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不肯出來做官,就肯也未見得有的做。大小十來口子人,全靠祖母拿出錢來維持著,祖母萬分不情願,然而已是維持了這些年了。……瀠珠家裏的窮,是有背景,有根底的,提起來話長,就像是“奴有一段情呀,唱撥拉諸公聽”。

可是瀠珠走在路上,她身上只是一點解釋也沒有的寒酸。

只是寒酸。她兩手插在塌肩膀小袖子的黑大衣的口袋裏,低頭看著藍布罩袍底下,太深的肉色線褲,尖口布鞋,左腳右腳,一探一探。從自己身上看到街上,冷得很。三輪車夫披著方格子絨毯,縮著頸子唏溜溜唏溜溜在行人道上亂轉,像是忍著一泡尿。紅棕色的洋梧桐,有兩棵還有葉子,清晰異常的焦紅小點,一點一點,整個的樹顯得玲瓏輕巧起來。冬天的馬路,幹凈之極的樣子,淡黃灰的地,淡得發白,頭上的天卻是白中發黑,黑沈沈的,雖然不過下午兩三點鐘時分。

一輛電車駛過,裏面搭客擠得歪歪斜斜,三等車窗裏卻戳出來一大捆白楊花——花販叫做白楊花的,一種銀白的小絨骨嘟,遠望著,像枯枝上的殘雪。

今年雨雪特別地少。自從瀠珠買了一件雨衣,就從來沒有下過雨。瀠珠是因為一直雨天沒有雨衣,積年的深刻的苦惱的緣故,把雨衣雨帽列作第一樣必需品,所以拿到工錢就買了一件,想著冬天有時候還可以當做大衣穿。她在一家藥房裏做事,一個同學介紹的。她姊妹幾個都是在學校裏讀到初中就沒往下念了,在家裏閑著。姑媽答應替她找個事,因為程度太差,嚷嚷了好些時了,也沒找著。現在她有了這個事,姑媽心裏還有點不大快活。祖母說,就是姑媽給她介紹的事,也還不願意,說她那樣的人,能做什麼事?外頭人又壞,小姐理路又不清楚——少現世了!祖母當然是不讚成——根本瀠珠活在世上她就不讚成。兒孫太多了。祖父也不一定讚成。可是倒夾在裏面護著孫女兒,不為別的,就為了和祖母鬧別扭,表示她雖然養活了他一輩子,他還是有他的獨立的意見。

每天瀠珠上工,總是溜出來的。明知祖母沒有不知道的,不過是裝聾作啞,因為沒說穿,還是不能不鬼鬼祟祟。瀠珠對於這個家庭的煊赫的過去,身份地位,種種禁忌,本來只有討厭,可是真的從家裏出來,走到路上的時候,覺得自己非常渺小,只是一個簡單的窮女孩子,那時候卻又另有一種難堪。她也知道顧體面,對親戚朋友總是這樣說:“我做事那個地方是外國人開的,我幫他們翻譯,練習練習英文也好,老待在家裏,我那點英文全要忘了!他們還有個打字機,讓我學著打字,我想著倒也還值得。”

來到集美藥房,門口拉上了鐵門,裏面的玻璃門上貼著紙條:“營業時間:上午九時至十一時,下午三時至六時。”主人是猶太人,夫婦兩個,一頓午飯要從十一點吃到三點,也是因為現在做生意不靠門市。瀠珠從玻璃鐵條裏望進去,藥房裏面的掛鐘,正指著三點,主人還沒來。她立在門口看鐘,仿佛覺得背後有個人,跳下了腳踏車,把車子格喇喇推上人行道來,她當是店主,待要回頭看,然而立刻覺得這人正在看她,而且已經看了她許久了。仿佛是個子很高的。是的,剛才好像有這樣的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和她一路走著的,她走得相當快,因為冷,而且心裏發煩,可是再快也快不過自行車,當然他是有心,騎得特別地慢。剛才可惜沒註意。她向橫裏走了兩步,立在玻璃窗跟前。櫥窗的玻璃,有點反光,看不見他的模樣,也看不見她自己。人家看中了什麼呢?她簡直穿得不像樣。她是長長的身子,胸脯窄窄地在中間隆起,鵝蛋臉,額角上油油的,黃黃的,腮上現出淡紅的大半個圓圈,圓圈的心,卻是雪白的。氣色太好了,簡直鄉氣。

她兩手插在袋裏,分明覺得背後有個人扶著自行車站在那裏。實在冷,兩人都是噓氣成雲,如果是龍也是兩張畫上的,縱然兩幅畫卷在一起,也還是兩張畫上的,各歸各。她一動也不動,向櫥窗裏望去,半晌,忽然發現,櫥窗裏彩紙絡住的一張廣告,是花柳聖藥的廣告,剪出一個女人,笑嘻嘻穿著遊泳衣。冬天,不大洗澡,和自己的身體有點隔膜了,看到那淡紅的大腿小腿,更覺得突兀。瀠珠臉紅起來,又往橫裏走了兩步,立到藥房門口,心裏恨藥房老板到現在還不來,害她站在冷風裏,就像有心跟人家兜搭似的,又沒法子說明。她頭發裏發出熱氣,微微出汗,仿佛一根根頭發都可以數得清。主人騎了腳踏車來了,他太太坐了部黃包車,瀠珠讓在一邊,他們開了鎖,一同進去。

這才向櫥窗外面脧了一眼,那人已經不在了。老板彎腰鎖腳踏車,老板娘給了她一個中國店家的電話號碼,叫她打過去。藥房裏暗昏昏的,一樣冷得搓手搓腳,卻有一種清新可愛。方磚地,三個環著的玻璃櫥,瓶瓶罐罐,閃著微光,琥珀,湖綠。櫃頂一色堆著藥水棉花的白字深藍紙盒。正中另有個小櫥,放著化妝品,豎起小小的廣告卡片,左一個右一個畫了水滴滴的紅嘴唇,藍眼皮,翻飛的睫毛。玻璃櫥前面立著個白漆長桿磅秤。是個童話的世界,而且是通過了科學的新式童話,《小雨點的故事》一類的。高高在上的掛鐘,黑框子鑲著大白臉,舊雖舊了,也不覺得老,“剔搭剔搭”它記錄的是清清白白幹幹凈凈的表面上的人生,沒有一點人事上的糾紛。

瀠珠撥著電話,四面看著,心裏很快樂。和家裏是太兩樣了!待她好一點的,還是這些不相幹的人。還有剛才那個人——真的,看中了她哪一點呢?冬天的衣服穿得這樣鼓鼓揣揣,累裏累堆

電話打不通。一個顧客進來了,買了兩管牙膏。因為是個中國太太,老板娘並不上前招待。瀠珠包紮了貨物,又收錢,機器括喇一聲,自己覺得真利落。冷……她整個地凍得翻脆的,可是非常新鮮。

顧客立在磅秤上,磅了一磅,走出去了。迎面正有一個人進來。磅秤的計數尺還在那裏“噶奪噶奪”上下搖動,瀠珠的心也重重地跳著——就是這個人罷?高個子,穿著西裝,可是說不上來什麼地方有點不上等。圓臉,厚嘴唇,略有兩粒麻子,戴著鋼絲邊的眼鏡,暗赤的臉上,鋼絲映成了灰白色。瀠珠很失望,然而她確實知道,就是他。門口停著一輛腳踏車。剛才她是那樣地感激他的呀!到現在才知道,有多麼感激。

他看看剃刀片,又看看老板娘,怔了一會,忽然叫了出來道:“呵咦?認得的呀!你記得我嗎?”再望望老板,又說:“是的是的。”他大聲說英文,雖然口音很壞,說得快,也就充過去了。老板娘也道:“是的是的,是毛先生。看房子,我們碰見的——”他道:“——你們剛到上海來的時候是格林白格太太罷?好嗎?”老板娘道:“好的。”她是矮胖身材,短臉,幹燥的黃紅胭脂裏,短鼻子高高突起,她的一字式的小嘴是沒有嘴唇,笑起來本就很勉強,而且她現在不大願意提起逃難到上海的情形,因為夫妻兩個弄到了葡萄牙的執照,不算猶太人了。那毛先生偏偏問道:“你們現在找到了房子在哪裏?用不著住到虹口去?“格林白格太太又笑了一笑,含糊答道:“是的是的。”一面露出不安的神色,拿眼看她丈夫。格林白格先生是個不聲不響黑眉烏眼的小男子,滿臉青胡子碴,像美國電影裏的惡棍。他卻是滿不在乎的樣子,拿了一份報紙,坐在磅秤前面的一張藤椅子上去。磅秤的計數尺還在那兒一上一下輕輕震蕩,格林白格先生順手就把它扳平了。

格林白格太太搭訕著拿了一盒剃刀片出來給毛先生看,毛耀球買了一盒,又問拜耳健身素現在是什麼價錢,道:“我有個朋友,賣了兩瓶給我,還有幾瓶要出手,叫我打聽打聽市價。”格林白格太太轉問格林白格先生,毛耀球又道:“你們是新搬到的麼,這地方?很好的地方。”格林白格太太道:“是的,地段還好。”毛耀球道:“我每天都要經過這裏的。”他四下裏看看,眼光帶到瀠珠身上,這還是第一次。他笑道,“真清靜,你們這裏。明天我來替你們工作。”格林白格太太也笑了起來道:“有這樣的事麼?你自己開著很大的鋪子——不是麼?你們那裏賣的是各種的燈同燈泡,?生意非常好,?”毛耀球笑道:“馬馬虎虎。現在這時候,靠著一爿店是不行的了。我還虧得一個人還活動,時常外面跑跑。最近我也有好久沒出來了,生了一場病。醫生叫我每天磅一磅。”

他走到磅秤前面,幹練地說一聲“對不起”,格林白格先生只得挪開他的藤椅。毛耀球立在磅秤上,高而直的背影,顯得像個無依無靠的孩子,腦後的一撮頭發微微翹起。一雙手放在秤桿上,戴著極大的皮手套,手套很新,光潔的黃色,熊掌似的,使人想起童話裏的大獸。他說:“怎麼的?你們這種老式的磅秤……”他又看了瀠珠一眼,格林白格太太便向瀠珠道:“你去幫他磅一磅。”瀠珠擺著滿臉的不願意,走了過來,把滑鈕給他移到均衡的地方,毛耀球道:“謝謝!”很快地踏到地上,拿了一包剃刀就要走了。瀠珠疑心他根本就沒看清楚是幾磅。格林白格太太敷衍地問道:“多少?”他道:“一百三十五。”他走了之後,又過了些時候,瀠珠乘人不留心,再去看了一看,果真是一百三十五磅。她又有點失望。

然而以後他天天來了,總是走過就進來磅一磅。看著他這樣虎頭虎腦的男子漢,這樣地關心自己的健康,瀠珠忍不住要笑。每次都要她幫著他磅,她帶著笑,有點嫌煩地教他怎樣磅法,說:“喏!這樣。”他答應著“唔,唔”只看著她的臉,始終沒學會。有一天他問了:“貴姓?”瀠珠道:“我姓匡。”毛耀球道:“匡小姐,真是不過意,一次一次麻煩你。”瀠珠搖搖頭笑道:“這有什麼呢?”耀球道:“不,真的——你這樣忙!”瀠珠道:“也還好。”耀球道:“你們是幾點打烊?”瀠珠道:“六點。”耀球道:“太晚了。禮拜天我請你看電影好麼?“瀠珠淡漠地搖搖頭,笑了一笑。他站在她跟前,就像他這個人是透明的,她筆直地看通了他,一望無際,幾千裏地沒有人煙——她眼睛裏有這樣的一種荒漠的神氣。

老板娘從配藥的小房間裏出來了,看見他們兩個人隔著一個玻璃櫃,都是抱著胳膊,肘彎壓著玻璃,低頭細看裏面的擺設,瀠珠冷得踢踏踢踏跳腳。毛耀球道:“有好一點的化妝品麼?”老板娘道:“這邊這邊。”耀球挑了一盒子胭脂,一盒粉。老板娘笑道:“送你的女朋友?”耀球正色道:“不是的。每天我給匡小姐許多麻煩,實在對不起得很,我想送她一點東西,真正一點小意思。“瀠球忙道:“不,不,真的不要。”格林白格太太笑著說他太客氣了,卻狠狠地算了他三倍的價錢。瀠珠用的是一種劣質的口紅,油膩的深紅色——她現在每天都把嘴唇搽得很紅了——他只註意到她不缺少口紅這一點,因此給她另外買了別的。瀠珠再三推卸,追到門口去,一定要還給他,在大門外面,西北風裏站著,她和他大聲理論,道:“沒有這樣的道理的!你不拿回去我要生氣了!這樣客氣算什麼呢?”耀球也是能言善辯的,他說:“匡小姐,你這樣我真難為情的了!送這麼一點點東西,在我,已經是很難為情了,你叫我怎麼好意思收回來?而且我帶回去又沒有什麼用處,買已經買了,難道退給格林白格太太?”瀠珠只是翻來覆去地說:“真的我要生氣了!”耀球聽著,這句話的口氣已經是近於撒嬌,他倒高興起來,末了他還是順從了她拿了回去了。

有一趟,他到他們藥房裏來,瀠珠在大衣袋裏尋找一張舊的發票,把市民證也掏了出來,立刻被耀球搶了去,拿在手中觀看。瀠珠連忙去奪,他只來得及看到一張派司照,還有“年齡:十九歲”。瀠珠道:“像個鬼,這張照片!”耀球笑笑,道:“是拍得不大好。”他倚在櫃台上,閑閑地道:“匡小姐,幾時我同幾個朋友到公園裏去拍照,你可高興去?”瀠珠道:“這麼冷的天,誰到公園裏去?”耀球道:“是的,不然家裏也可以拍,我房間裏光線倒是很好的,不過同匡小姐不大熟,第一次請客就請在家裏,好像太隨便。我對匡小姐,實在是非常尊重的。現在外面像匡小姐這樣的人,實在很少……”瀠珠低著頭,手執著市民證,玻璃紙殼子裏本來塞著幾張錢票子,她很小心地把手伸進去,把稀皺的鈔票攤平了,移到上角,蓋沒她那張派司照。耀球望了她半晌,道:“你這個姿勢真好——真的,幾時同你拍照,去!”瀠珠卻也不願意讓他覺得她拍不起好一點的照片。她笑道:“我是不上照的。過一天我帶來給你看,我家裏有一張照,一排站著幾個人,就我拍得頂壞!“他還沒看見她打扮過呢!打扮得好看的時候,她的確很好看的。這個人,她總覺得她的終身不見得與他有關,可是她要他知道,失去她,是多大的損失。

耀球道:“好的,一定要給我看的呵!一定要記得帶來的呵!”她卻又多方留難,笑道:“貼在照相簿上呢!掮著多大的照相簿出來,家裏人看著,滑稽口伐?”耀球道:“偷偷地撕下來好了。”他再三叮囑,對這張照片表示最大的興趣,仿佛眼前這個人倒還是次要。瀠珠也感到一種小孩的興奮,第二天,當真把照片偷了出來。他拿在手裏,鄭重地看著,照裏的她,定睛含笑,簪著絹花,頂著緞結。他向袋裏一揣,笑道:“送給我了!”瀠珠又急了,道:“怎麼可以?又不是我一個人的照片!真的不行呀!真的你還我!”

爭執著,不肯放松,又追他追到大門外。門前過去一輛包車,靠背上插了一把紅綠雞毛帚,冷風裏飄搖著,過去了。

隆冬的下午,因為這世界太黯淡了,一點點顏色就顯得赤裸裸的,分外鮮艷。來來往往的男女老少,有許多都穿了藍布罩袍,明亮耀眼的,寒磣磣粉撲撲的藍色。樓頭的水管子上,滴水成冰,掛下來像釘耙。一個鄉下人挑了擔子,光著頭,一手搭在扁擔上,一手縮在棉襖袖裏,兩袖彎彎的,兩個長筒,使人想到石揮演的《雷雨》裏的魯貴——瀠珠她因為有個老同學在戲院裏做事,所以有機會看到很多的話劇——那鄉下人小步小步跑著,東張西望,滿面笑容,自己覺得非常機警似的,穿過了馬路。給他看著,上海城變得新奇可笑起來,接連幾輛腳踏車,騎車的都呵著腰,縮著頸子,憋著口氣在風中鉆過,冷天的人都有點滑稽。道上走著的,一個個也彎腰曲背,上身伸出老遠,只有瀠珠,她覺得她自己是屹然站著,有一種凜凜的美。她靠在電線桿上,風吹著她長長的卷發,吹得它更長,更長,她臉上有一層粉紅的絨光。愛是熱,被愛是光。

耀球說:“匡小姐,你也太這個了!朋友之間送個照片算什麼呢?——我希望你是拿我當個朋友看待的——朋友之間,送個照片做紀念,也是很普通的事。”瀠珠笑道:“做紀念——又不是從此不見面了!”耀球忙道:“是的,我們不過是才開頭,可是對於我,每一個階段都是值得紀念的。”瀠珠掉過頭去,笑道:“你真會說,我也不跟你辯,你好好地把照片還我。”她偏過身子,在電線桿上抹來抹去,她能夠覺得絨線手套指頭上破了的地方,然而她現在不感到難受了。她喜歡這寒天,一陣陣的西北風吹過來,使她覺得她自己的堅強潔凈,像個極大極大,站在高處的石像。耀球又道:“匡小姐,我有許多話要跟你說,關於我自己的事,我有許多要告訴你,如果你是這樣的態度,實在叫我很難……很難開口……”

瀠珠忽然有點憐惜的意思,也不一定是對於他,是對於這件事的憐惜。才開頭……也不見得有結果的。她就是愛他,這事也難得很,何況她並不。才開頭的一件事,沒有多少希望,柔嫩可憐的一點溫情?她不舍得斬斷它。她舍不得,舍不得呀!呵,為什麼一個女人一輩子只能有一次?如果可以嫁了再嫁,沒什麼關系的話,像現在,這人,她並不討厭的,他需要她,她可以覺得他懷中的等待,那溫暖的空虛,她恨不得把她的身子去填滿它——她真的恨不得。

有個顧客推門走進藥房去了。瀠珠急促地往裏張了一張,向耀球道:“我要進去了,你先把照片給我。送你,也得簽個名呀!”耀球釘準一句道:“簽了名給我,不能騙人的!”瀠珠笑道:“不騙你。可是你現在不要跟進來了,老板娘看著,我實在……”耀球道:“那麼,你回去的時候,我在外面等你。”瀠珠只是笑,說:“快點快點,給我!”照片拿到手,她飛跑進去了。

當天的傍晚,他在藥房附近和她碰頭,問她索取照片,她說:“下次罷,這一張,真的有點不方便,不是我一個人的。”他和她講理,不生效力,也就放棄了,只說:“那麼送你回去。”

瀠珠想著,一連給他碰了幾個釘子,也不要絕人太甚了,送就讓他送罷。一路走著,耀球便道:“匡小姐,我這人說話就是直,希望你不見怪。我對於匡小姐實在是非常羨慕。我很知道我是配不上你的:我家裏哥哥弟弟都讀到大學畢業,只有我沒這個耐心,中學讀了一半就出來做事,全靠著一點聰明,東闖西闖。我父親做的是水電材料的生意,我是喜歡獨立的,我現在的一爿店,全是我自己經營的。匡小姐,你同我認識久了,會知道我這人,別的沒什麼,還靠得住。女朋友我有很多,什麼樣人都有,就沒有見過匡小姐你這樣的人。我知道你一定要說,我們現在還談不到這個。我不過要你考慮考慮。你要我等多少時候我也等著,當然我希望能夠快一點。你怎麼不說話?“瀠珠望望他,微微一笑。耀球便去挽她的手臂,湊下頭去,低低地笑道:”都讓我一個人說盡了?“瀠珠躲過一邊道:”我在這兒擔心,這路上常常碰到熟人。“耀球道:”不會的。“又去挽她。瀠球道:”真的,讓我家裏人知道了不得了的。你不能想象我家裏的情形有多覆雜……“耀球略略沈默了一會,道:”當然,現在這世界,交朋友的確是應當小心一點,可是如果知道是可靠的人,那做做朋友也沒有什麼關系的,是不是。“

天已經黑了,街燈還沒有點上,不知為什麼,馬路上有一種奇異的黃沙似的明凈,行人的面目見得非常清晰。雖然怕人看見,瀠珠還是讓他勾了她的手臂並肩走。迎著風,呼不過氣來,她把她空著的那只手伸到近他那邊的大衣袋裏去掏手帕擤鼻子,他看見她的棕色手套,破洞裏露出指頭尖,櫻桃似的一顆紅的,便道:“冷嗎?這樣好不好,你把你的手放在我的大衣袋裏。我的口袋比你的大。”她把手放在他的大衣袋裏,果然很暖和,也很妥帖。

他平常拿錢,她看他總是從裏面的袋裏掏的,可是他大衣袋裏也有點零碎錢鈔,想必是單票子和五元票,稀軟的,骯臟的,但這使她感到一種家常的親熱,對他反而覺得安心了。

從那天之後,姊妹們在家閑談,她就有時候提起,有這樣的一個人。“真討厭,”她攢眉說,“天天到店裏來。老板是不說話——不過他向來不說什麼的,鬼鬼祟祟,陰死了!老板娘現在總是一臉的壞笑,背後提起來總說‘你那個男朋友’——想得起來的!本來是他們自己的來頭,不然怎麼會讓他沾上了!”二妹瀠芬好奇地問:“看上去有多大呢?”瀠珠道:“他自己說是二十六……好像是——誰記得他那些?”第三個妹子瀠華便道:“下回我們接你去,他不是天天送你回來麼?倒要看看他什麼樣子。”瀠芬笑道:“這人倒有趣得很!”瀠華道:“簡直發癡!”瀠珠道:“真是的,哪個要他送?說來說去,嘴都說破了,就是回不掉他。路上走著,認得的人看見了,還讓人說死了!為他受氣,才犯不著呢?——知道他靠得住靠不住?不見得我跑去調查!什麼他父親的生意做得多大,他自己怎麼能幹,除了他那爿店,還有別的東西經手,前天給人家介紹頂一幢房子,就賺了十五萬。”瀠芬不由得取笑道:“真的喏,我們家就少這樣一個能幹人!”瀠珠頓時板起臉來,旋過身去,道:“不同你們說了!你們也一樣的發癡!”瀠芬忙道:“不了,不了!”瀠珠道:“你們可不許對人說,就連媽,知道了也不好辦,回頭說:都是做事做出來的!再讓他把我這份事給弄丟了,可就太冤枉!……這人據他自己說,連中學也沒畢業呢,只怕還不如我。當然現在這時候,多少大學生都還沒有飯吃呢,要找不到事還是找不到事,全看自己能耐,頂要緊的是有沖頭——可是到底,好像……”

自從瀠珠有了職業,手邊有一點錢,隔一向總要買些花生米之類請請弟妹們,現在她們之間有了這秘密,她又喜歡對她們訴說,又怕她們泄漏出去,更要常常地買了吃的回來。

這一天,她又帶了一尊蛋糕回來,脫下大衣來裹住了紙匣子,悄悄地搬到三樓,和妹妹們說:“你看真要命,叫他少到店裏來,他今天索性送了個蛋糕來,大請客。格林白格太太吃了倒是說好,原來他費了一番心,打聽他們總是那家買點心的,特為去定的。後來又捧了個同樣的蛋糕在門口等著我,叫我拿回來請家裏的弟弟妹妹,說:”不然就欠周到了。‘我想想:要是一定不要,在街上拉呀扯的,太不像樣,那人的脾氣又是這樣的,簡直不讓人說不,把蛋糕都要跌壞了!“切開了蛋糕,大家分了,瀠華嘴裏吃著人家的東西,眼看著姐姐煩惱的面容,還是忍不住要說:”其實你下回就給他個下不來台,省得他老是粘纏個不完!“瀠珠道:”我不是沒有試過呀!你真跟他發脾氣,他到底沒有什麼不規則的地方,反而顯得你小氣,不開通。你跟他心平和氣的解釋罷,左說右說,他的話來得個多,哪裏說得過他?“

蛋糕裏夾著一層層紅的果醬,冷而甜。她背過身去面向窗外拿著一塊慢慢吃著,心裏靜了下來,又有一種悲哀。幾時和他決裂這問題,她何嘗不是時時刻刻想到的。現在馬上一刀兩斷,這可以說是不關痛癢,可就是心裏久久存著很大的惆悵。沒有名目的。等等罷。這才開頭的,索性等它長大了,那時候殺了它也是英雄的事,就算為家庭犧牲罷,也有個名目。現在麼,委屈也是白委屈了。舊歷年,他又送禮。送女朋友東西,仿佛是聖誕節或是陽歷年比較適當,可是他們認識的時候已經在陽歷年之後了。

瀠珠把那一盒細麻紗絹,一盒絲襪,一盒糖,全部退了回去。她向格林白格太太打聽了毛耀球的住址,親自送去的。他就住在耀球商行後面的一個虛堂裏。她猜著他午飯後不會在家的,特地揀那個時候送去。在樓底下問毛先生,樓底下說他住在二樓,他大約是三房客。她上樓去,一個老媽子告訴她毛先生出去了,請她進去坐,她說不必了,可是也想看看他的生活情形,就進去了。似乎是全宅最講究的一間房,雖然相當大,還是顯得擠,整套的深咖啡木器,大床大櫃梳妝台,男性化的,只是太隨便,棕綠毛絨沙發椅上也沒罩椅套,滿是泥痕水漬。瀠珠也沒好意思多看,把帶來的禮物放在正中的圓台上,註意到台面的玻璃碎了個大裂子,底下壓了幾張明星照片。她問老媽子:“毛先生現在不在前面店裏罷?”老媽子道:“不會在店裏的,店一直要關到年初五呢。”瀠珠考慮著,新年裏到人家家裏來,雖然小姐們用不著賞錢,近來上海的風氣也改了,小姐家也有給賞錢的了,可是這老媽子倒不甚計較的樣子,一路送她下去,還說:“小姐有空來玩,毛先生家裏人不住在一起,他喜歡一個人住在外面,虧得朋友多,不然也冷清得很。”瀠珠走到馬路上,看看那爿店,上著黃漆的排門,二層樓一溜白漆玻璃窗,看著像乳青,大紅方格子的窗欞,在冬天午後微弱的太陽裏,新得可愛。她心裏又踏實了許多。

耀球第二天又把禮物帶了來,逼著她收下,她又給他送了回去。末了還是拿了他的。現在她在她母親前也吐露了心事。她父親排行第十,他們家鄉的規矩,“十少爺”嫌不好聽,照例稱作“全少爺”,少奶奶就是“全少奶奶”。全少奶奶年紀還不到四十,因為憂愁勞苦,看上去像個淡白眼睛的小母雞。聽了她的話,十分擔憂,又愁這人來路不正,又愁門第相差太遠,老太爺老太太跟前通不過去,又愁這樣的機會錯過了將來要懊悔,沒奈何,只得逐日查三問四,眼睜睜望著瀠珠。妹妹們也幫著向同學群中打聽,發現有個朋友的哥哥從前在大滬中學和毛耀球同過學,知道他父親的確是開著個水電材料店,有幾家分店,他自己也很能幹。有了這身份證,大家都放了心。瀠珠見她母親竟是千肯萬肯的樣子,反而暗暗地驚嚇起來,仿佛她自己鉆進了自己的圈套,賴不掉了。

她和毛耀球一同出去了一次,星期日,看了一場電影之後,她不肯在外面吃晚飯,恐怕回來晚了祖母要問起。他等不及下個禮拜天,又約她明天下了班在附近喝咖啡。明天是祖母的生日。她告訴他:“家裏有事。”磨纏了半天,但還是答應了他。對別人,她總是把一切都推在毛耀球驚人的意志力與口才上:“你不知道他的話有那麼多!對他說‘不’簡直是白說嗎!逼得我沒有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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