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卡佛:把你的腳放在我鞋里試試(下)

摩根放下托盤,端著杯子回到窗前。年輕人聚集在對面房子前面的人行道上,一群男孩和女孩和一個穿著大衣戴著圍巾的年齡稍大個頭稍高的男孩。馬爾斯能看見對面窗戶里面人的面孔――阿特里夫婦。聖歌唱完後,傑克•阿特里來到門口,給了那個大男孩些什麼。這群人沿著人行道往前走,手電筒的燈光晃來晃去的,他們在另一個房子前停了下來。

“他們不會來這兒了,”摩根太太等了一會兒後說。

“什麼?他們為什麼不來這兒?”摩根說,朝他妻子轉過身去。“說的是什麼蠢話!他們為什麼不來這兒?”

“我就是知道他們不會,”摩根太太說。

“我說他們會,”摩根說。“馬爾斯太太,這些唱聖誕頌歌的人會不會來這兒?你怎麼認為?他們會回來祝福這個家嗎?我們讓你來決定。”

保拉貼近窗戶,但唱聖誕頌歌的人已經走到路的頂頭了。她沒有回答。

“好啦,大家的興奮勁都過去了,”摩根說,他回到他的椅子旁。他坐下,皺了皺眉頭,開始往煙鬥里面填煙絲。

馬爾斯和保拉回到沙發上。摩根太太終於離開了窗戶。她坐下來。她一邊微笑一邊盯著自己的杯子。然後,她放下杯子哭了起來。

摩根把手帕遞給他的妻子。他看著馬爾斯。不久,摩根開始用手指敲著椅子的扶手。馬爾斯動了動他的腳。保拉在錢包里找香煙。“你看你搞的?”摩根說這話時,眼睛看著離馬爾斯腳不遠的地毯上的什麼。

馬爾斯準備站起來。

“埃德加,給他們再來杯飲料,”摩根太太邊說邊擦眼睛。她用手帕擦了擦鼻子。“我想讓他們聽聽阿滕伯勒太太的故事。馬爾斯先生寫東西。我想他可能會覺得這個故事有點用。我們等你回來後才來講這個故事。”

摩根收起杯子,把它們端到廚房里。馬爾斯聽見盤子的嘩啦聲和碗櫃門的乒乒乓乓聲。摩根太太看著馬爾斯,無力地微笑著。

“我們得走了,”馬爾斯說。“我們得走了。保拉,拿上你的外套。”

“別,別走,請留下,馬爾斯先生,”摩根太太說。“我們想讓你們聽聽阿滕伯勒太太的故事,可憐的阿滕伯勒太太。馬爾斯太太,你也會感謝這個故事的。它給你一個機會看看你丈夫的大腦是怎樣來處理原材料的。”

摩根回到客廳並把熱飲遞給大家。他飛快地坐了下來。

“告訴他們阿滕伯勒太太的故事,親愛的,”摩根太太說。

“那條狗差點沒把我的腿給扯下來,”馬爾斯說完後,馬上對自己的話感到吃驚。他放下杯子。

“哎,我說,沒那麼嚴重吧,”摩根說。“我看見的。”

“你知道作家們,”摩根太太對保拉說。“他們總喜歡誇張。”

“所謂筆的威力,”摩根說。

“就這樣,”摩根太太說。“把你的筆彎成犁頭【2】,馬爾斯先生。”

“讓摩根太太來講阿滕伯勒太太的故事,”摩根說,不理睬正起身站立的馬爾斯。“摩根太太和這件事有著密切的關聯。我已經給你們講了那個被湯罐頭砸昏了的老兄。”摩根吃吃地笑了起來。“讓摩根太太來講這一個。”

“你來講,親愛的。馬爾斯先生,你注意聽著,”摩根太太說。

“我們得走了,”馬爾斯說。“保拉,我們走吧。”

“說到誠實,”摩根太太說。

“那我們就來說說它吧,”馬爾斯說。他然後說,“保拉,你走不走?”

“我要求你們聽這個故事,”摩根提高了嗓音說。“你們如果不聽這個故事的話,那就是在侮辱摩根太太,侮辱我們倆。”摩根握緊了他的煙鬥。

“馬爾斯,別這樣,”保拉不安地說。“我想聽這個,聽完我們就走。馬爾斯?求你了,親愛的,再坐一分鐘。”馬爾斯看著她。她動了下手指頭,像是對他做了個暗號。他猶豫了一下,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摩根太太開始了。“在慕尼黑的一個下午,埃德加和我去了多特蒙德博物館。秋天那里有個包豪斯【3】展,埃德加說管它呢,歇上一天――要知道,他正在做研究――管它呢,歇上一天。我們坐上有軌電車,穿過慕尼黑來到博物館。我們花了好幾個小時來看展覽,為了向我們喜歡的幾位過去的大師表示敬意,還重訪了幾個畫廊。就在我們準備離開時,我去了趟廁所。我把錢包丟在那兒了。錢包里有埃德加的月工資支票,那是昨天剛從國內寄來的,還有一百二十元的現金,我準備把它和支票一起存進銀行。錢包里還有我的身份證。我到家後才發現錢包丟了。埃德加立刻給博物館負責人打電話。在他說話的時候,我看見門前停下一輛出租車。一位穿著講究的白發婦人從車里出來。她是個結實的婦人,挎著兩個錢包。我招呼了聲埃德加,就去開門。婦人自我介紹她叫阿滕伯勒太太,她遞給我我的錢包,解釋說她也在下午參觀了博物館,在廁所發現垃圾箱里有個錢包。為了找到失主,她當然得打開錢包。里面有我的身份證,從而知道了我們的地址。為了親自把錢包送來,她立刻離開了博物館,乘了輛出租車過來。埃德加的支票還在里面,但是現金,那一百二十塊錢不見了。盡管這樣,我還是很感激,其他東西都還在。快四點了,我們挽留那個婦人和我們一起用茶。她坐了下來,沒過一會兒就給我們說起她的經歷來了。她出生在澳大利亞,並在那兒長大,婚接得早,有三個孩子,全是男孩,現在守了寡,和她的兩個兒子一起住在澳大利亞。他們牧羊為生,有兩萬多英畝的地讓羊兒走動,而且,在一年中的某些季節里,會有很多的牧羊人和剪羊毛工人來給他們打工。來我們慕尼黑家的時候,她正在從英國去澳大利亞的途中。她在英國看完她做律師的小兒子後,在回澳大利亞時遇見了我們。”摩根太太說。“她一路上玩了不少地方。她的行程上還有好幾個要看的地方。”

“說到點子上,親愛的,”摩根說。

“好的。這是事情的經過,下面,馬爾斯先生,我就直奔故事的高潮,就像你們作家說的那樣。突然,在我們愉快地交談了一個小時,在這個女人講完她的經歷和她在澳洲的歷險後,她起身準備離開。她在把杯子遞給我時,張開了嘴,杯子掉到了地上,她一頭倒在我們的沙發上死了。死了。就在我們的客廳里。這是我們一生中最震驚的一刻。”

摩根很嚴肅地點了點頭。

“天哪,”保拉說。

“命運讓她死在我們在德國的客廳里的沙發上,”摩根太太說。

馬爾斯開始大笑。“命運…讓…她…死…在…你的…客…廳?”他邊喘氣邊說。

“這好笑嗎?閣下,”摩根說。“你覺得這很好笑?”

馬爾斯點點頭,他笑個不停。他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實在對不起,”他說。“我控制不住。那句‘命運讓她死在我們在德國的客廳里的沙發上。’對不起。後來怎樣了?” 他好不容易把話說完。“我想知道後來怎樣了。”

“馬爾斯先生,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摩根太太說。“太震驚了。埃德加試了試她的脈搏,但她一點活著的跡象都沒有。她已經開始變色了。她的臉和手都在變灰。埃德加走到電話旁想打個電話。他說,‘打開她的包,看看能不能查到她在哪兒住。’我把目光從沙發上躺著的那個可憐的人身上移開,拿起她的錢包。當我在錢包里看見的第一樣東西竟是我的一百二十塊錢,上面還夾著回形針呢,想象一下我當時的驚奇和困惑吧。一種徹底的困惑。我從來沒有這麼吃驚過。”

“還有失望,”摩根說。“別忘了,一種刻骨銘心的失望。”

馬爾斯咯咯地笑著。

“如果你真的是個作家,像你自己說的那樣,馬爾斯先生,你不會笑的,”摩根站起身來說。“你根本不敢這麼笑!你會努力去理解它。你會紮到那個可憐的人的靈魂里去設法理解她。但你根本不是個作家,閣下!”

馬爾斯咯咯地笑個不停。

摩根把他的拳頭砸在茶幾上,杯子在桌墊上叮當作響。“真實的故事就發生在這里,在這棟房子里,在這間客廳里,現在是說出它來的時候了!真實的故事在這,馬爾斯先生,”摩根說。他在攤在地毯上的鮮亮的包裝紙上走來走去。他停下來盯著馬爾斯看,後者正用手托著前額,笑得前跌後仰。

“設想一下這種可能性,馬爾斯先生!”摩根尖叫道。“設想一下!一個朋友――讓我們稱他為甲先生――是乙先生和乙太太的……的朋友,也是丙先生和丙太太的朋友。不幸的是,乙先生乙太太和丙先生丙太太並不互相認識。我之所以說‘不幸’,是因為假如他們互相認識,這件事根本就不可能發生,這個故事也就不存在了。現在,甲聽說乙先生和乙太太要去德國一年,需要有人在他們不在時住那棟房子。丙先生和丙太太正在找合適的住處,甲先生告訴他們他知道個好住處。但沒等甲先生把丙先生丙太太介紹給乙先生乙太太,乙他們不得不提前離開。作為朋友的甲先生,被委托根據自己的判斷把房子租給他人,這包括乙先生和乙太太――我是想說丙。這樣,這個……丙先生和丙太太就搬了進來,並帶來一只貓,乙先生和乙太太後來是在甲先生給他們的一封信里得知這件事的。盡管租約里明確說明不能養貓和其他動物,因為乙太太有哮喘病,丙先生和丙太太還是帶了只貓進來。真實的故事,馬爾斯先生,就在我剛才描述的情況里面。如果要說出事實來的話,丙先生和丙太太――我是說乙先生和乙太太搬到丙家後,侵犯了丙的家。在丙的床上睡覺是一回事,但打開丙的私用壁櫥,使用他們的床單被套,故意損壞里面的東西,這是不道德和違背租約的。上述的這對夫妻,丙他們,打開上面標著‘請勿打開’的裝廚房用具的箱子。打碎盤子,雖然明文規定,在上述的租約里明文規定他們不得使用房主的,也就是丙的私人物件。我強調是私人的,財產。”【4】

摩根的嘴唇發白,他繼續在紙上走來走去,偶爾停下來看馬爾斯一眼,嘴唇里發出些細微的噗哧聲。

“還有衛生間的東西,親愛的,別忘了衛生間的東西,”摩根太太說。“用丙的毯子和床單已經是很不對的了,但他們還用了衛生間的東西,翻動儲存在閣樓里的私人物件,這就太過分了。”

“這是個真實的故事,馬爾斯先生,”摩根說。他試圖填他的煙鬥。但他的手在發抖,煙絲散落到地毯上面。“這是個真實的故事,正等著有人來寫它呢。”

“而且這並不需要個托爾斯泰來寫它,”摩根太太說。

“根本就不需要個托爾斯泰,”摩根說。

馬爾斯大笑。他和保拉同時從沙發上站起身,向大門走去。“晚安,”馬爾斯開心地說。

摩根跟在他的身後。“如果你是個真正的作家,先生,你會把那個故事變成文字,而不是墊著腳尖繞著它走。”

馬爾斯只是在笑。他接觸到了門把手。

“還有件事,”摩根說。“我本來不想提它的,但鑒於你今晚的所作所為,我想告訴你我的兩張一套的‘爵士音樂會’不見了。這些唱片是很有紀念意義的,我1955年買的它們。現在,我強烈要求你告訴我它們去了哪里!”

“憑良心說,埃德加,”摩根太太在幫保拉穿外套時說,“清點完唱片後,你承認你不記得什麼時候見過這些唱片的了。”

“但我現在很確定,”摩根說。“我肯定我們離開前見過這些唱片,現在,我現在想讓這位作家確切地告訴我們這些唱片的去處。馬爾斯先生?”

但馬爾斯已到了門外,拉著他太太的手,他急匆匆地沿過道向車走去。巴滋被他們嚇住了。狗怯生生地叫了一聲,跳到了一旁。

“我要求知道!”摩根叫道。“我等著呢,閣下!”

馬爾斯和保拉鉆進車里,發動了引擎。他又看了一眼站在門廊里的那對夫妻。摩根太太揮了揮手,而後,她和埃德加•摩根進到屋面,關上了門。馬爾斯把車開上了路。

“這些人都瘋了,”保拉說。

馬爾斯拍了拍她的手。

“他們真恐怖,”她說。

他沒有回答。她的聲音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的。他繼續往前開著。雪花撲打在擋風玻璃上。他默不作聲地看著前方的路。他正處在一個故事的結尾處。

【1】原文為西班牙文。

【2】這里摩根太太是想說句俏皮話,讓馬爾斯做好寫小說的準備。

【3】包豪斯(Bauhaus),建築學的一個流派,始於德國。

【4】這段獨白里,摩根先生好幾次把“乙先生乙太太”與“丙先生丙太太”搞混。卡佛借此來表現摩根語無倫次的憤怒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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