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面上,雖然有不少郁達夫作品選集,但是很少見到全集。讀書看選集,固然未嘗不可,但選集的缺點,是使讀者不僅無法窺得作者全貌,而且,就連一幅片面的肖像,也往往因為選錄的作品大同小異,而難免繪得千篇一律。《沈淪》是郁達夫的成名作,因為在此以前,中國文學史上沒有過這樣的作品。但是,一個作家的成名作不一定是其思想和藝術上最成熟的作品,因此,也就不一定當得起代表作。至若《春風沈醉的晚上》、《遲桂花》,雖然都是佳制,但是,倘使沒有讀過《迷羊》、《過去》、《逃走》、《茫茫夜》、《血淚》,或者,他的風格出眾的舊體詩詞,也就無法了解這位病態的天才的精髓。

我讀郁達夫的作品雖然很早,但是喜歡上他的作品,才是近兩年的事情。以前,不僅不很喜歡,反而頗為反感。記得在美國紐約州柯蓋德大學教書的時候,在一門介紹中國文學的課上,因為那一本用做教材的英譯現代中國文學選只收錄了《沈淪》,美國學生們所了解到的郁達夫,也就只是《沈淪》的作者。我教得很氣悶,因為這樣的“祖國呀祖國呀你快富強呀”的呼號,在五四時代的文學裏已經是夠多的了,而二十世紀初期的文學的面貌,卻要比這覆雜得多。如果文學作品的選本總是在重覆同一種話語,我們的文學史又該如何重寫呢?而文學史和文學評論對“名家名篇”的重覆認定和評介,又正是造成了作品選本千篇一律的根本原因。我們陷入了一個怪圈。

去年夏天,翻閱浙江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二年出版的《郁達夫小說集》,逐漸地,對這位畸病的作家生出了越來越多的好感。首先註意到的,是他的文字:其才氣與功底,在中國現當代作家裏,屬於極少數的上乘。他的句子盡管長,但是不給人勉強與生硬的感覺,因為他是一個有很好的耳朵的詩人,他的句子有一種幽徐宛轉的節奏。他描寫景致與心情,往往具有舊詩詞的境界,可是他用的比喻,又總是非常富於現代性,而且優美得讓人吃驚。譬如說,他寫私奔的情人眼裏看出來的黃昏的燈火,“一點一點的映在空街的水瀦裏,仿佛是淚人兒神瞳裏的靈光”。空字,神字,靈字,使這尋常的街頭景象,散發出一種奇妙的氣息,幾乎好像一幅蘊涵了宗教意味的圖畫。他寫青春期的男孩為了逃避初戀的女孩子,努力地爬到山上去,等他立住腳的時候,“太陽光已在幾棵老樹的枝頭,同金粉似的灑了下來”。這裏用筆又是何等豪奢!“晨霜白得像黑女臉上的脂粉”:這充滿了張力的黑白對照,明明來自南朝詩人何遜的詩句:“繁霜白曉岸,苦霧黑晨流。”“心情同半空間的雨滴一樣,只是沈沈落下。”而落下以後,又有什麽呢?不過與塵灰結合,化為任人踐踏的爛泥。

《寒宵》是一個精妙的斷片,仿佛一首五言絕句,簡潔地呈現一種意境,一種氛圍。它描寫一個男子如何在醇酒婦人中尋求逃避,至於逃避什麽,沒有明言,但那種在寒冷的深夜裏,對於孤獨、苦悶和思想感到的恐懼,是哪個有靈魂有血性的人未曾經過的?“夥計們把灰黃的電燈都滅黑了,火爐裏的紅煤也已經七零八落”;送走了妓人,在“微滑灰黑”的院子裏小解:

走回來的時候,臉上又打來了許多冰涼的雪片。仰起頭來看看天空,只是混茫黝黑,看不出什麽東西來。把頭放低了一點,才看見了一排冷淡的,模糊的,和出氣的啤酒似的屋瓦。

把本來實在的屋瓦,比作液體的啤酒,甚至啤酒冒出的氣泡,這和後來坐在黑暗的汽車裏,看著車頭兩條破燈光照出來的雪片,“溟溟,很遠很遠,像夢裏似的看得出來”,直是把那深冬寒夜微醉之人一種空虛而不真實的奇特感覺,表現得好極了。更無論那“舉頭……低頭……”的句勢,原是舊詩詞中常見的,這裏卻放入了新穎的、現代性的內容。

把郁達夫描述為“感傷”,是一個很大的錯誤。這裏的關鍵,是澄清“感傷”一詞的含義和使用範圍。以郁達夫為感傷作家,是因為我們混淆了作者所描寫的小說人物的心態,和作者本人,以及作者的描寫本身。換句話說,郁達夫筆下人物的心情可以是感傷的,但他描寫這些人物的手法和態度,卻根本沒有感傷。感傷,或者“三底門達爾(sentimental)”,意味著作者缺乏克制力,缺乏自我觀照,情感洋溢地投入於自己的文字,而且希望把讀者也帶入同等境地。感傷意味著排除多重視角或者多重視角的可能,只投入於、也只允許,一個視角。舉例來說,《背影》是感傷的,《致小讀者》也是感傷的。但是,郁達夫最圓熟、最優秀的作品,《迷羊》、《過去》,還有雖然不能代表他的總體特色、但是結構巧妙、文字精整的《血淚》,都沒有絲毫的感傷意味,因為他和他筆下的世界,保持了一段清醒的距離,而為了這一層克制力的關系,反而能夠給讀者帶來更大的震動,作品的主題,也顯得更加深厚,不能以一兩句話概括,卻禁得起再三再四的回味。至於作者本人的情緒,是否常常處於感傷之中,一來和作品評論沒有太大關系,二來我們也不可得而知。“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自敘傳”,這話一點沒有錯;但把文學作品當成自敘傳來解讀,則是評論者的誤區。“讀者若以讀《五柳先生傳》的心情,來讀我的小說,那未免太過了。”更何況就連《五柳先生傳》,也是它的作者在已經形成的一個文學和文化傳統上所做的建構呢。

如果每個作家都有一部最能代表其精神特色的作品,那麽在郁達夫的情況裏,這部作品,也許可以說是《迷羊》。《迷羊》融合了狹邪小說與鬼怪小說兩種文體。它描述“我”和女伶謝月英的一場持續了不過二三月的姻緣。在元旦那一天,女子不辭而別,杳無蹤跡,而當初引他和謝月英相識的朋友,那位“小白臉”的陳君,也正是在新年元旦“吐狂血而死”,這奇異的巧合,使“我”從遊仙夢中乍醒,雖然他的醒,采取了昏迷倒地的形式。這時,小說戛然中斷,出現了另一個“我”,聲稱從一位基督教士那裏得到一份懺悔錄,也就是前一個“我”的自白了。雖然“得到某人手稿”的說法,原是作家慣技,但用在《迷羊》中,格外適合:小說以自白開場,直到最後才驟然出以第三者的解釋,即連讀者,也不免生出夢醒之後的惆悵,也和自白拉開了感情上的距離。

小說最難得處,也是郁達夫最擅長的,在於營造一種迷離惝恍、香艷中含著詭魅與淒涼的氣氛。依足了志怪小說的傳統,女子一直被隱隱約約地描寫為異類。譬如說,作者強調初次見面,就註意到她與A城本地女性的不同;還有就是她的喜穿外國衣服,無論是銀紅的外國呢長袍,是北歐式樣的外套,或是法國香粉和女帽。就是他們的初吻,也發生在外國宣教士所立的病院裏。在某一個地方,“我”甚至直言他好似受了狐貍精迷的病人。整個過程,都有一種虛幻不真實的異樣感覺。

郁達夫對超自然因素的情有獨鐘,《十三夜》和《唯命論者》都是很好的例子。但他筆下的詭異氣氛,常在似有若無之間,比起這一點含蓄克制來,同樣鐘情於超自然因素和刺激性描寫的新感覺派作品,未免略顯鼓噪和誇張。在《迷羊》裏,“我”提到謝月英的師弟小月紅,“相貌也並不壞,可是她那矮小的身材,和不大說話,老在笑著的習慣,使我感到了一層畏懼”。寥寥數語,隱隱透出滲入肌膚的冷意。但是奠定了小說基調的,是開篇不久之後的一個經典場面。那小白臉的陳君,初次把“我”引介給謝月英。一番語笑之後,他們準備告辭了:

手裏拿了一個包袱,站在月英等身旁的那個姥姥,也裝著笑臉對陳君說:

“陳先生!我的白幹兒,你別忘記啦。”

陳君也呵呵呵呵的笑歪了臉,斜側著身子,和我走了出來。一出後門,天上的大風,還在嗚嗚地刮著,尤其是漆黑漆黑的那狹巷裏的冷空氣,使我打了一個冷痙。那濃艷的柔軟的香溫的後台的空氣,到這裏才發生了效力,使我生出了一種後悔的心思,悔不該那麽急促地就離開了她們。

我仰起來看看天,蒼紫的寒空裏澄練得如冰河一樣,有幾點很大很大的秋星,似乎在風中搖動。近邊有一只野犬,在那裏迎著我們鳴叫。又烏烏的劈面來了一陣冷風。我們卻摸出了那條高低不平的狹巷,走到了燈火清熒的北門大街上了。

姥姥和陳君的笑,就和小月紅的笑一樣,無來由的使人感到恐怖。尤其引人註目的,是溫暖香艷和寒冷黑暗形成的強烈反差。像這樣的從光明熱鬧轉入黑暗冷靜的時刻,在郁達夫的作品裏,以不同的形式多次出現。即如《小春天氣》的末尾,他說:“從燈火輝煌的大街忽而轉入這樣僻靜的地方的時候,誰也會發生一種奇怪的感覺出來,我在這初月微明的天蓋下面蒼茫四顧,也忽而好像是遇見了什麽似的,心裏的那一種莫名其妙的憂郁,更深起來了。”我們可以說,這一時刻,在郁達夫的作品中非常富於代表性:它不再是一個偶然的細節,而已經轉化為一種象征。它似乎是“神意的昭示(epiphany)”,是驚醒、解悟,似乎方才的光明熱鬧皆是幻象,而眼前的黑暗冷靜卻也並不真實。它是從一種狀態過渡到另一種狀態的中介和轉折點。從室內的、人間的、狹隘的情境,走出來到了外面,站在清冷少人行的街上,仰頭看到“蒼色圓形的天空裏,有無數星辰,在那裏微動”(《銀灰色的死》),似乎突然對於宇宙的存在,對於除了一己之外他者的存在,發生一種認識,從而在精神上感到空虛而廣大的震動:它不僅概括了作家郁達夫的特質,而且,也凝聚了他所處的整個時代的精神。

在《迷羊》中,女子對男人的感情退熱的時刻,很有意味地,是發生在他們去訪問了南京雞鳴寺之後。男人發現一口枯草叢生的古井,開始對女子講述胭脂井與陳後主的故事。講到了韓擒虎引兵殺來,他問:“你猜那些妃子們就怎麽辦啦?”她答:“自然是跟韓擒虎了啦!”因為他一直都在把自己代入陳後主的角色,把謝月英比作了皇帝寵愛的妃子,這不經意的回答,對男子是一個不小的震動。他告訴女人道:“那些妃子們,卻比你高得多,她們都跟了皇帝跳到這一口井裏去死了。”這一回,卻輪到女人被震動了,她駭得掙脫開了他的手,離開了那個井欄圈向後跑了。

但“我”的話,並不符合史實:陳後主固然曾攜愛妃入井躲避,他們卻都沒有死。若說“我”不知道這段情事呢,這在舊時讀書人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不過,這裏重要的不是“我”是否在有意扯謊,而是他心目中的古代女子和面前的現代女性的對比,是歷史與現實的強烈反差。他似乎突然意識到,那個想像的過去,那個原本即屬虛構的風流享樂的六朝,那個一廂情願的古代中國,已經不存在了。他的迷夢,就快要醒來了。

人性自古至今,並無太大改變,但是,人們總是把決絕和激情錯置到一個過去的時代,而喜歡把自己的時代,懷著輕蔑與驕傲,描述為灰撲撲的、深通世故的、蒼涼的。具有反諷意味的是,現在的人,反倒又把郁達夫的時代,當成了浪漫純粹的巔峰。

選本,就和判決文學經典、給作家排座次一樣,是一種控制的手段。如前所言,它控制了文學史的寫作,而文學史的寫作又反過來決定了選本的內容。同時,它也控制著一個作家的形象的塑造,以及讀者對這一作家的接受。在這裏,意識形態的因素起著不小的作用。郁達夫作品中的怪異成分,往往被選本,被具有選擇性的評論文章,有效地壓抑了下去。那也就是說,郁達夫的某些作品,被分析評介的次數遠遠地多於另外一些作品;而郁達夫作品中的某些主題,被分析評介的程度遠遠大於其他一些主題。譬如郁達夫筆下的同性戀題材(於質夫和吳遲生,鄭秀岳和李文卿),亂倫題材(李文卿和她的父親,《秋河》中的少年與其“名義上的娘”),就相對而言較少得到評說。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壓抑的辦法,就是對郁達夫的作品采取使之正常化的闡釋,強調“時代性的苦悶”、“愛國主義”、“對無產階級的同情”——雖然在《青煙》和《一封信》裏,“我”否認其憂郁的根源是國家的狀態,或者兩性關系,或者自身的不得其所;雖然在《血淚》裏,作者曾尖銳地諷刺“為人生”、“為主義”、“為第五第六階級”的文學。人們也喜歡談論他的“性欲升華”。可是,同寫“性欲升華”,《春風沈醉的晚上》和《遲桂花》比起他的傑構《過去》來,則為了顯而易見的原因,得到不成比例的註意。總而言之,是試圖用一個勾畫得比較健康的郁達夫,淹沒那一個畸病的、有傳染性的郁達夫;即使承認了他的畸病,也還是要加之以一個比較堂皇體面的解釋。經過了如此消毒處理之後,作為現代中國文學史上的怪異分子的郁達夫,可以說總算使人消除了一些對他的作品感到的不適與不安。然而,那怪異的成分,終究是在那裏的,我們只要稍微凝望得深一些,久一些,就依然會暈眩於它的刺目的鋒芒。這失掉了中心點的半把剪刀,盡管只有半把,依然銳不可當。

我讀郁達夫的作品,常會想起過世的名導演胡金銓,他與徐克合作的電影《畫皮》,一開場就采取了從光明熱鬧到黑暗冷靜的過渡,創造出詭魅森嚴的氣氛。青樓之中飲酒作樂的情景,在布局上分明受了《韓熙載夜宴圖》的影響;後來,男主人公中途離開,進入寒冷的冬夜,先是路邊賣宵夜的小販轉眼之間消失不見,暗示魔境漸深,隨即,他穿行於一條黑暗狹長的巷子,在其中碰到了一位白衣急行的婦人。這部影片的後半,很可惜,沒有能夠達到它許諾給觀眾的精彩,但是,影片開場時的聲色氛圍,委實是精妙而令人難忘的。(愛思想網站2011-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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