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全生·英美後現代主義小說敘述結構研究(9 下)


三、滑稽模仿的後現代涵義
在上述的討論中,我們看到現代主義的滑稽模仿往往舍去了
其滑稽的(comic)一面,而有些後現代主義文論家也由於過分強調
滑稽模仿的互文性而加劇了這種片面理解。然而滑稽模仿畢竟帶
有滑稽的一面,按照公元前4 世紀古希臘人的理解,它是對史詩的
滑稽模仿(comic imitation of epic)。俄國形式主義者之所以視滑稽
模仿為一種形式革命,克麗斯蒂娃之所以將它降為互文性,究其原
因,主要都是因為他們太過於註重滑稽模仿身上存在的形式或互
文本關系,而忽視了它的心理審美效果即滑稽的一面。這種忽視
或許有情可原。因為眾所周知,現代派作家多半都是將滑稽模仿
用作一種形式試驗,起到“make it new”(“日日新”,龐德語,直譯是
“使之新”)的效果。現代主義大致說來是種惟美派,它視形式革新
為其命根,企圖用藝術來拯救這個“荒原”。艾斯坦森(Eysteinsson)
說道:“現代主義可以看做一種美學英雄行為,這種美學英雄行為
面對現代世界(極是個墮落的世界)的混亂時,視藝術為惟一可依
賴的現實,為一種偽宗教的編排原則(ordering principle)。因此,藝
術的統一性被看做是對現代現實的混亂無序的拯救。現代主義美
學被做成看上去是《尤利西斯》中斯蒂芬·德達納斯的問題的解決
辦法。”[30]
然而在後現代派作家那裏,“Everything goes . ”(樣樣都行)成了
其宗旨。在他們看來,藝術不是高於一切,藝術也不能拯救這個世
界;藝術就是藝術。在他們的作品中,滑稽模仿已不是用作形式試
驗,而是一種調侃方式,讀者在被調侃的過程中,感覺到作者是在
玩遊戲,感覺到滑稽、可笑,如我們讀巴思的《迷失在娛樂園》和庫
弗的《保姆》時,無不有這種感覺。但在玩笑之余,我們又可能有一
種領悟:啊,原來是說小說的小說。這裏,我們既看到了滑稽模仿
的滑稽一面,又看到了其互文的或元小說的一面。
滑稽模仿的這一“雙重編碼”或說“雙重平面”的性質,被既是
後現代(時期的)批評家又是後現代派小說家看得格外清楚,如戴
維·洛奇(David Lodge)和馬爾科姆·布雷德伯裏(Malcolm Bradbury)
。洛奇在1990 年發表的《巴赫金之後:小說批評論文集》(After
Bakhtin:Essays on Fiction and Criticism)提出了滑稽模仿既有滑
稽又有元小說的特征[31],並強調二者的結合和內在聯系。[32]洛奇
自己承認他1965 年的小說《英國博物館在倒塌》( The British Museum
Is Falling)是模仿喬伊斯《尤裏西斯》中莫利·布盧姆的內心獨
白,但是這部作品雖有譏諷卻不甚滑稽,然而滑稽到底已見端倪,
他的後期小說,如《易地》( Changing Places)(1975)和《小世界》
(Small World)(1984),滑稽的一面躍然紙上。[33]布雷德伯裏對待滑
稽模仿的看法與洛奇的無有二致。他1976 年出版的《你算老幾?》
(Who Do You Think You Are?)、1983 年的《兌換率》( Rates of Exchange)
以及1986 年的《為何來斯拉卡?》(Why Come to Slaka?)都不
僅有元小說的一面還有滑稽的一面。[34]布雷德伯裏對滑稽模仿這
一雙重編碼性質也作過評論,其典型之作恐怕是1987 年的論文集
《不,不是布盧姆斯伯裏》(No,Not Bloomsbury)的第二篇《滑稽模仿
時代:現代藝術風格》(An Age of Parody:Style in the Modern Arts)。
他將滑稽模仿描寫為“漂浮的能指”,稱它“要求超越命名的可笑寫
作自由”。[35]不僅如此,布雷德伯裏還指出:“的確可以這樣說:滑
稽模仿已經從邊緣走向了中心。”[36]最後,他用以下這段話總結他
對滑稽模仿的看法———羅斯認為也總結了滑稽模仿的近代歷史:
“因此似乎很明顯,在我們這個世紀,滑稽模仿行為在文學和
藝術裏,在理論和實踐中,已廣為增加,並由邊緣走向中心,成了文
本或美術表現的首要層次。我們藝術中的基本部分,是一種照鏡
和引用、內在自我指涉和譏諷模仿(mock-mimesis)的藝術,一種比
喻褻瀆(figural violation)和審美自顯的藝術,這種藝術替換和疏遠
了我們多之於許多19 世紀寫作的幼稚摹擬的原型,它向直接模仿
(vraisemblance)、有序敘述和作者控制的舊習發出了挑戰。”[37]
曾幾何時滑稽模仿是對史詩的滑稽模仿,它既包含了滑稽的
一面又包含了互文的一面,但自文藝覆興始到19 世紀,它被視為
ridicule 和burlesque,當做了低劣的文學形式,而在20 世紀的前60
年(即現代主義時期),它又躍居為一種“形式革命”,而被大加讚揚
的是其互文性的一面。20 世紀50 年代以後(即後現代主義時
期),它又不僅保留了元小說的一面,而且還恢覆了滑稽的一面。
至此,滑稽模仿這一雙重編碼“既編進了現代的又編進了古代的含

義”。[38]
四、滑稽模仿的表現形式
大致說來,滑稽模仿有以下幾種形式:
1. 模仿。模仿原作的文類(genre)、形式、結構、文字、節奏、韻
律、風格、口吻等等,造成A像B,給人以似曾相識的感覺。但這種
模仿向來不是像壓模一樣壓制出來,否則就是剽竊(plagiarism),而
是在模仿中參以雜質,產生滑稽效果,成了雷蒙德·費德爾曼說的
“戲剽行為”(playgiarism)。也許正是這個原因,一些人在滑稽模仿
中看到的是剽竊,另一些人看到的是形式革命(如俄國形式主義
者)或小說進化的因素(如巴赫金等)。
2. 顛覆或改造。顛覆是在模仿基礎上的顛覆。如在模仿文
類或形式的基礎上顛覆其內容。如喬伊斯的《尤裏西斯》就是模仿
荷馬的《奧德賽》,但是由於喬伊斯小說的內容不同,所以他的尤裏
西斯不是充滿智慧和勇氣的英雄,而是現代社會的懦弱、仿徨的
“反英雄”(而且這種“反英雄”就是在滑稽模仿中反襯出來的)。又
如亞理斯托芬尼斯的戲劇《青蛙》和巴賽爾姆的《白雪公主》,前者
模仿尤裏皮蒂斯(Euripides)的悲劇,後者模仿格林的《白雪公主和
七個侏儒》。
改造指對原文在字、句、形、節奏、韻律、風格、題材等方面的改
造。羅斯在談到滑稽模仿的信號時羅列以下幾種改造是值得我們
參考的:
!. 被引用文本的連貫性之改造:1)詞義改造;2)措辭改造
或原文中字之字面或比喻功能的改造;3)句法改造(這可能影響
詞義層);4)時態、人物或其“句子話語的”特征的改造;5)被模仿
作品內的段落(passage)與新段落的並置;6)因新語境和其他共存
文本的(cotextual)(以及“超出句子”)的變化而造成的被模仿文本

的聯想(associations)改造;7)社會方言、個人語言特點或專門詞匯
的其他成分的改造;8)詩歌模仿中的韻律改造或戲劇、散文中其
他這類“形式”成分及題材的改造。
&. 直接評論:1)就被模仿文本、滑稽模仿作者或其讀者進
行評論;2)就或向滑稽模仿讀者進行評論;3)就或向滑稽模仿作
者進行評論;4)從總體上就滑稽模仿作品進行評論。
’. 對讀者產生的效果:1)因與讀者寄予被模仿文本的期待
發生沖突而產生的震驚或吃驚和幽默;2)改造對被模仿文本的讀
者的看法。
(. 滑稽模仿者之“正常”的或曰被期待之風格或題材的改
造。[39]
顯而易見,按照我們這裏的顛覆與改造之分,羅斯的第&、’、
(可歸在顛覆的範圍內。
3. 借用。借用可以說是直接移植,即將彼文本(裏的東西)直
接移植到此文本裏,因此是滑稽模仿最簡單、直接的方式。借用可
以借用話語,這便是引語(quotation)。如福爾斯的《法國中尉的女
人》,每章之前都借用了不同時期不同人物涉及不同學科的警語。
也可以借用人物,從別人的文本裏,或從自己以前的文本裏,如庫
弗的《當眾焚燒》就借用了真實人物尼克松,多托羅的《爵士樂時
代》(Ragtime)就借用了羅斯福、福特等歷史人物,洛奇的《小世界》
也借用了歷史人物。
4. 拼貼畫(collage)和拼湊法(pastiche)。二者也可稱作借用,
不過它們已不僅僅指文字方面的碎片拼貼了,還包括視覺等方面
的借用,如圖、畫、剪貼等。collage 和pastiche 二詞都有拼貼、粘合
的意思,前者源自法文,後者源自意大利文。由於它們涉及直接移
植,有明顯互文性,所以許多當代文論家都將它們視作parody(

稽模仿)的形式,雖然有的在它們與滑稽模仿之間作了區分,如詹
明信。

詹明信在《後現代主義與消費社會》一文中說:“拼湊法(此文
中譯者原將pastiche 譯成剽竊,不敢茍同,故改為拼湊法———引者
註)和戲仿一樣,是對一種特別的或獨特的風格的摹仿,是佩戴一
個風格的面具,是已死的語言的說話;但它是關於這樣一種擬仿的
中性手法,沒有戲仿的隱秘動機,沒有諷刺傾向,沒有笑聲,而存在
著某些較之相當滑稽的摹仿對象為平常的東西的潛在感覺,也付
之闕如。拼湊法是空洞的戲仿,是失去了幽默感的戲仿”。[40]在
《後現代主義,或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一文中,他分得更加清
楚:“從某些方面看,拼湊法跟摹仿法(即parody,戲仿或滑稽模仿
———引者註)一樣,都要摹仿及抄襲一個獨特的假面,都是用僵死
的文字來編織假話。所不同者,拼湊法采取中立態度,在仿效原作
時絕不多作價值的增刪。拼湊之作絕不會像摹仿品那樣,在表面
抄襲的背後隱藏著別的用心;它既欠缺譏諷原作的沖動,也無取笑
他人的意向。⋯⋯由此看來,拼湊是一種空心的摹仿———一尊被
挖掉眼睛的雕像。”[41]但一如詹明信首先解釋的,“拼湊法(原譯作
剽竊———引者註)和戲仿都涉及模仿,或者還可以說,涉及對其他
風格的特別是習性的擬仿(mimicry),也涉及對其他風格的挖
苦”。[42]據此,我們還是可以將pastiche 視作一種parody 形式的。
五、滑稽模仿在現代主義和後現代主義小說中的運用
現代派和後現代派作家都好用滑稽模仿,但二者間存在一些
差異。
首先是於用心上的不同。如前面提到的,現代派文學是種崇
尚美學的文學。“我們知道,表現美學幾乎雄據了整個現代主義文
藝;可是我們一旦從現代主義的黃金時代踏進後現代的世界,基於
實踐上及理論上的雙重因素,表現美學已經變得支離破碎,幾近消
失了。因為‘表現’這概念自始就假定了‘主體’本身是可以透過它

來解說的。”[43]“踏入後現代境況以後,文化病態的全面轉變,可以
用一句話來概括說明:主體的疏離和異化已經由主體的分裂和互
解所取代。”[44]因此可以說,滑稽模仿在現代派作家那裏還是種表
現手段,但在後現代派作家那裏就不是了,這從二者對拼貼畫的運
用可見一斑(請參見下一章)。現代派從不言“主體死亡”,作者在
現代派作品中只是隱退,但未完全消失,所以他們將滑稽模仿用作
形式革命,讓人看到的是“個人主義”(個人風格、精英文化)。後現
代派卻大喊“主體死亡”(甚至“人之死亡”),作者在作品中完全消
失,所以他們將滑稽模仿用作主體消亡的見證,讓人看到的是小說
的虛構本質。
其次是用法上的不同。現代派作家用得很認真,帶有“崇高
的”美學目的———用作標新立異的表現形式,而後現代派作家將它
用作調侃手段,戲嬉之心一目了然。這種不同,本質上涉及二者對
語言的不同看法。前者還是相信語言是透明的,是種表現工具,後
者質疑語言的表現功能,認為它是自涉的(self-referent)。帕特裏夏
·沃在評論元小說中的滑稽模仿時說道:“滑稽模仿將創作與批評
糅合在一起,以便⋯⋯用現在成為‘話語的材料’(matter of discourse)
的東西代替曾經成為‘事實’(a matter of course)的東西。”[45]
她進一步解釋道:“因此,滑稽模仿的批評作用是發現什麼形式可
以表現什麼內容,而其創作作用是將它們釋放出來以表現當代關
註的東西。”[46]
第三,由於用心和用法上的不同,滑稽模仿的效果也就有所不
同。在現代派作家那裏,滑稽模仿既然主要用作一種表現形式,那
它最終是為作品的終極意義服務的,被模仿的原文乃是作為一種
“源”、一個“因”而存在,文類的界限依然清晰。而後現代派作家不
相信終極意義,他們認為一切都是文本和互文本,在被模仿的原文
中,讀者看到的(而且作者往往或明或暗地暗示的)是互文中的“遲
延”、“不確定性”、“遊戲性”。如此,“就個人而言,主體消失了。就

形式而言,真正的個人‘風格’也就越來越難得一見了。”[47]所以如
果說滑稽模仿在後現代派作品中還可說是種表現形式的話,那也
是種“缺乏深度”的“膚淺”表現,這也說明何以不少人稱後現代藝
術為沒有深度的藝術。
第四,使用程度有所不同。可以說,後現代主義是對現代主義
的繼承和超越。就形式試驗而言,後現代主義也喜好———這是繼
承,但後現代主義的試驗程度比現代主義大得多———這是超越。
最能反映這種不同的是其各自的口號。現代派說“make it new”
(“日日新”),而後現代派說“make it strange”(“篇篇怪”)。這“新”、
“怪”二字不僅反映了二者試驗的程度,而且還反映了二者的心態。
註釋
[ 1 ]Margaret A. Rose:Parody:Ancient,Modern,and Postmodern .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 1993. p. 5.
[ 2 ]同上,p. 280.
[ 3 ]同上,pp. 9—10.
[ 4 ]同上,p. 10.
[ 5 ]同上,p. 57.
[ 6 ]同上,pp. 58—59.
[ 7 ]同上,p. 55.
[ 8 ]同上,pp. 54—55.
[ 9 ]同上,pp. 68—73.
[10]同上,pp. 104—105.
[11]Max Byrd. Tristram Shandy . London:Leorge Alklen & Unwin.
1985. p. 26.
[12]同上,pp. 23—24.
[13]同上,p. 142.

[14]同上,p. 145.
[15]Margaret A. Rose:Parody:Ancient,Modern,and Postmodern .
第117 頁及該頁的第57 註釋。
[16]同上,p. 120.
[17]同上,p. 169.
[18]David Lodge:After Bakhtin:Essays on Fiction and Criticism. 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 1990. p. 36.
[19]同上,p. 86.
[20]Margaret A. Rose:Parody:Ancient,Modern,and Postmodern .
p. 154.
[21]Margaret Waller:“An Interview with Julia Kristeva”( transl .
Richard Macksey).
In Intertextuality and Contemporary American
Fiction .(ed. ,Patrick O Donnell and Robert Con Davis).
Baltimore
and London: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 1989. p.
280.
[22]同上,p. 281.
[23]同上,p. 282.
[24]Katie Wales . A Dictionary of Stylistics . London and New York:
Longman. 1989. p. 259.
[25]Margaret A. Rose:Porady:Ancient,Modern,and Postmodern .
p. 179.
[26]同上,p. 180.
[27]同上,p. 184.
[28]Patrick O Donnell and Robert Con Davis(ed. ):Intertextuality and
Contemporary American Fiction . p. x.
[29]Margaret A. Rose:Parody:Ancient,Modern,and Postmodern .
p. 181.
[30]Astradur Eysteinsson:The Concept of Modernism. Ithaca and Lon-

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 1990. p. 9.
[31]Margaret A. Rose:Parody:Ancient,Modern,and Postmodern .
p. 253.
[32]同上,p. 254 和p. 258.
[33]同上,p. 256.
[34]同上,pp. 259—260.
[35]同上,p. 266.
[36]同上,p. 268.
[37]同上,p. 270.
[38]同上,p. 273.
[39]同上,p. 37—38.
[40]此文譯者將pastiche 譯成“剽竊”,筆者不敢茍同,以為還是譯
成“拼湊法”的好。見詹明信著《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
詹明信批評理論文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牛津大學
出版社, 1997,第401 頁。
[41]詹明信:《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詹明信批評理論文選》,
第453 頁。
[42]同上,p. 400.
[43]同上,p. 433.
[44]同上,p. 447.
[45]Patricia Waugh:Metafiction: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Selfconscious
Fiction . London and New York:Methuen. 1984. p. 68.
[46]同上,p. 69.
[47]詹明信:《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詹明信批評理論文選》,
第450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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