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冬天的北京,寒風冷得能把鼻涕眼淚都凍成冰。衣不蔽體的人們一個個踩著腳,搓著手,嘴裏嘶嘶著;老的不住聲地咳嗽,小的冷得哽咽起來。

最擔心的是隊伍長了。因為粥反正只那麼多,放粥的一見人多,就一個勁兒往裏兌水。隨著天色由漆黑變成暗灰,不斷有人回過頭來看看後尾兒有多長。

就在兩天前的拂曉,我聽到後邊吵嚷起來了。“‘大鼻子’混進來啦!中國人還不夠打的,你滾出去!”接著又聽到一個聲音:“讓老頭子排著吧,我寧可少喝一勺。”

吵呀吵呀。吵可能也是一種取暖的辦法。

天亮了,粥廠的大門打開了。人們熱切地朝前移動。這時,我回過頭來,看到“大鼻子”垂著頭,挾了個食盒,依依不舍地從隊伍裏退出來,朝東正教堂的方向踱去。他邊走邊用袖子擦著鼻涕眼淚,時而朝我們望望,眼神裏有妒忌,有怨忿,說不定也有悔恨——

1939年9月初。

法國郵輪“讓·拉博德”號在新加坡停泊兩個小時加完水之後,就開始了它橫渡印度洋6000海裏的漫長航程。離赤道那麼近,陽光是燙人的。海面像一匹無邊無際的藍綢子,閃著銀色的光亮。時而飛魚成群,繞著船頭展翅嬉戲。

船是在歐戰爆發的前一天從九龍啟碇的。多一半乘客都因眼看歐洲要打大仗而退了票。“阿拉米斯”號開到西貢就被法國海軍征用了。這條船從新埠開出後,三等乘客就只剩下我、一位在阿姆斯特丹中國餐館當廚師的山東人和一個亞麻色頭髮、滿臉雀斑的小夥子。餐廳為了省事,就讓我們也到頭等艙去用飯。

在我心目中,一艘豪華郵輪的餐廳理應充滿歡樂的氣氛。侍者砰砰開著香檳酒,桌面上擺滿佳肴和各色果品。隨著悅耳的樂聲,男女乘客像蝴蝶般地翩然起舞。乘客中間如有位女高音,說不定還會即席唱起她的拿手名曲。

很失望,這是一條陰沈的船,船上載的凈是些愁眉苦臉的人。在餐桌上,他們有時好像不知道刀叉下面是豬肝還是牛排,因為他們全神幾乎都貫注在擴音器上,豎起耳朵傾聽著他們的母親法蘭西的戰爭部署:巴黎實行燈火管制了,征兵的條例公布了——是的,這是對大部分男乘客切膚的事,因為船一靠碼頭,他們就得分頭去報到,然後,換上軍裝,進入馬奇諾陣線了。女乘客也有自己的苦惱:得忍受空襲,物資的短缺,守著空峙去等待那不可知的命運。他們的眼睛是直呆呆的,心神是恍惚的。一位女乘客碰了丈夫的臂肘一下,說:“親愛的,那是胡椒面!”他正要把小瓶瓶當作糖往咖啡杯裏倒。

正因為大家這麼優容滿面,就更顯出三等艙裏那個有雀斑的小夥子與眾不同了。他年紀在二十歲左右,是個最合兵役標準的青年。可他成天吹著口哨,進了餐廳就抱著那瓶波爾多喝個不停。酒一喝光,他就興奮地招呼侍者“添酒啊!”船上雖然沒舉辦舞會,他卻總是在跳著探戈。

每天早晨9點,全船要舉行一次“遇難演習”。哨子一吹,乘客就拿著救生圈到甲板上指定的地點去排隊,把救生圈套的脖頸上,作登上救生艇的準備。我笨手笨腳,小夥子常幫我一把。因為熟了一些,一天我就說:“這條船上的乘客都悶悶不樂,就只有你一個這麼歡蹦亂跳。”

“是啊,”他沈思了一下,朝印度洋啐了口唾沫說:“他們都怕去打仗。我可巴不得打起來。我天天盼!從希特勒一開進捷克就盼起。唉,(他得意地尖笑了一聲。)可給我盼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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