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子林·「畢達哥拉斯文體」——維特根斯坦與錢鍾書的對話 6

綜觀一:不深入內容,站在個別存在之上,如同一個框架,可以將內容納入於自身中。這是僵死的的存在者,掩蔽了活生生的運動。

綜觀二:「把自己完全交付給認識對象」,「隨著物質的運動而前進」;這種運動方式,「內容先把自己簡單化為規定性,把自己降低為它自己的實際存在的一個方面,轉化為它自己的更高的真理,然後科學認識才返回於其自身」。

作為「有我之知」,維特根斯坦的哲學研究屬於第二種「綜觀」,即「動的觀點」「發展的觀點」的運用。他說:「我覺得在研究哲學的時候,應該不斷地改變姿勢,以避免因為某一只腳長時間站立而變得僵硬。」又說:「通向世界未來的道路並不筆直也不平坦,它曲線前行、方向變換不定。」這種研究方式決定了其述學文體必然是「斷片」式的。

維特根斯坦曾嘗試將自己的哲學劄記焊接成一個有序的整體,但都沒有獲得成功,而且苦不堪言:如果我單單是為了愉悅自己才思考一個話題,而不是想寫成一部書的話,我的思路就會單單圍繞著這個題目跳來跳去。這樣的思維方式對我來說,才是唯一的自然的思維方式。強迫放棄天馬行空的思考,取而代之按部就班的思維,對於我來說乃是一種折磨。

當思想「跡化」為文字,「斷片」意味著掙脫了體系的桎梏,其隨物賦形,伸縮自如的開放性,有效消除了「言」與「思」的不協調狀態,讓思想始終保持動態,既無開始,又無結束,真理就騰躍於活的創造之中,與永遠處於變化中的思維相匯合。

斷片式思想猶如依山而建的建築群落,大布局的起落有序,不影響小院落的獨立存在。借助宏觀的視角,方知其在整體中的位置;這些斷片各自獨立,卻是細針密縷,卷簾通順,彼此勾連呼應;這是一種沒有體系的體系,比起一般學術論著,更見結構的用心與功力。

無獨有偶,錢鍾書的述學文體也是「斷片」式的。在《讀〈拉奧孔〉》一文,錢鍾書有段名言:

零星瑣屑的東西易被忽視和遺忘,就愈需要收拾和愛惜;自發的孤單見解是自覺的周密理論的根苗……許多嚴密周全的思想和哲學系統經不起時間的推排銷蝕,在整體上都垮塌了,但是它們的一些個別見解還為後世所采取而未失去時效。好比龐大的建築物已遭破壞,住不得人、也唬不得人了,而構成它的一些木石磚瓦仍然不失為可資利用的好材料。往往整個理論系統剩下來的有價值東西只是一些片段思想。脫離了系統而遺留下來的片段思想和萌發而未構成系統的片段思想,兩者同樣是零碎的。眼里只有長篇大論,瞧不起片言隻語,甚至陶醉於數量,重視廢話一噸,輕視微言一克,那是淺薄庸俗的看法——假使不是懶惰粗浮的借口。

談到「微言一克」,錢鍾書舉了一例,即民間七字諺語「先學無情後學戲」,並將它與狄德羅《關於戲劇演員的詭論》一文對讀,發現這句中國老話義蘊深厚,其價值不下於狄德羅的文章;三言兩語,道出精辟見解,有如禪宗一句,可含華嚴境界。錢鍾書指出:「這種回過頭來另眼相看,正是黑格爾一再講的認識過程的重要轉折點:對習慣事物增進了理解,由『識』轉而為『知』,從舊相識進而成真相知。」對於黑格爾的這種「從舊相識進而成真相知」的認識,錢鍾書作了一比較長的註解,註明可參閱「《精神現象學》,霍夫邁斯德校訂本28頁,又《邏輯學》,雷克拉姆《萬有叢書》版第1冊21頁」等書。我們可聯系黑格爾的思想來理解以上兩段名言的具體含義。

所謂「許多嚴密周全的思想和哲學系統經不起時間的推排銷蝕,在整體上都垮塌了」,因為它們屬於《邏輯學》所描述的第一種思維:「由反思發掘出來,並且被反思固定下來,作為外在於質料和內容的主觀形式」,因為外在,所以「可以隨意拉進科學之內或放在科學之外」,一旦我們真正去考察它們本身,「所出現的,便只能是它們的應有的自為的有限性和非真理性,以及作為它們的真理的概念」。這是一種人為的、外在的、不貼切的思維規定。由於它的外在性、人為的構架性,使其不能與時俱進,而采取僵死的外殼,在歷史的流變中只能是遭受淘汰的命運。不過,淘汰的是體系的外在的形式,中間的內容仍有自己的存在性;「它們的一些個別見解還為後世所采取而未失去時效」,「仍然不失為可資利用的好材料」,即是對那內容的說明。


(2020年06月08日; 來源:《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3期;作者:吳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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