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玻璃球遊戲》(7)任職 (下)

說來湊巧,克乃西特第二天的公務很早便告一段落,便讓人去請德格拉裏烏斯。弗裏茲來了,態度和前一段時期那樣謙卑恭順,卻驚訝地發現另一位沒有采用簡潔的公事語雕,而是露出一種開玩笑的神情向他打招呼後說道:“你還記得我們學生時代發生的一次爭執麼?那時我未能說服你同意我的觀點。那場爭執涉及東亞文化研究的價值和重要性,我說的主要是中國文化,我當時勸你撥出一些時間去遠東學院學習中文。——啊,你還記得這件事?是的,今天我又得再一次為自己當年未能說服你而感到遺憾。倘若你學會了中文,如今就大有用處。我們就可以合作幹一件絕妙大事了。”

克乃西特逗趣了一會兒,直至自己的朋友迫不及待地要他道出真情,這才說了自己的打算:他想盡快著手籌備下一屆年會的工作,如果弗裏茲樂意,就請他承擔大部分工作,情況就如同克乃西特當年逗留本篤會修道院時曾請他協助參加玻璃球遊戲選手比賽的籌備工作一樣。德格拉裏烏斯驚愕地望著對方,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張洋溢著快活笑意的臉是一位朋友的臉,這生氣勃勃的語調出自不久前還持師長態度者之口。弗裏茲覺得十分寬慰和喜出望外,懂得這一建議不僅僅是賦予他榮譽和信任,而且首先意味著克乃西特的一個漂亮姿態,是他的一次彌合嘗試,他要重新打開他們之間業已關閉的友誼之門。德格拉裏烏斯暫且不提克乃西特所憂慮的中國語言問題,忙不疊地聲明自己樂於從命,願為玻璃球遊戲的尊嚴和發展而竭盡全力。

“很好,”玻璃球遊戲大師答道,“我接受你的承諾。那麼我們現在又可以共同研究和工作,就像從前那樣那都已經遙遠得恍如隔世了——我們曾合作奮鬥完成過好多場遊戲呢。我現在真高興,德格拉裏烏斯。你目前的首要任務是了解我所設計遊戲的基本思想內容。你必得先弄懂中國式房屋的意義,以及制約中國式建築的規律。我介紹你去遠東學院那裏自有人會助你一臂之力。或者——我又想到了另一個更美妙的主意,——我們也可以到老年長老那裏去試一試,就是我過去常常向你提起的住在竹林茅舍裏的老人。也許他會覺得有損尊嚴,或者是過分打擾,因為來者對中國語言一無所知。但是我們不妨試一試。如果他願意,這位長者就有辦法把你造就成一個中國人。”

華爾采爾方面向長老發出了正式邀請,請他作為玻璃球遊戲大師的貴賓來華爾采爾稍事逗留,因為遊戲大師公務壓身,無法親自登門造訪,隨即又把請他援手之事作了說明。然而這位中國人不肯離開竹林茅舍,卻用毛筆書寫了一紙中文便箋交信使帶回,其中寫道:“晉見大人實乃無上光榮。惜老朽行動不便。謹以小碗兩只權充貢品。晚輩小人恭頌大人吉祥。”

後來,克乃西特好不容易說服自己的朋友去了竹林茅舍,懇請長老收為弟子。結果卻是徒勞往返。竹林隱士款待德格拉裏烏斯的禮數幾乎近似“尊若上賓”,卻對客人提出的每一個問題,都客客氣氣地用中文答以一句中國格言或警句,而且也沒有邀請他留下,盡管對方還遞上了玻璃球遊戲大師親手用華麗中文書法寫在一張漂亮信箋上的推薦書。事情沒有辦成,德格拉裏烏斯只得敗興而歸,僅給大師帶回了一件禮物,一首用毛筆抄錄的歌頌金魚的古詩。

而今唯有向遠東學院討教了。這回克乃西特的介紹信起了作用。兼為遊戲大師特使的求教者受到了友好接待,也得到了全面協助,因而他雖然不懂中文,卻也很快就學得了涉及遊戲主題的重要知識,並在用功過程中對克乃西特以房屋為象征基礎構思遊戲計劃的想法十分入迷,喜悅之情抵消了他在竹林茅舍遭遇的不幸,乃至忘得一幹二凈。

當克乃西特傾聽過弗裏茲敘述拜訪老年長老的經歷,隨後又一人靜靜細讀過捎來的金魚頌詩後,頓覺這位老人的精神氣息也隨詩俱來,往日居留茅屋的情景——那沙沙搖曳的竹林,那一束束歐蓄草莖,伴隨著對自由輕松學生年代的往事,對彩色繽紛青春夢幻的強烈追憶,全都一古腦兒向他猛然襲來。這位勇敢的占怪隱士怎麼懂得退隱之途的呢?他如何使自己那方清靜竹林免受世事紛擾的呢?他怎能讓自己溶匯入純粹中國式的又迂腐又智慧的文化之中的呢?他又怎能年復一年,幾十年如一日地把自己的生命之夢集中和固守在同一不變的魔力裏,以致終於把自己的花園化為一個中國,把他的茅舍化為了廟宇,把金魚化為了神明,而他自己則成了聖賢的呢?克乃西特嘆了一口氣,抖掉自己這些奇怪的想法。他現在已經走蔔了另一條路,或者倒不如說被大家推到了這一處境,唯有正直而忠誠地繼續前行,不需要他選擇其他人所走的道路。

克乃西特盡量省出時間來與德格拉裏烏斯一起設計和組合他的玻璃球遊戲。他把到檔案館篩選材料,以及擬訂第一遍和第二遍草稿的工作全部交給了自己的朋友。他們兩人的友誼因為有了新內容而獲得了與以往不同的另一種形式的生命力。就連他們共同設計的遊戲也由於弗裏茲的奇特個性和過分精細的想象力而有了若幹變革,也增添了內容。弗裏茲是那種對工作永不滿足,卻又要求不高的人,往往對著一束別人已紮好的花卉,或者一張已布置妥貼的餐桌,一個鐘點接一個鐘點地逡巡不停,還要滿懷愛意地作一些極細微的更動,把雞毛蒜皮的小事當成了整天孜孜從事的工作。

在後來的許多年裏,他們一直保持著這種工作關系。每年度的玻璃球遊戲都是兩人合作的成果。對德格拉裏烏斯來說,這是一種雙重的滿足,既顯示出自己是大師這項如此重要任務的不可或缺的朋友,又在精英分子間揚了威風,弗裏茲雖然沒有名分,但他的作用在精英分子群中早已盡人皆知。

在克乃西特上任第一年的深秋時分,當時他的朋友還剛剛開始中國學研究,有一天他在匆匆檢閱辦公室的每日工作記錄時,有一段附錄引起了他的註意,其中寫道:“學生彼特洛斯來自蒙特坡,系音樂大師介紹,並捎來前任音樂大師的專門問候,要求提供膳宿以及進入檔案館借閱資料。已安排在學生客房居住。”嗯,學生來住宿和使用檔案館資料等,不須他親自過問,但是“前任音樂大師的專門問候”卻是他必須親自處理的。克乃西特派人叫那個學生來見他。那青年有一副文靜而又善於思考的模樣,沈默寡言,顯然是蒙特坡的青年精英,至少很習慣於受到一個大師的接待。克乃西特詢問他捎來了老音樂大師的什麼言語?

“問候,”青年學生回答說,“十分親切而尊敬地問候您,還邀請了您。”

克乃西特請客人坐下說話。年輕人坐下後便字斟句酌地繼續說道:“我方才說過,尊敬的老音樂大師懇求我替他致以衷心的問候。他還暗示了希望不久之後,其實應該說是盡早看見您的願望。他邀請您,或者敦促您去見他,時間越早越好,倘若這次訪問又是一次公差當然就更好了,不至於太耽誤您的工作。口信的內容大致如此。”

克乃西特審視著面前的青年,斷定他確是老大師的一位得意門生,便謹慎地問道:“你要在檔案室呆多長時間?做研究工作吧!”他得到的回答是:“尊敬的先生,我要留到親眼看您動身前往蒙特坡的時候。”

克乃西特沈思了片刻,接著說道:“很好,你為什麼不一字一字傳達老大師向我說的原話呢,難道沒考慮應當這樣麼?”

彼特洛斯毫無懼色地直視著克乃西特的目光,仍然長時間地斟酌著話語,似乎在迫他說某種不熟悉的外國話。“其實並沒有什麼口信,尊敬的先生,”他回答,“所以也就沒有什麼原話。您深知我們敬愛的大師,您知道他是一個極其謙遜的人。蒙特坡的人們傳說,在他青年時代,當他還只是一個青年教師時,已被整個精英集團視為當之無愧的音樂大師時,大家就給起了一個符合他為人的綽號:‘善下之’。是的,他的這種謙遜精神,他的虔誠和樂於助人的精神,還有他的為他人著想以及寬容精神,這些精神並未隨著歲月流逝而略有減弱,反而越來越增強,尤其自他退職之後顯得更為完美。我想您對此肯定比我認識得更加清楚。這種謙遜精神使他不可能請您尊敬的大人去看望他,即使他極想請您去。尊敬的大人,這就是我並未受委托轉致口信,卻向您轉敘了口信的原因。如果這是一個錯誤,那麼就請您把這不存在的口信當作真正不存在的事情吧。”

克乃西特露出一絲笑意。“如此說來,你查閱檔案資料只是借口而已,好心的學生?”

“噢,不是的。我有許多闡釋音部記號的關鍵材料要摘錄,不久以後總得請尊敬的大人準我來此逗留。不過我想,似乎把行期稍稍提早更為恰當。”

“很好,”大師點頭認可後,神情又嚴肅起來。“能否問問匆促提前的原因?”

年輕人雙目緊閉了片刻,皺起眉頭,似乎這個問題令他痛苦。隨即又以他青年人的銳利目光探究地直視著大師的臉。

“這個問題是沒法回答的,大概只能由您自己作出確切判斷了。”

“那麼,好吧,”克乃西特大聲說。“是不是老大師身體狀況欠佳,已經到了讓人擔憂的程度?”

盡管這位大師說話的神態極為鎮靜,青年人仍然覺察到了他對老人的衷心擔憂。這才第一次在會談開始後始終目光嚴厲的青年人眼裏露出了一絲善意光芒。當他終於決定和盤托出實情時,語調也變得較為友好親切了。

“大師先生,”他說,“請您放心,那位可敬的老人身體狀況不能說壞。一個人到了高齡自然體力日見衰弱,然而他一向身體健康,至今仍如此。我也不是說他外表有什麼顯著變化,或者體力突然迅速下降,他始終每天散步和演奏一段時間,不久前甚至還教兩個小學生演奏管風琴呢,全都是初學階段,因為他一向喜歡教最幼小的學生。但是,幾星期前他回掉了最後兩名學生,不管怎麼說,這是一種征兆,這也引起了我的註意,從此我更加小心留意他的狀況,並得出了我的結論。——這便是我來此的原因。倘若我的結論和我采取的步驟還都符合實情的話,那是因為我也曾是老青樂大師的一個學生,而且是得意門生,我自以為這麼說沒錯。尤其一年以來我受現任音樂大師委托照料他的生活,成為這位老先生的助手和伴侶。對我而言,這是一項使我愉快的任務。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比這位老師兼恩人更受我的尊敬和依戀。他向我揭示了音樂的奧秘,使我得以用音樂從事服務,並且從中獲取思想,認識宗教團體,還得以日益成熟,內心更加和諧,一切益處都受賜於他,全都是他的成績。一年以來,我完全呆在他身邊,雖然我還從事著幾門專題研究,卻時刻準備聽他差遣。我陪他用餐,陪他散步,有時也和他一起演奏音樂,晚上就睡在他隔壁房裏。我和他在一起生活關系如此密切,對他的衰老階段——是的,對他肉體上的老化程度,也就觀察得比較精細,我的苦於同伴不時對我的特別任務表示同情或者諷刺挖苦,因為我這麼年輕力壯居然成了一個衰弱老耄的生活伴侶。但是他們全然不知,我想除了我之外沒人確切知道,這位謙遜的大師在經歷著什麼樣的老化過程,他的體力確乎逐漸衰弱,飲食越來越少,每次散步回來也越來越顯得累乏,但是他卻沒有任何病痛,同時由於年邁少動,平日更加富於思想,更加虔誠,更加威嚴,也更加純真質樸。倘若說我這個助手兼侍從的職務有什麼困難的話,也只存在一個難題,這位可敬的長者不要別人為他服務,因為他一如既往地只願意施與,而不願意獲取。”

“我很感謝你,”克萬西特說,“我真高興,有這麼一位既忠誠又知恩的學生呆在這位長者身邊。現在請告訴我,既然老先生沒向你說過什麼,或者暗示過什麼,你為什麼覺得我必須去蒙特坡呢?”

“您剛才擔憂地問起老音樂大師的健康,”年輕人回答說,“顯然我的請求使您即刻聯想到他也許病了,也許到了見最後一面的時刻。是的,我也認為正是去看他的時候。當然,表面看來這位尊敬的人遠未接近大限旭是他辭別世界的方式很特殊。例如最近幾個月來,他幾乎完全戒絕了說話的習慣,雖然他一貫說話簡潔,近日卻達到了幾近沈默無語的程度,這不免使我略感驚嚇。最初,當他常常不與我對話或者不回答我的問題時,我想他的聽力己開始減退,但是他的聽力事實上沒有改變,我已經試驗過許多次了。因而我不得不揣測他已經精神渙散,不能夠集中註意力了。但是這也不是一個讓我滿意的解釋。情況倒像他已一定程度地離開了我們,已經不完全和我們生活在一起,而是越來越生活在一個他自己的世界裏。他越來越少探望別人,或者讓別人來見他,除我之外,現在他有時候幾天也不見任何別的人。自從出現了這一情形,這種心不在焉,這種超脫生存之外的情況後,我曾努力促使幾位我知道他最喜歡的朋友去看他。如果您願意去看他,尊敬的大人,您無疑會讓您的老朋友感到高興,我也敢斷定,您還會遇見一個您曾如此尊敬愛戴的人差不多的老朋友。倘若再過幾個月,也許只是幾個星期之後,他見到您的喜悅以及他對您的興趣就會大大減少,更可能的是,他也許將不再認識您,或者不再在乎您了。”

克乃西特站起身來,走向窗口,靜靜站了一會,目光凝視著室外,深深吸了一口氣。當他轉過身子重新面向學生時,發現對方也已站起,仿佛談話業已結束。大師向他伸出了手。

“彼特洛斯,我再次謝謝你,”他說,“你也知道,一個大師職務繁雜。我不能夠戴上帽子立即就動身,我不得不首先把工作安排妥當。但願後天就可以出發。你是否滿意這個日期,也許你還來不及結束你在檔案館的工作?一啊,沒問題那到時候我就派人來招呼你。”

克乃西特果真幾天後便在彼特洛斯陪同下到了蒙特坡。當他們抵達老音樂大師現在居住的花園,走近園中那座又美麗又幽靜的園亭——修道院的密室,這時,聽見屋內傳出一陣優雅、纖弱、卻節奏穩定、輕快悅耳的音樂聲。老人正坐在那裏用兩根手指演奏一個二聲部的旋律——克乃西特當即揣摩出那是十六世紀末葉著名《二重奏曲集》裏的一首。他們站立靜聽,直至樂聲平息,彼特洛斯才呼喚老師,說他還帶回了一位客人。老人走到門口,用目光向他們表示親切的歡迎。老音樂大師問候人的微笑一如既往地感人,這是一種敞開心扉的、閃耀出誠懇友情光彩的微笑。三十年前,克乃西特第一次見到這種微笑是在一個激動人心的幸福早晨,他當即也向他敞開心扉,並把自己托付給了這個親切長者。從此以後,他就常常看見這種微笑,每一次都感受到深沈的喜悅和內心的觸動。歲月流逝,大師的灰發逐漸轉白了,聲音逐漸低弱了,握手的力量減小,動作也逐漸遲緩了,然而他的笑容依舊開朗、優雅,絲毫沒有喪夫往日的純潔和深沈。但是這一回,克乃西特作為學生和朋友,無疑看到了變化:老人臉上那雙藍色眼睛和淺紅雙頰已隨時光日益黯淡,他那光彩奪人的笑容也似乎與以往有些差異,然而,他的笑容更神秘,更內向,也更熱切了。直到與老人互致問候時,克乃西特才真正開始理解學生彼特洛斯為什麼憂心忡忡的原因,如今更為不安的競是他自己了。但是克乃西特沒有料想到,原以為要付出犧牲的,卻因而受到饋贈,獲益匪淺。

克乃西特的朋友卡洛·費羅蒙梯是第一個聽到他敘述這次經歷的人。費羅蒙梯那時正在著名的蒙特坡音樂圖書館擔任管理員,克乃西特抵達此地幾小時後便去拜訪了他。他們談話的內容由於費羅蒙梯一封書信而給保存了下來。

“我們的音樂大師也當過你的老師,”克乃西特說道,“你曾十分喜歡他,最近還常見到他麼!”

“不,”卡洛回答,隨即又作了解釋,“當然我常在他散步時看見他,因為我湊巧從圖書館出來,但是我總有好幾個月沒同他交談過一句話了。他顯然越來越內向,似乎不再喜歡有什麼社交往來。從前他常常抽出一個晚上的時間招待像我這樣的老學生以及目前在蒙特坡任職的老部下。然而一年多沒見他有如此舉動了,因而他去華爾采爾參加你的就職典禮時,令我們大家都驚訝萬分。”

“噢,”克乃西特說,“那麼你現在偶爾看見他的時候,沒有因他身上的變化而嚇了一跳嗎!”

“啊,是這樣的。你指的是他動人的外貌,他的奇異快活光彩吧。我們當然都觀察到了。在他的體力日漸衰退之際,這種快活精神卻持久發展著。我們大家都看慣了,我想你也許會感到吃驚的。”

“他的助手彼特洛斯比你看得更多,”克乃西特大聲叫嚷說,“但是他卻沒有像你方才所說的‘看慣了’。他為此特地去了華爾采爾,當然找了一個可信的理由,以促使我來蒙特坡一行。你對他的看法如何?”

“對彼特洛斯麼?他是一個音樂知識豐富的專家,不過我以為學究式的迂腐氣更多於才氣,此外他還是一個比較遲鈍或者應當說性情憂郁嚴肅的人。他完全忠於老音樂大師,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我相信,為自己崇拜的老師和偶像服務已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內容。他對他著迷了。你難道沒有得出這種印象!”

“著迷了?啊,是的,但是我認為這個年輕人並非單純出自喜愛的狂熱而醉心著迷,他也不單是愛自己的老師而變成偶像崇拜者。他之所以著迷是因為他確實真真切切地看清了一個現象,他不僅比其他人看得更清楚,也在感情上體會得更精確。我現在告訴你這件事讓我感到多麼震驚吧。今天我來看望老音樂大師時,心裏不存多少奢望,或者可以說一無所求,因為我已六個多月沒有看見他,而他的助手又給了我那種種暗示。我心裏只有恐懼,生怕老人家會突然一下子就離我們而去,便急急忙忙趕來,至少得見上最後一面吧。當他看見我向我招呼時,他的臉便閃出了亮光,然而他只是喚了我的名字和握了我的手,什麼話也沒有說。但是就連他的姿態,他的雙手似乎也在閃光,他整個的人,或者至少是他那雙藍色的眼睛、雪白的頭發和紅潤的皮膚,在我眼中都閃爍著柔和的清輝。我坐到他身邊,他只瞥了那助手一眼,便打發了他。接著我們展開了一場我生平所經歷的最奇特的談話。談話開始時,我自然覺得很別扭,也有點羞愧,因為總是只有我一人再三說話或者不斷提問題,而他只用一個目光作為答復。我無法判斷自己所說的話和所提的問題給他的印象,是否都純屬討厭的嘮叨。這種情況使我迷們、失望和心煩意亂,我覺得自己盡說些多余的話,太惹人厭煩了。我連續不斷地向他說話,反應總只有微微一笑和短暫的一瞥。嗯,是的,倘若不是那一瞥全都充滿了友好的情意,我就不得不認為,那位老人是在毫不留情地嘲笑我,嘲笑我所說的故事和所提的問題,嘲笑我徒勞往返來看他。事實上,我得承認,他的沈默和他的微笑確實多少含有類似的意義。它們無疑是一種勸阻和拒絕的方式,區別僅僅是它們建基於另一種精神層次和意識階段,截然不同於普通的譏諷嘲笑。我在最初的自感軟弱無力之後決心振作起來,不惜一切代價以最大的耐心和禮貌來挽救瀕臨垮臺的談話,然而我應該承認,這位老人具有強我百倍的耐心、毅力和禮貌,可以輕輕松松毫不費力地應付我的努力。這種情況持續了約摸一刻鐘或者半個鐘點光景,對我卻像是過了整整半天似的。我開始感到悲哀、疲倦、厭煩,甚至後悔此行真乃多此一舉,我開始覺得日幹舌燥。我對面坐著這位可敬的長者,我的恩師,我的好友,自從我懂得思考以來,我就愛戴他,信賴他,從前我哪怕說一個字他都有反應,如今他卻坐在那裏只是聽我說話,或者甚至根本沒有聽我說話,只是坐在他那光輝和微笑後面,隱藏在他自己那金色的面具後面,和我們完全隔絕了,他已抵達了一個我們無法企及的另一個世界,那裏的法則與我們完全不同,凡是我向他敘述的我們世界裏的一切,全都像雨滴落在石頭上似的飛濺出去。正當我放棄一切希望的時候,他終於擊破了那道魔墻,終於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他終於說出了一句話!這也是我今天聽他講的唯-一句話。

“‘你這是徒勞的,約瑟夫,’他的聲音輕柔,語調裏充滿了感人的友愛以及你也很熟悉的那種體貼照顧的情感。‘你這是徒勞的,約瑟夫,’這就是一切。他就像看見我久久地奮力做一件勞而無功的工作,不得不提醒我終止。老人說這句話的時候顯得有點兒吃力,似乎已很久不曾動用嘴唇說話。他說話的同時把一只手擱在我的臂上——那手輕得就像一只蝴蝶——目光透視一般望著我,隨後又微微一笑。我就在這一瞬間被他懾服了。他那種愉悅的沈默,他那種寬容和平靜也多少轉移給了我一點。我醍醐灌頂似地忽然領悟了老人的本質性轉化;從世俗人生轉向清靜世界,從語言轉向音樂,從私心雜念轉向和諧統一。我領悟到自己得以親眼目睹這一轉化實屬天大幸事,也才領悟笑容和光輝的意義。這裏有一位聖賢和完人,他容許我沐浴他的燦爛光輝一個鐘點之久,可我這個低能兒卻一個勁兒地為討他歡心而不斷提問題,不斷逗他說話。我得感謝上帝,他早早讓我親眼見到了這種光芒。他也可以支開我,以致我被永遠拒之門外:如果這樣的話,那麼我也許就不能夠有生平從未感受過的最美妙的驚人體驗了。”

“我想,”費羅蒙梯沈吟地說,“你發現我們的老音樂大師已經近似一位聖者,這件事由你而不是別人告訴我,總算還能讓我相信。老實說吧,倘若出自任何別的人之口,我大概不會相信的。總而言之,我絕不是一個喜歡神秘主義的人,也即是說,我身為音樂家和歷史學家,我只能是純粹理性範疇的朋友和學者。我們卡斯塔裏人既不隸屬於基督教會,也不歸於印度教或者道家學派,因而我認為,這類純屬宗教範疇的轉化成聖,凡是卡斯塔裏人全都是不可能的。這件事如果不是你——請原諒,我應該說尊敬的大人——親口所說,我會把這種轉化成聖的言論看作無稽之談的。不過我想,你大概並沒有要替我們可敬的老音樂大師進行封聖的意圖,老實說在我們的團體裏也找不到完成這類儀式的合格的主管部門呢。啊,請不要打斷我,我是認真的,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意思。你向我敘述了一種精神體驗,我不得不向你坦白承認,我現在有一點兒慚愧感。因為你描繪的這種現象,不論是我還是蒙特坡的任何同事都並非一無所見,然而我們僅僅看到而已,幾乎未加關心註意。我現在正在思索自己為何視而不見,為何漠不關心。原因很多,其中之一便是:老音樂大師的改變令你吃驚,看出他已轉化成聖,而我則幾近毫無黨察,原因自然很容易理解,你出乎意外地面對了一個已完成轉化的人,你看見的是結果,而我與你不同,我只能說是這一逐漸變化過程的見證人。你在幾個月前見到的音樂大師與今天所見到的截然不同,而我們這些經常遇見他的鄰居則幾乎沒有發現任何顯著變化。不過我還得承認這一解釋連我自己也不滿意。如果真有什麼奇跡在我們面前出現,即或極其悠悠緩慢,我們也必然會有所知覺,會受到越來越強烈的觸動,凡是沒有偏見的人,都應該如此。我想,我在這裏找到了自己所以遲鈍的原因:我恰恰並非沒有偏見。我看不見,註意不到眼前發生的現象,因為我不願意發現它的存在。我和這裏任何別的人一樣,無疑都看見了我們尊敬的大師日益靜默和隱退的態度,以及與之同時發生的在臉上煥發出日益更為明亮、更為微妙的光輝,每當他遇見我並以靜默回答我的問候時,我自然清楚地察覺到了這一情況,其他人也莫不如此。但是我始終持抗拒態度,不想深入去觀察,我這樣做全不是對老大師缺乏敬意,而有其他原因,一部分是厭惡個人迷信之類的盲目熱情,另一部分則針對特殊的個人,譬如我討厭彼特洛斯這個學生把老師當作偶像加以崇拜。其實早在你還在敘述故事之際,我就完全清楚了。”

克乃西特笑道:“原來你轉彎抹角繞了一個大圈子,目的只想說明你對可憐的彼特洛斯的厭惡之情。現在怎麼辦呢?我也是一個神秘主義者或者盲目熱情的人麼?我也在宣揚這種遭禁的迷信個人和迷信聖賢麼?或者,你願意向我承認——雖然你不肯向學生承認——,也就是說,你承認我們親眼所見、親身經歷的若幹東西並非夢想和幻景,而是確鑿無疑的客觀存在麼!”

“我自然得向你承認了,”卡洛慢慢地邊思索邊說道,“沒有人會否定你的精神體驗,更沒有人懷疑老音樂大師那種不可思議的笑容所包含的美或者快樂。問題在於:我們應該把這一現象歸入何類學問?我們稱呼它什麼?我們又怎麼解釋它呢?這些問題聽著有小學教師味兒,歸根結蒂,我們畢竟就是小學教師啊。如今我希望把你和我們的體驗加以歸類和賦予名稱,並不是我希望通過抽象提煉和歸納整理而損害它的真善美,而是希望盡可能精確、清楚地把它記錄下來,保存下來。當我偶爾走過一個地方,聽到一個農夫或者小孩哼唱著我從未聽見過的優美旋律,這對我也是一次重要體驗。倘若我試圖立即盡可能正確地記錄下這個曲調,肯定不是簡單歸檔了事,而是出於尊敬我的體驗,使之永恒存在下去。”

克乃西特友好地點頭贊許說:“卡洛,真是不幸,我們今後不會有很多見面機會了。青年時代的朋友並不是總能再聚首的。我把老音樂大師的故事告訴你,因為你是唯一在這裏工作並且能夠分擔和分享我這個故事的老朋友。現在你想怎麼處理我敘述的故事,怎麼稱呼我們老大師的神化狀態,我只得悉聽尊便了。如果你願意去看看他,在他的光環裏呆上一小會兒,我會感到很高興的。他的這種慈愛、完善、智慧和神聖狀態,不論我們怎麼稱呼,也許最終得歸屬於宗教範疇。雖然我們卡斯塔裏人既無教派,又無教堂,但是對虔誠性並不陌生。我們的老音樂大師恰恰一直是位絕對虔誠的人。我們看到,許多宗教教派都曾出現因虔誠而臻至神聖、完善、光輝四溢、光華普照的情景,為什麼我們卡斯塔裏人的虔誠不能達到這樣最高境界呢?——夜已很深,我得去睡覺了,明天一早就得動身歸去。我希望不久能夠再來。現在讓我把故事的結局簡單地告訴你吧!直等他說出‘你是徒勞的’之後,我才得以停止掙紮,我不僅安靜下來,而且也放棄了自己妄圖迫他說話以獲得教益的愚蠢目標。就在這一瞬間——我放棄目標,決定讓一切聽其自然——,我所期望的便自動呈現在我眼前了。你也許會覺得我用詞不妥,想采用另一種說法,不過請你暫且耐心聽下去,盡管我似乎講得不精確或者弄錯了範疇。我在老人身邊呆了大約一個小時或者一個半小時,在我和他之間發生的事情或者進行的交流,我無能傳達給你,事實上那也不是任何語言交流。我只覺得,一待我不再抗拒,他就把我帶進了他那清靜和平、明亮清澈的世界之中,包圍著我和他的是一片又愉悅又美妙的肅靜。不須我運用意誌力量進行打坐,我便已多多少少處於一種既令人喜悅又很成功的靜坐狀態,我所觀照的主題是老音樂大師的一生。我看到了或者感覺到了他以及他的發展歷程,我回溯了從當初第一次見面——我那時還是一個孩子——直到目前這一時刻。他畢生都是在奉獻和工作中度過的,這卻是他的自由選擇,他毫無虛榮野心,一生充滿了音樂,好似他讓自己成為音樂家和音樂大帥只是使音樂成為達到人類最高目標的途徑之一,那目標便是:內心的自由、純潔和完善。而且.在他作出選擇以後,他就似乎不再分心旁務,只是一心一意日益更深地潛心音樂中,聽任自己逐漸凈化、轉變,從他那雙靈巧聰明的鋼琴家之手和無比豐富的音樂家之腦,直到整個軀體的各個部分和器官,直到靈魂、脈搏和呼吸,直到睡眠和夢境,最後,直到如今成為一種音樂象征,更確切地說是一種音樂的顯現形式,一種音樂的化身。我至少可以這麼說,凡是他放射的光輝,或者好似有節奏地來回地晃動在我們之間的呼吸氣息,我覺得完全是音樂的感受,是一種絕非人間的神秘音樂,把每一個踏入它魔圈的人都吸收進去,就像一首許多人合唱的歌曲把每一個新聲音都納入其中一樣。倘若那人不是音樂家,也許他會對這種天賜恩惠得出另一景象,譬如一個天文學家也許會看成一幅月球繞著某顆行星運行的圖景,一個語言學家也許會聽成一種包羅萬象的原始魔術語言。就講到這裏吧,我得告辭了。這是我的一大快樂經歷,卡洛。”

我們如此詳盡地報道這段插曲,因為老音樂大師在克乃西特的生活中和心中都據有極其重要的位置。此外,還因為克乃西特和費羅蒙梯的長談被後者以書信形式記錄下來,一直流傳到了我們手裏,這也是我們援引較多的原因。這份材料無疑也是有點老音樂大師“聖化”的最早、又最可靠的報道之一。後來,關於這一主題的傳聞和闡釋就多得泛濫成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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