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的大衛神情慘漠地坐在公園的草地上,俯首撫著他青一塊紫一塊的臂膀。斜陽冉冉,將他瘦小的影子投在青草地上。公園裏的人漸漸稀少了,他還坐在那裏,像是這大世界篩落的一顆小小沙粒。

“孩子,你還不回家嗎?”

“我不回家……。”

“爸爸媽媽呢?”

“我沒有爸爸……。”

“那麼,媽媽呢?”

“媽媽……,她不要我……。”

“你受傷了嗎?可憐的孩子。”

“媽媽……,她打我·……她不要我……。”

大衛的淚珠一顆一顆地灑落青草上。太陽已從他身後消隱,過路的人早已離去,連他自己的影子也走了。

大衛,他是千千萬萬被虐待而逃家的孩子。

※ ※ ※

珍妮跳下校車,抱著書,朝家一步一步地走去。耳朵裏還響著貝兒和愛美之間的聊天:“……,等不及要到家了,好像已聞到媽媽在烤蘋果餅的香味……”但是,她知道,她的媽媽不在家,也沒有烤蘋果餅的香味,迎她的只是滿屋的垂簾。

珍妮放下書,習慣地扭開了電視,走到廚房裏,早餐桌上還放著她吃剩的兩片蘋果,已經發黃,瓷碟邊削蘋果的小刀還卷著紅色的果皮。珍妮站在桌邊呆了呆,無心收拾,轉身走向冰箱,想取些冷食充饑。

冰箱上貼著媽媽留下的字條:“親愛的珍妮,今晚我們在外有應酬,好好照顧自己,凍箱裏有你的Lean Cuisine(名牌冷凍速食),媽媽留字。”本來要去拉開冰箱的手,垂了下來,身後傳來電視機中的喧嚷,那是珍妮早已習慣的聲音。從她三歲起,在托兒所、在看孩子的人家、在放學的時刻、在周末的日子……,媽媽的字跡漸漸在她眼前模糊起來,一如媽媽的臉容、一如她淡漠的生命……。

珍妮拭去臉上的淚痕,將媽媽的字條捏成紙團,用力朝窗口扔去。窗子是閉著的,紙團落在早餐桌上削蘋果的小刀邊,珍妮走向餐桌,心神恍惚,她拿起了那把小刀……。

珍妮,結束了她十五年生命的孤絕,她是美國自殺率逐年增高的青少年中的一個。

※ ※ ※

蘿茜達坐在華燈下,心情沈重黯淡,因為丹尼坐在她對面,欲言未言,好像要宣告什麼重大不祥的消息。雖然,長久以來蘿茜達已覺察出丹尼的轉變,一些斷續的閑言閑語,也曾給她的小世界帶來些風風雨雨,可是,家,她想,她盡全力經營的家,她盡全心撫育的兩個女兒,總可以牽掛住丹尼一部份的感情,而今夜,蘿茜達的信念開始動搖了。

丹尼終於打破沈寂,他說:“我要走了,我要搬出這個家。”

蘿茜達觸了電一樣擡起頭來,瞪大了眼睛。雖然,好像這一切都是她可以料及的,但那句話由丹尼親口說出,震撼就有如千鈞重擊:“丹尼!你……”她想爭辯什麼,但她微弱得說不下去。丹尼接著說:“不錯,我要走了,就在今夜!”他的聲音那樣冷靜,不沾一絲一毫他們共同生活過的十八年歲月痕跡。

丹尼真的走了。蘿茜達必須用自己薄弱的羽毛,去為兒女擋風遮雨。眼淚還來不及擦幹,她就得開始現實生活的掙紮。每晚工作回家,同一的餐桌上已沒有了“團聚”,同一的燈光下已不再是完整家庭。

蘿茜達,她是千千萬萬不幸婚姻中的一份子。

※ ※ ※

約翰的家早已成空巢。兒女成年遠徙,一年半載也沒個信息。他想著自己年輕時,也曾那樣毫不後顧地開拓獨立天地,心裏不願牽牽絆絆,更何況,他還有個自己的新巢要打點經營。

多年來,他和南茜或燈下共讀,或街邊同步,退休的日子雖然平淡,卻也安逸無波。但是,南茜先走了。屋子顯得更大更空。偶爾午夜夢回,忽然覺得大千人世像黑暗中的海洋,洶洶湧湧,後浪推前浪,自己卻成了汪洋中的小小孤島,遙遙落入荒寒。

約翰的糖尿病終因飲食不善而惡化,入院醫療後割除了右腿。出院後,他已無法料理空巢。變賣了房產,告別獨立的歲月,搬進了老人院。

老人院裏住著各式老人外,還住著一個棄兒強尼,只因先天殘疾後天病弱,無人收養而被有關機構暫時送往這間老人院安置。約翰是老人院的新客,滄桑的心境、難堪的腿傷,讓他常常竟夜無眠,睜著眼,傾聽長廊那端強尼在黑暗中的啼哭。心裏不免更增幾分焦灼和煩厭,埋怨老人院裏不該住進一個病兒。

一個深夜,約翰坐在輪椅上,在黑暗中的長廊上徘徊,那邊又傳來強尼的哭聲。他無奈,將輪椅推向強尼的睡房,為了止住強尼的啼哭,他將強尼抱起,讓他伏在他肩膀上。輪椅在長廊上來回滑行,強尼止住了啼哭,安然睡去。強尼的乳香、呼吸,和全心全意的信靠,讓約翰感到從未有過的溫暖,他的心裏忽然開始蠕動著一種溫柔而又痛楚的情愫,他將強尼抱緊,讓眼淚一滴一滴,灑落長廊。

※ ※ ※

以上的故事;雖然經過剪裁描繪,卻是具有一定的真實性。它們的來源,有的是電視上的報導,有的是我自己朋友的遭遇,也有的是鄰裏間的傳述。我把它們聚集在一起,組成了一幅由童年到晚境的完整人生圖畫。只是,我們由畫面所看到的全是人生的陰暗悲慘面。世界上不是沒有快樂的童年、健康的成長、恩愛的夫妻,以及幸福的晚境。要思索的是;究竟是什麼造成彼此的懸殊?是命運麼?而命運又是什麼?

沙特在他的《地獄無門》(No Exit)劇作中,描寫了他存在哲學的“地獄”觀念。劇中的兩女一男,各具不同的性格和背景──一是懦弱迂腐的戰地記者,一是潑辣巧舌的郵務員,另一個則是淺薄善誘的交際花。三人死後分赴幽冥,巧遇一室。沙特的地獄,沒有煉火,沒有刀山和惡鬼,只是一個沒有出口的囚室,只是一個沒有日沒有夜、不再生不再死的永恒處境。而三人間因性格背景不同而形成的沖突、磨擦,便在無法逃避的共處中點滴匯聚而成折磨苦難。沙特在劇中給予的結論就是:“地獄就是其他的人”。

我們所謂的命運:其實並不是什麼神明主宰。而是我們無法逃避且又同源共屬的生命和社會。我們個別生命中不同的資質、性情、教養、價值取向、現實濡染所形成的投射和牽連,使我們無可自拔地落入某一種人生局面。前述的故事中,大衛的苦難來自母親的暴虐,而母親的暴虐何來?也許因為後天痛苦的遭遇,也許因為先天惡劣的遺傳。珍妮的孤絕是因為她有一雙專註事業、自我進取的父母,而那樣的行徑,又是社會風尚、價值的塑型。蘿茜達的婚變是因為丹尼對家庭的厭倦。而那種厭倦,也許源自他中年人心理生理的危機,也許根本是他不負責任的性格缺陷。至於約翰的淒楚,是這高度科技時代社會文化演變加諸個人的現象。在同樣的人間世裏,即使我們所謂快樂、健康、恩愛、幸福,也只是相對程度上的境地。成長本身就是一種痛苦。這種痛苦或由內在的自覺,或由外界的加與。只要存在著,我們便是整個生命社會羅網組成的一絲一縷。即使沒有切身的災苦禍難,也因絲縷相牽相系而必須彌縫和擔負。這樣一種人間世,放進沙特的哲學概念裏;就是一個負面存在。尋不出可能的出口(Exit)人的沈淪,是因為人性的無救。而人;又必須共處。

在東方的大乘佛教信念裏,人性必須得救。所以:眾生不渡,誓不成佛。要渡苦海,必須共濟,而共濟的唯一可能性,便是人人都具有慈悲、智慧、高潔的品格,這樣才能予“其他的人”以關懷、眷愛、扶持。洪濤洶湧中,人世方舟才能穩航彼岸。也就是說;要人人都能度化成佛後,人間苦難才能告終。可是,人人成佛而渡達彼岸時,也就無所謂人世了。涅槃,也是一種不生不滅的永恒境地。而人世,卻是生生滅滅的運轉和推移。

人世所以不斷地推移和運轉,是因為生命。一切的生命,都是由陰陽正負兩種因素沖激相涵而成。一生下來,我們的體內就種著死亡的種子。“死亡”的擴大成長,就是我們個體的最後滅亡。可是,我們也一生下來就帶著生命的種子,我們的資質、性向、潛能……,會藉著另一個個體生命來續存擴增。同樣地,人間世也因著善惡、賢愚、治亂的交涵相斥;而形成了盛衰、興亡、苦樂的局面。

人間世不是永恒的“地獄”,不是永恒的“天堂”。只是常在恒新的生命所在。

人,無法得救和超越。但人,可以希望和提升。

那麼,但願大衛能得善心人的扶持而成長,但願珍妮的死能改變父母的價值觀,但願丹尼的危機能成過去而回心意轉,但願約翰的後代不會落入同樣的遭遇……,但願當今世界能出現光明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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