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曼·黑塞《哈里·哈勒爾自傳》1.6

荒原狼並不缺乏實現這些要求的天賦和條件。如果他能夠在他那悶熱難耐、雜亂無章的地獄裏把這魔酒燒幹排幹的話,也許就得救了。可是他還有許多欠缺。然而得敕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希望尚未熄滅。熱愛他的人,同情他的人盡可以祝願他得到拯救。這樣,他也許會永遠彌留於市民之中,但是另一方面,他的痛苦就會變得容易忍受,會有所收益。他與市民世界的關系——他既愛它又恨它——就會失去傷感的情調,他屬於市民世界的感覺就不再會把他當作汙點,經常不斷地折磨他。

為了達到這一點,或者說為了有朝一日敢於飛身躍入太空,荒原狼必須正視自己,必須察看自己靈魂深處的混亂,必須有充分的自我意識。那時,他就會看到,他那疑竇百出的生活完全不可更改,而且他再也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地從欲望的地獄逃到傷感而又富有哲理的慰藉之中,再從這自我安慰逃進對狼性的盲目陶醉之中。那時,人和狠就會被迫不戴感情的假面具互相認識,互相直視對方。然後,他們木是突然爆發,永遠分手,從而不再有荒原狼,就是在幽默的靈光中出於理智而結成姻緣。

也許有朝一日,哈裏會同這最後的可能性邂逅相遇。有一天,他也許會認識自己,不管他是得到我們的一百小鏡子也好,還是遇見永垂不朽的人也好,抑或在我們的某個魔劇院找到他解救荒蕪的靈魂所需要的東西也好。千百種這樣的可能性在等待他,他的命運吸引著這種可能性,所有市民階層的非正式成員都生活在這種奇異的魔術般的可能性的氣氛中。一個“萬物皆空”的觀念足以使他們認識自己,閃電打中了。

這一切,荒原糧大概都十分清楚,盡管他對自己一生的內心的概況從未作過了解。他感覺到他在世界這座大廈中的地位,他感覺並認識永垂不朽的人,他感覺並害怕自我相遇的可能性,他知道有那麽一面鏡子,用那面鏡子來照照自己,他既是迫切需要又是異常害怕。

在本文結尾還需要澄清最後一點不符合實際之處,一個原則性的錯覺。所有的“解釋”,所有的。心理學,所有的探討都需要輔助手段,需要理論、神話、謊言;一個正直的作者應該在他論述的結尾盡量澄清這些謊言。假如我說有“上”“下”之分,那麽這就是一種觀點,要求進一步得到解釋,因為只有在思想中,在抽象概念中才有上下之分。世界本身並沒有上下。

簡而言之,“荒原狼”也同於此理,只是一種幻覺。如果說哈裏覺得自己是一個狼人;自認為是由互相敵視的、對立的兩種性格組成的,那麽,這只是一種簡化的神話。哈裏根本不是狼人,假如我們表面上似乎不假思索地接受了他的謊言,接受了他自己虛構並借以為真的謊言,真的把他看作雙重性格的人,看作荒原糧,並且據此加以解釋的話,那麽,我們是因為希望容易為人理解的緣故利用了一種錯覺,這種錯覺現在應該得到糾正。

哈裏企圖通過把自己分裂為狼與人、欲望與精神的辦法來更好地理解他的命運。殊不知,這種兩分法太簡單化了,是對“真實”的歪曲。哈裏發現身上存在許多矛盾,他覺得這些矛盾是他痛苦的根源。然而他對這些矛盾的解釋雖然明白易懂,卻是錯誤的。哈裏發現B已身上有一個“人”,這是思想、感情、文化、溫順而崇高的性格的世界,他發現自己身上與之並列的還有一只“狼”,這是充滿欲望、粗野、殘酷、低下的粗鄙性格的黑暗世界。哈裏把他的性格分為互相敵視的兩個方面,似乎涇渭分明,可是他卻一次又一次地看到,有時狼和人能和睦相處,非常幸福。如果哈裏企圖斷定在他生命的每時每刻,在每個行動、每個感覺中人占多少比例,狼占多大比重,他馬上就會陷入困境,他的全部狼人妙論就會完全破產。因為沒有一個人,包括最原始的黑人和傻瓜,會如此簡單,他的性格會如此單純,只是兩三種主要因素的總和;而把哈裏這樣異常覆雜的人簡單地分為狼和人是無比愚蠢的行動。哈裏的本質遠不是只有兩個因素,而是上百個、上千個因素構成的。他的生活(如同每個人的生活)不是只在兩個極一一欲望和精神,或者聖火和浪子——之間擺動,而是在千百對,在不計其數的極之間擺動。

像哈裏這樣一個知識廣博的聰明人會把自己看成荒原狼,相信能夠用如此簡樸、如此殘忍、如此原始的公式表達他那豐富而覆雜的生活,對於這一點我們不應該感到驚奇。入並沒有高度的思維能力。即使最聰慧、最有教養的人也是經常通過非常天真幼稚的、簡化的、充滿謊言的公式的有色眼鏡觀察世界和自己,尤其在觀察自己時更是如此!因為從表面看,所有的人似乎都具有一種天生的、必然的需要,把自我想象為一個整體。這種狂熱盡管會經常地受到巨大的沖擊而動搖,但它每次都能覆元如舊。坐在殺人犯面前的法官直盯著他的眼睛,在某一瞬間,他聽見殺人犯用他(法官)的聲音說話,他在自己的內心深處也發現有殺人犯的感情、能力和可能性,但他很快又變成了一個整體,又成了法官,轉身回到想象中的自我的軀殼中,行使他的職責,判處殺人犯死刑。如果那些才智超群、感情細膩的人腰拔地意識到自己是多重性格,如果他們如同每個天才那樣擺脫單一性格的幻覺,感覺到自己系由許多個自我組成,那末,只要他們把這種意識和感覺告訴人們,多數派就會把他們關起來,他們就會求助於科學,把他們確診為患有精神分裂癥,不讓人類從這些不幸者的口中聽到真理的呼喊。有許多事情,每個有頭腦有思想的人認為是不言而喻需要知道的,然而社會風氣卻不讓人們去談論。在這種情況下,為什麽還要浪費唇舌,把這些事情訴諸公眾呢?要是一個人正在把想象中的單一的自我分解為兩個,那麽就可以說,他近乎天才了,至少也是一個罕見的、有趣的例外。實際上,沒有一個人是純粹的單體,連最天真幼稚的人也不是,每個“我”都是一個非常覆雜的世界,一個小小的星空,是由無數雜亂無章的形式、階段和狀況、遺傳性和可能性組成的混沌王國。每個人都力求把這混沌的王國看成單一的整體;談起自我時的語氣給人一種印象,似乎這是簡單的、固定不變的、輪廓清晰的現象,這種每個人(包括至聖至賢在內)都避免不了的錯覺似乎是必然的,就像呼吸和吃飯那樣是生存的要求。

這種錯覺建立在某種簡單的比喻之上。一個人的肉體是統一的整體,而靈魂從來不是統一的。文學創作,即使是最精粹的文學創作,始終習慣於把人寫成似乎是完整的、統一的。在迄今為止的文學創作中,專家們最推崇的是戲劇,這樣做是完全有道理的。因為戲劇提供了最大的可能來描寫“自我”的多樣性一一一一M中的每一個人物都免不了由獨一無二的、統一的、完整的軀體加以表現。對於這種現象只作粗枝大葉的觀察,就會得到劇中人都是統一體的錯誤印象。所以這種觀察並不能推翻戲劇表現自我多樣性的論斷。即便是最原始的美學也極為讚賞所謂的性格戲劇;在這類性格劇中,每個人物都是單一的整體,性格十分鮮明,絕不含糊。只有縱觀前後,某些人才逐漸模模糊糊地感到這一切也許只是一種廉價膚淺的美學,如果我們把那些並不是我們生而有之的,而是從古典時代因襲而來的堂而皇之的美的概念用到我們偉大的戲劇家身上,我們就錯了,這些概念都是“自我”與人物的幻覺,都是人從有形的軀體出發而發明的。在古代印度的文學作品中,沒有這個概念,印度史詩的英雄並不是人,而是人的群體,人的一系列輪回。我們這個現代世界有許多文學作品試圖透過人物和性格的表演描寫錯綜覆雜、豐富多彩的內心世界,而作者對此也許毫無意識。誰要認識這一點,誰就得下決心把這種作品中的人物看作是高一級的統一體(不妨叫做詩人之靈魂)的各個部分、各個方面、各個不同的側面,他不能把這些人物看成單個的人。用這種方法觀察浮士德的人就會覺得浮士德、靡菲斯特、瓦格納以及所有其他人物構成一個單一體,合成一個超人。這高一級的超人才暗示了某些靈魂的真正本質,而單個的人物卻不能做到這一點。浮士德說過一句教師們十分熟悉、庸人們非常讚賞的名言:“啊,在我的胸膛裏有兩個靈魂並存”然而他卻忘了他的胸中還有摩菲斯特,還有許許多多別的靈魂。我們的荒原狼也以為在他的胸膛裏有兩個靈魂(狼和人),他覺得他的胸膛已經因此而擁擠不堪。一個人的胸膛、軀體向來只有一個,而裏面的靈魂卻不只兩個、五個,而是無數個;一個人是由千百層皮組成的蔥頭,由無數線條組成的織物。古代亞洲人已經認識這一點,並且了解得十分詳盡,佛教的瑜伽還發明了精確的辦法,來揭露人性中的妄念。人類的遊戲真是有趣得很,花樣多得很:印度人千百年來致力於揭露這種妄念,而西方人卻花了同樣的力氣來支持並加強這種妄念。

我們從這種觀點出發來觀察荒原狼,就會明白他那可笑的雙重性格為什麽使他那麽痛苦。他和浮士德一樣,以為一個胸膛容不下兩個靈魂;兩個靈魂在一個胸膛裏肯定會把胸膛撕裂。實際上正好相反,兩個靈魂是太少了,哈裏用如此簡單的模式去理解他的靈魂,這就大大歪曲了真相,曲解了他的靈魂。哈裏是個天資很高的人;但他卻像只能數一和二的野人那樣簡單。他把自己的一半叫做人,另一半叫做狼,就以為到了盡頭,把自己理解透了。他把身上所有富有智慧的、高尚的、文明的東西歸到“人”一邊,把一切本能的、野蠻的、雜亂無章的東西歸到狼一邊。然而,_實際生活卻比我們的上述想法覆雜得多,比我們可憐的傻瓜語言細膩得多,哈裏使用如此簡單的浪的方法,那是在雙倍地欺騙自己。我們擔。心,哈裏把他靈魂中還遠遠不屬於人的因素統統歸到人身上,把他性格中早已超出狼性的部分歸到狼一邊。

如同所有其他人一樣,哈裏自以為非常清楚人為何物。其實他一點不懂;雖然他在夢中,在其他無法檢驗的下意識中經常感覺到人為何物。但願他永遠記住這種勝利的感覺,把它變為自己的血肉!可以說,人並不是一個固定的、永遠不變的形象,這種固定的、永遠不變的形象是古典時代的理想,盡管古代的先知有過相反的感覺;相反,人是一種試驗和過渡,人只不過是自然與精神之間的一座又狹窄又危險的橋梁。他內心深處不可抗拒的力量驅使他走向精神、走向上帝;他最誠摯的渴望又吸引他回歸自然、回歸母體,他的生活就在這百種力量之間顫巍巍地搖擺。人們對“人”這個概念的理解始終只不過是短暫的市民協議而已。這種習慣勢力拒絕並禁止某些最原始、最粗野的欲望,要求人們有一點意識,有一點道德修養,有一點文明,不僅允許、而且鼓勵人們有一點點精神。具有這種習慣的“人”如同每個市民的理想一樣,都是妥協的產物,是謹小慎微而又巧妙的嘗試,不僅企圖蒙騙兇惡的母親——肉體,而且還蒙騙可惡的父親一一精神,使他們放棄緩和他們激烈的要求,以便在他們之間的緩沖地帶居住。於是,市民允許並容忍他稱為“人性”的東西,而同時又把人性出賣給“國家”這個兇神惡煞,任其擺布,經常在兩者之間煽風點火。於是,市民們今天把某個人判為異端燒死,判為罪人統死,而過了兩天又為他造紀念碑。

荒原狼也隱隱約約感覺到,人還不是完美的造物,而是一種精神要求的產物,是一種遙遠的、既令人神往又令人害怕的具有可能性的東西;正是那些今天被送上斷頭名明天又為他們建造紀念碑的少數人時而歷盡千辛萬苦,時而狂歡大喜,在通向完人的道路上一小步一小步向前邁進。但是,他在自己身上與“狼”相對、稱為“人”的東西,大部分不外乎是那個市民傳統概念中的平庸之“人”。哈裏能清楚地感覺到通向完人的道路,通向不朽者的道路,有時也在這條路上像小腳女人那樣向前邁出小小的一步,並且為此而付出巨大的代價:他異常孤獨,要忍受各種痛苦。然而他在靈魂深處卻又不敢肯定和追求那最高要求,那種真正的、被精神尋找的修身之道,他害怕去走那唯一通向永恒不朽的羊腸小道。因為他很清楚地感到,這樣做會使他受更大的苦,使他挨罵受辱,被迫放棄人生的一切希望,也許還會把他送上斷頭台;即使在這條路的盡頭等待他的是永生不滅,他也不願去忍受這一切痛苦,去嘗試各種不同的死亡。盡管他對修身的目的比市民們意識得更為清楚,但他還是雙目緊閉,不願知道:絕望的自我鐘愛,掙紮著不願去死,肯定引人走向永恒的死亡,相反,能夠視死如歸、能夠脫胎換骨,熱心於自我轉變,就能到達不朽的境界。如果說,。他在不朽者中對他喜愛的人頂禮膜拜,比如莫紮特,那本歸根結底他也是用小市民的眼光去看待他的,而且往往像學校老師那樣,說莫紮特有無比的天賦,以此來解釋他的至善至美,他沒有看到他偉大的獻身精神,他的巨大熱情,他對小市民的理想的漠然態度,他對極度孤獨氣氛的容忍態度,這種孤獨受苦人、修身人周圍的市民氣氛變得十分稀薄,成了冰冷的宇宙以太,這是客西馬尼花園①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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