屬般的光澤。費爾米納記得那一個佈滿沙洲的三角洲。

 

“河面變得越來越窄了。”船長對她說。

 

阿里薩確實對變化感到驚奇。當第二天航行變得愈發困難時他就更驚奇了。他發現,世界大河之一的馬格達萊納河的原河道,現在只是記憶中的一場幻夢了。薩馬利塔諾船長給他們解釋說,五十年的濫伐森林把河流毀了。輪船的鍋爐吞沒了阿里薩第一次旅行時感到壓抑的大樹參天的茂密的原始森林。費爾米納再也看不到她夢中的動物了:新奧爾良皮革廠的獵人們將幾個鐘頭幾個鐘頭在河岸峭壁上張著大口裝死,伺機撲捉蝴蝶的鱷魚捕殺光了;隨著繁茂枝葉的完結,鸚鵡的喧囂,長尾猴及其發瘋般的吼叫也逐漸銷聲匿跡了;有著巨大的乳房給幼畜喂奶、在河灘上像女人一樣傷心協哭的海牛,也被那些以打獵取樂的獵人用裝甲子彈打盡殺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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