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成為他一夫多妻生活中的另一個自我!

特麗莎突然問:“照點裸體的怎麽樣?”

“裸體照?”薩賓娜笑了。

“是的,”特麗莎更加大膽地重覆了她的建議,“裸體的。”

“那得喝酒。”薩賓娜把酒瓶打開了。

薩賓娜花了一點時間把自己的浴衣完全脫掉,又花了幾分鐘在特麗莎面前擺弄姿勢,然後她向特麗莎走去,說:“現在該我給你拍了。脫!”

薩賓娜多次從托馬斯那裏聽到命令,“脫!”這已深刻在她的記憶裏。現在,托馬斯的情人向托馬斯的妻子發出了托馬斯的命令,兩個女人被同一個有魔力的字連在了一起。這就是托馬斯的方式,不是去撫摸對方,向對方獻媚,或懇求對方,他是發出命令,使他與一個女人的純真談話突然轉向性愛,突如其來,出人意料,甚至帶有權威的口氣。

他也常常用這種方式對待妻子特麗莎,她從未拒絕過。現在她聽到了這個命令,她燃起了更為強烈的服從欲望。順從一個陌生人的指令,這本身就是一種瘋狂。

——摘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1

 

他在燕園附近有一套私房,是十幾年前購置的。三十五歲,單身,肥胖,肉感(他自己說是性感,粗獷中帶有清秀)。生活已完全地北京化。

其實他是香港人,叫喬治。他在北京交遊甚廣,臭名昭著,即使在自由隨便的文化圈內也是聲名狼藉。他是香港某雜志的頭號負責人,P大的訪問學者,一個花花公子。

他常在自己的寓所開“Party”,被邀請的多是燕園的女生,有集體被邀的,也人個人。她們年輕,可愛,特別。最主要的,她們很現代。

 

喬治記得是在八八年的秋天,他在園明園認識了外語系的漂亮女生佳妮。事實證明,這確實是他眾多女友中最別具一格的一個。她難以讓人忘懷。

他們互留了地址。喬治約會她:“我住在P大西門,往左拐200米,有一座紅樓──”

佳妮輕輕地笑起來,搖頭說道:“這不好,我要你來接我。”

晚飯時,喬治在女生樓的窗下喊她。他仰著頭,看見站在窗口的佳妮和藍天底下的一群鴿子,灰色的樓房,陰影,枯樹的剪影。

喬治甚至看見了自己,孩子氣地仰著頭,久久地吹著唿哨。

 

喬治的房間裏有很多書。他拿來英文版的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問佳妮:“你看過沒有?”

佳妮搖搖頭。

喬治輕輕念上一段。他的英文發音異常準確,鼻音很重,像個地道的英國紳士。有時候他會耍噱頭,在個別音節上會露出馬腳,佳妮歡喜地糾正了。

喬治給她介紹這本書的作者和時代背景,又說了些國外文學的現時狀態。然後,他把書翻到中間的某頁,也就是本章開頭筆者引用的那一段,念了起來:

這就是托馬斯的方式,不是去撫摸對方,向對方獻媚,或是懇求對方,他是發出命令,使他與一位女人的純真談話突然轉向性愛。

喬治停了一下,看著佳妮。佳妮不知所措地瞪著他。

喬治又念道:

呵,成為他一夫多妻生活中的另一個自我!……薩賓娜花了點時間把自己的浴衣完全脫掉,又花了幾分鐘在特麗莎面前擺弄姿勢,然後她向特麗莎走去,說:“現在該我給你拍了。脫!”

佳妮報赧地笑起來。

托馬斯常常用這種方式對待她們兩個。現在,托馬斯的情人向托馬斯的妻子發出了托馬斯式的命令,兩個女人被同一個有魔力的字連在了一起……服從一個陌生人的指令,這本身就是一種瘋狂。

念完了,兩個人站了起來,好久沒有說話。唱機上淌著德彪西的音樂,柔軟的坐墊,高腳酒杯,香檳酒,雖是北京城的夜晚,也像。

喬治說:“現在該我說了。脫!”這次他說的是中國話,溫和而堅定,甚至帶有權威的口氣。

他從佳妮的眼裏看到了特麗莎式崇拜的神情。這神情,從他屋裏穿過的每個女人都有。

 

2

 

喬治給我講起這個故事是在七年後,那時我在P大中文系念大三。

我們是在一次舞會上認識的。喬治置楊於不顧(楊是我的男友),一連請我跳了三支曲子。喬治骨節粗大,肩胸寬闊。喜歡插科打諢,反應靈敏,是個輕浮之徒。那時他的身體漸趨發福,是肥胖的、中年人的身軀。他喜歡孩子氣地仰著頭,氣宇軒昂地走路,說話,行事……無庸置疑,他吸引了我。我想,他有點像過去時代的“老式”少年,魯莽不失單純。

就像七年前的佳妮一樣,我被喬治帶到了他的房間裏。

我看見在他的床頭放了一本像冊,裏面有他和眾多顯赫人物的合影。這正是喬治的可愛,他甚至不知難為情。他喜歡粗俗的炫耀,直來直去,不會拐彎。他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他坐在我對面,拉著我的手。我看見了他那雙縱欲過度的眼睛,眼睛下沓,有一些老態。

我們就這樣坐等了兩個小時。我是說“等”……真有點難以啟齒。您知道喬治是幹什麽的,他把我帶到他的房間來,又是晚上,拉著我的手一直從八點坐到十點……底下輪到我不安了。

喬治也有點不安。他那晚異常靦腆,拉著我的手時,我發覺他的身體竟在顫抖。我吃驚地看著他,問:“喬治,發生了什麽事?”

喬治並不說話。他張著嘴巴看著我,有點猶豫。

又坐了一會兒,我站起身來說:“那我回去了,你不送送我麽?”

喬治把我推到墻角,他胃畏畏縮縮地圈住我。我看見了他的眼睛,那是一雙熱情和膽怯的眼睛。是的,他想和我親熱,但是不知該怎麽做。

 

喬治終於放棄了他的努力,老實說:“我弄丟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譯本的倒是有,可是我念不出來。”

他挹郁地搓著手,有些手足無措。

我問:“這是件重大的事情嗎?”他說“是的”,他現在簡直不知該怎麽辦了。

他又一次給我講佳妮的故事,講起七年前的那個晚上,那本書。這一次他講得非常細致,我突然明白了,這不僅僅是一個男人如何去勾引女人的故事,這故事講的是什麽,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喬治用書去勾引女人,事實上,這樣的伎倆在佳妮以前,和佳妮以後他一直慣用。他用得熟能生巧,沒一次失手。

喬治告訴我說,書中的不少字句他還能記得。現在他只能背了。

他斷斷續續地背道:

這是托馬斯的方式,他不是去撫摸對方,他是發出命令,使他與一個女人的純真談話突然轉向性愛。現在,托馬斯的情人向托馬斯的妻子發出了托馬斯式的命令:“脫!”

喬治背到這兒狐疑地瞟了我一眼,近乎懇求。他神色慌張,聲音粗鄙,整個人近乎下流了。我一下子討厭他了。

我說:“這是個相當糟糕的方式。你再也找不回那本書了嗎?”

喬治在房間裏來回踱步,他說:“一直在找,讓我再想想辦法。總會有辦法的。”

 

看得出喬治那晚一直在討好我。沖了涼以後,他似乎恢覆了些信心。臉上又有了專橫的神氣。

我們說了一些閑話。我頻頻地看手表,示意這樣的談話可以結束了,我想回校。喬治不由分說把我的手表扔到了窗外,接著把自己的手表也扔了出去,說:“這樣就沒有時間了。”

我起身想離開,喬治一把拉住我靠近他的臉部。我聞到了他咻咻的氣息。一種男性荷爾蒙氣息。我厭惡之極。

我挺直了腰桿,正色說道:“你想幹什麽,你想強迫我麽?”

“我本來沒想,不過現在我改變主意了。”他把我逼到墻角,臉上有惶恐之色。

我冷笑道:“你怕了麽?你害怕什麽?你的那本英文小說丟了,你整個人早就完了。你垮了。哈哈哈……”我不顧一切地瘋笑起來。

喬治松開了他勒住了我的手。這個可憐的家夥臉色蒼白,眼睛發楞。半晌,他哆嗦著嘴唇說道:“你知道嗎,從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想跟你做愛。”

“可惜你丟了那本書,你再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是的,”喬治說,“你走吧。一切越來越不像了。”

我擡腳跨到門外,信步來到大街上,然後瘋跑起來。

 

我萬沒有想到,這個著名惡棍會敗在我的手下,他受傷了,異常孱弱。其時我二十歲,和楊有過兩次歡愛,但並不熱衷。

然而不可否認的是(這非常糟糕),從那天晚上開始,我愛上他了。

 

1996 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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