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玻璃球遊戲》(7)任職 (上)

克乃西特就任遊戲大師職務之初便感到自己似乎得不償失。工作幾乎耗盡了他全部精力,吞噬了他全部私人生活,一叨愛好和習慣也不得不置之度外,以致心裏只剩下一片寂寞,頭腦裏好似過度勞累後一陣陣眩暈不止。接著便是全新的體驗和觀感,它們伴隨著勞累後的休憩、沈思和適應過程一並到來。

而最巨大的果實莫過於他贏得了這場戰爭,他和精英分子們建立了互相信任的合作關系。他和自己的“影子”商討工作項目;他試著讓弗裏茲·德格拉裏烏斯代理通信事務,以分擔自己的重任;他漸漸逐步地清理、審核、補充了前任遺留下有關學生與同事們的種種材料和記錄。克乃西特經過這一工作過程才得以真正徹底認識了自己原以為很了解的這群精英人才,因而對他們的感情也飛速增長。而這群人的真正本質,就像玻璃球遊戲學園的總體特性一樣,也才被克乃西特所真正把握。

許多年來,克乃西特確實早就隸屬於這個既多才多藝又雄心勃勃的精英集團,早就感到自己是華爾采爾遊戲學園的一分子。如今,他已不再只是隨隨便便的一分子,也不僅僅同團體具有休戚與共的關系;如今他覺得自己成了它的頭腦,成了整個團體的意識和良知,不僅要和大家同呼吸共命運,而且還要對大家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有一次,某屆培訓初級師資的學習班結業,克乃西特蒞臨講話,興高采烈之際,曾有如下言論:“卡斯塔裏是一個小小的國家,而我們玻璃球遊戲學園是這個小國中的小國,一個雖小卻很古老、並且令人自豪的民主共和國,不僅與一切姐妹國家完全平等,而且由於它特殊的藝術功能以及一定程度的神聖性質,使其具有更高、更升華的使命意識。因為我們乃是通過保衛卡斯塔裏的聖跡而獲得特殊榮譽的,那聖跡便是卡斯塔裏獨一無二的奧秘和象征——玻璃球遊戲。這使卡斯塔裏培育出了傑出的音樂家、藝術史家、語言學家、數學家以及其他各門各類的專家。凡是卡斯塔裏屬下的工作機構以及每一個卡斯塔裏人都必須認識和了解自己的兩個目標和理想:一是盡最大可能地完善掌握自己的專業;二是能夠靈活而富於彈性地學以致用,使這門專業始終與其他學科緊密相聯,並懂得與其他學科保持內在的友善關系。這第二項理想,也即人類一切精神努力具有內在一致性的思想,也即包容萬有的思想,在我們這種光輝遊戲裏得到了完美無缺的表現。也許一個物理學家,或者一個音樂史家,或者任何其他學科的專家,不得不經常嚴格埋首於自己的專業,不允許他們,甚至要他們放棄哪怕僅僅瞬間的接受萬有觀念教育的想法,那麼這位學者也許可能達到自己專業的最高點——而我們,我們玻璃球遊戲者,無論如何都不可以,絕不能陷於任何一種自我滿足狀態之中。因為我們的任務恰恰就是保衛我們高尚的遊戲,保衛這種包容萬有的思想,並促使其發揚到極點,我們的任務就是永遠不斷地把各種個別的學科從自我滿足的傾向之中拯救出來。然而,我們又怎能挽救不想受挽救的任何東西呢?我們又怎能促使考古學家、教育學家、天文學家,或者任何其他學科的專家們放棄對自己專業領域的自我滿足狀態,而且持續不斷地開放門戶接納其他各種學科呢?我們不能夠采用強迫的方法,譬如把玻璃球遊戲課列為低級學校的正式課目,我們也不能夠完全因襲玻璃球遊戲先輩們對遊戲的種種指導。我們只能夠努力證明,我們的玻璃球遊戲以及我們本人都是人類不可缺少的,因為我們通過遊戲讓人類的總體精神生活始終處於頂峰狀態;因為我們的遊戲始終緊密結合每一種新的成果,每一個新的視野,以及一切不同學科的各種新問題;還因為我們以自己的統一和諧觀念來塑造和運轉這一高尚和具危險性的遊戲,來發揚我們的包容萬有思想,使遊戲永遠新鮮,永遠可愛,永遠令人信服,永遠具有魅力,以致連那些最嚴肅清醒的學者,最勤奮嚴謹的專家也都一再感受到它發出的信號,它的誘惑力和吸引力。

“我們設想一下,倘若我們在一段時期裏工作懈怠,初級班的課程既膚淺又乏味,而高級班的遊戲表演則缺乏生氣,缺乏積極有趣的精神思想,讓專家們大為失望;倘若我們的盛大年會竟接連兩次、三次讓來賓們感到是徒有虛表的空洞儀式,像是一種過時老朽的、毫無生機的遠古年代的殘余遺跡,——那麼,也許我們的遊戲連同我們自己也很快就會完蛋!如今我們已遠不如一個世代以前了,那可是玻璃球遊戲的光輝高峰時期,那時的年會不止開一個或兩個星期,往往持續三至四星期,而且不單是卡斯塔裏自己的高潮,同時也是整個國家的年度高潮。如今雖然也總有政府代表與會,也還總有一些城市和團體派遣使者蒞臨,但往往總成了感到無聊的賓客。每逢慶典即將結束之際,這些來自世俗世界的權貴有時也會禮貌地提出意見,認為會期過長以致某些城市不敢派代表參加,因而適當縮短會期,或者幹脆每兩年或者三年舉行一次,也許更為符合當前的世界狀況。

“是的,我們現在得阻止這種頹勢繼續發展了。否則,我們的遊戲在世俗世界很快就會毫無影響,隔上五年,甚至十年才可能舉行一次慶典,直至最終完全衰亡。我們首先必須遏制,我們也有能力遏制這種頹勢在它的故鄉,在我們的學園蔓延,不讓遊戲受懷疑,受貶抑。我們的鬥爭不僅大有希望,事實上已經一再得勝。我們每天都會目睹一些感人景象:許多青年精英學生勉強報名參加了玻璃球遊戲課程,盡管規規矩矩完成了學業,卻毫無熱情,突然有一次領悟了遊戲精神,認識了遊戲的潛在智慧,遊戲的可敬傳統以及撫慰靈魂的力量,最終成了我們最熱情的信徒和同誌。在每年的慶典大會上,我們也總能看到若幹有地位的名流或有聲望的學者——平時從來瞧不起我們這些玻璃球遊戲選手,也不認為我們的研究機構會有任何前途,——在盛大的遊戲表演過程中,越來越受我們藝術魔力的吸引,越來越感受到精神解脫和精神升華,甚至覺得自己變年輕,變生氣勃勃了,直至最後全身心都受到震撼,受到了強化,以致懷著幾近羞愧的感謝之情離去。

“現在讓我們先來看一眼向我們發出指令,要我們完成任務的媒介。我們看到了一個美麗、復雜、健全的機構,它的核心是玻璃球遊戲檔案館,我們無時無刻不以感恩心情使用著它,它也是我們人人——從遊戲大師到檔案館主任直到打雜的工友——都必須為之服務的。在這個機構裏最優秀最富於生氣的事物是歷史悠久的卡斯塔裏挑選精英人才的原則。卡斯塔裏學校從全國各地選擇最優秀的學生進行教育。同樣,我們遊戲學園也從這些學生中選擇具有遊戲天賦的進行教育,讓他們越來越提高,永遠向著和諧完美的目標。我們舉辦的講習班和研討會吸收了數以百計的人才,雖然學業結束後便各自分散,但是我們總設法繼續教育其中最優秀的人才,提高了又提高,成為技藝精湛的玻璃球遊戲藝術家。當然大家都知道,我們這門藝術也和任何其他藝術一樣,都是藝無止境的。我們每一個人,一旦成為精英分子,就得一輩子獻身於我們藝術的發展、深化和日趨完善,不論這個人是否在我們高級領導層據有位置,全都一樣。

“我們遊戲學園擁有精英分子群這一事實,偶爾也受到指責,有人認為這是一種奢侈。認為我們不當培養這麼多精英分子,只要足夠補充各種領導位置就行了。但是,也有不同說法,一是處理公務並非單憑任何機構自身便能夠圓滿完成的工作,二是並非人人都適宜於擔任公職,就如並不是每一個優秀的語言學家都適合教書一樣。無論如何,我們玻璃球遊戲領導當局確實知道,我們的教師們並不僅僅是填補空缺的預備隊員。我甚至要說,這不過是精英分子們的附帶工作而已——倘若需要我們向不懂遊戲意義的外行們強調解釋我們這個機構得以建立並得以存在的理由。

“不是的,教師們的首要任務不是努力成為未來的遊戲大師,研討班主任,檔案館長,他們的目標乃是他們自身,他們的小小群體就是玻璃球遊戲的真正故鄉和希望所在。在這一小批人的心靈和頭腦裏進行的玻璃球遊戲,演變、發展、推動、探討著遊戲與時代精神,遊戲與各種不同學科之間的關系。唯有這麼做,我們的玻璃球遊戲才能夠進行得既恰當又正確,既全面又完整。唯有這麼做,我們的精英分子才能夠讓玻璃球遊戲成為自身目標,成為神聖使命,才得以避免半瓶醋或者虛有其表,避免妄自尊大,甚至盲目迷信。玻璃球遊戲的前途就取決於你們——華爾采爾的教師們。玻璃球遊戲乃是整個卡斯塔裏的心臟和核心,而你們是遊戲學園的靈魂和活力所在,因此可以稱你們為教育區的精華和動力。現在你們的人數也許增長太快,你們的要求可能太迫切,你們對玻璃球遊戲的熱情也許太熾烈,不過全都沒有什麼危險。你們盡管熱情高漲吧!歸根結蒂,無論對於你們,還是對於一切卡斯塔裏人,只存在一種危險,那是我們人人無時無刻不得不加以防範的。我們教育學園和我們的宗教團體全都建基於兩大原則:一是研究學問要保持客觀性,要熱愛真理,二是培養靜思冥想的智慧與和諧精神。對於我們卡斯塔裏人來說,保持這兩大原則的平衡不僅明智,也最有價值。我們喜愛一切學科,各種學科都各有其科學價值,但是某個人專心致誌於某一門學科,不一定就能使這個人免於自私、邪惡和渺小。人類歷史裏到處都有這類例子,而浮士德博士則通過文學普及性成為顯示此種危險的盡人皆知實例。

“我們前幾個世紀的先輩們始終都在探尋一條綜合理性與宗教、研究與修行的道路,當時占統治地位的是神學。而現在我們則采用靜坐默思——改進了的瑜伽功——驅除我們自身的獸性以及潛伏在每一門科學中的魔鬼。是的,你們和我一樣清楚地懂得,玻璃球遊戲裏也同樣隱藏著鬼怪,總是引誘人們趨向空虛的技巧,藝術虛榮心,往上爬,追求轄治別人的權力,隨後又濫用這種權力。正因為如此,我們除了接受知識教育外,還需要接受另一種教育,我們讓自己置身於宗教組織的道德教誨之下,目的並非把我們積極行動的生活轉變為沒有欲望的植物性生活,而是恰恰相反,要讓我們具有達到最高知識成就的精神能力。我們不應當從行動的生活逃向靜修的生活,也不應當反過來從靜修轉向行動,而應當介乎兩者之間,使其相輔相成,和諧共存。”

我們在這裏引用克乃西特這番言論——被他的學生們記錄和保存下來的諸如此類言論數量甚多——,因其頗能代表克乃西特對玻璃球遊戲大師職責的觀點,至少是他任職最初幾年的觀點。克乃西特曾是一位出類拔萃的教師,只消看看他遺留給我們的如此大量講稿,便足資證明。克乃西特就職初期有許多讓他感到驚奇和意外的經歷,教書便是其中之一,他不曾料想教書竟帶給自己許多樂趣,而且竟能輕輕松松,愉快勝任。他大概也不曾料想自己會有這般好成績,因為他過去從未產生過當教師的願望。當然,他和任何另一個精英分於一樣,早在高年級學習時就常有機會短期代理教師授課,也曾在不同層次的玻璃球遊戲短訓班代課,更經常輔導這些短訓班學員的復習練習,只因克乃西特當年過分熱愛也過分重視自己的自由研究工作和靜修練習,以致這類教學任務被他視為討厭的幹擾——雖然人們當年便已公認他擅長教書,是一位受愛戴的教師。後來克乃西特又在本篤會開授過玻璃球遊戲課,然而不過是次要工作,對他自己也無多大意義。自從他與約可布斯神父有了交往,開始師從這位博學多才老人之後,其他一切事情都成了次要工作。當時,他的最大雄心只是做個好學生,盡可能吸收、學習,以便最大程度地造就自己。如今,他已從學生成熟為老師,最主要的是他以老師身份一上任就完全掌握了這項重大任務,他既爭得了權威地位,又使個人與公務達到了合二而一的境界。克乃西特在任職過程中發現了兩大樂趣:一是把自己的思想移植人另一些人的思想,讓他們的心靈獲得培育而轉化,具有全新的姿質,煥發出燦爛的光芒,這也就是教書的樂趣;另一種是與學生們、精英分子們的不同個性進行較量,爭得權威後又加以引導,這也就是教育的樂趣。克乃西特同時又視兩者為不可分割的統一體,自己身體力行,不敢懈怠,因而在他的任期內,不僅培養出了數量巨大的優秀玻璃球遊戲選手,還通過他的言傳身教,通過他極嚴格的寬容忍耐教誨,更通過他自己人品和個性的感召,讓受過他調教的絕大部分學生都獲得了他們可能達到的最高程度。

克乃西特自己也從中獲得了一種頗能表明他性格的經驗,請允許我們在這裏先行透露一些。我們已說過,克乃西特就職初期不得不全力以赴地從事精英分子群、最高水平的學生以及教師們的工作,其中有些人和他年齡相仿,而且人人都是受過全面培養的優秀玻璃球遊戲選手。直至克乃西特逐漸徹底征服了精英分子群,他才謹慎地緩緩抽身,一年一年地分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最後竟能經常把工作幾乎完全移交給了同事和助手。這一過程誠然持續了許多年,但是可以明顯觀察到克乃西特一年比一年更轉向較為年輕的學生,不論是主持訓練班、輔導實驗課,還是做報告,無不如此,最後甚至好幾次親自替還是小學童的最低班開授玻璃球遊戲入門課程,這也是以前哪位不多見的玻璃球大師做過的工作。克乃西特在教導過程中還發現,所教的學生越是年輕越是天真無邪,自己所得的歡樂也越多。這幾年中,他有時也曾回轉高班生和精英分子中間,卻總覺得不舒坦,覺得吃力。是的,他偶爾還會產生去教育更幼小孩子的願望,去教育那些尚未參加過遊戲課程,對玻璃球遊戲尚一無所知的孩子。有時候他希望能夠到艾希霍茲或者到任何一所預備學校去呆一段時間,去教孩子們拉丁文、唱歌或者代數,那裏的知識水平雖然比最低級的玻璃球遊戲入門班還相差甚遠,卻有許多較有悟性、可塑性,並且值得培養的小孩子,同時,那裏也是教書和教育更得以密切統一的地方。在克乃西特大師生涯的最後兩年裏,他曾兩次在信中自稱“小學教師”,借以提醒收信人,“Magister^Ludi(遊戲大師)一詞原意只是簡單的小學老師頭銜,盡管在卡斯塔裏成為專門稱呼玻璃球遊戲大師的稱號已有幾代人之久。

毫無疑問,克乃西特想當小學生老師的願望只是夢想而已,無異於一個人在嚴寒冬日癡想盛夏的藍天。如今的克乃西特已不能隨意行走,他的官職決定他必須盡職,然而采用什麼方法完成這些職責,卻可由他自己決定。於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他開始完全不自覺地一年比一年更註意教育問題,更關心他能夠照顧到的低年級學生。克乃西特年齡越大,青春氣息對他的吸力也越大,至少我們今天可以作出這樣的判斷。而在當年,不論哪個批評者想要追蹤克乃西特工作中任何專斷妄為的痕跡,卻實非易事。即使只是遊戲大師的公務,也迫使他不斷和精英分子們打交道,盡管他把研討會和檔案館的工作幾乎全都移交給了助手們和他的“影子”,種種傳統的和長期的工作仍然多得不可開交,例如一年一度的玻璃球遊戲大賽,或者籌備每年隆重公開舉行的慶典活動,都迫使他天天都得接觸精英分子。克乃西特有一次和好朋友德格拉裏烏斯開玩笑說:“自古以來,總有許多君王單戀自己的臣民而飽受相思之苦。他們的心總掛念著自己的農夫、牧羊人、工匠、教師和學生,卻很少有機會接觸自己的子民,他們總是被部長們、將軍們層層包圍,這些人就像一堵墻擋在了他們和老百姓之間。一個玻璃球遊戲大師的情況也如此。他很想接近大家,卻只能看見同事,他很想接近學生們和孩子們,卻只讓他看見研究人員和精英分子。”

不過我們已經講過了頭,還是讓我們繼續敘述克乃西特就職第一年的情況吧!克乃西特與精英分子群取得諒解後,首先把註意力集中到了檔案館的工作人員上,向他們顯示出自己親切友好卻絕對嚴格的主管人員立場,接著便是熟悉和研究辦公廳的工作規律和日常事務,由於信件成堆,又有教育與宗教團體當局開不完的會議和處理不完的公文,千頭萬緒的工作往往使每一個新上任者幾乎不知道從何處下手才對。在學園內部各個專業學科之內又經常發生形形式式大家爭搶的或者相互妒忌的問題——例如職權和賞罰之類的事情。克乃西特逐漸懂得並且也因而日漸增長了對宗教團體巨大力量之奧秘的驚嘆之情,他終於認識了卡斯塔裏王國的活生生的靈魂,也明白了種種法制對王國的守衛作用。

緊張而忙碌的上任頭幾個月份一晃而過,克乃西特甚至連想一想德格拉裏烏斯的時間也沒有,這一半也出於他的本能,因為他已分配給自己的朋友不少工作,使德格拉裏烏斯不致過分清閑。弗裏茲一夜之間便丟了自己的夥伴,朋友變成了上司和領袖,已不再能有私人交情,而得恭恭敬敬稱呼“您”或者“尊敬的大人”。然而德格拉裏烏斯還是把這位新大師派給他工作視為一種關照和懷念友情的表示而接受了。德格拉裏烏斯的個性較為沈悶,這回卻也十分興奮,部分原因是朋友的高升和整個精英集團的激動氣氛,另一部分原因則是派給他的工作對自己頗有益處。總而言之,他總算比較輕松地忍受了自己突變的地位,這比他當初給克乃西特通報當選遊戲大師喜訊、卻被對方冷冷打發走的那一片刻之後、自己一直排遣不開的情況要好得多。此外,他也很聰明,很富於同情心,因而半是揣測半是真切地看清了自己朋友當時的處境和極其緊張的心情。他親眼目睹克乃西特如何在烈火中受到鍛燒,倘若就個人感情而言,他感受的痛苦也許比受考驗者本人還更為強烈。德格拉裏烏斯竭盡全力完成了大師派給他的工作,倘若他過去極遺憾自己因個人缺陷不宜擔任公職的話,如今正好可以彌補自己殷切的宿願,作為一個助手,一個隨從,一個“影子”站在自己敬慕者的身邊,全心全意助他一臂之力。當華爾采爾的山毛樹林開始閃出淡淡棕色時,有一天克乃西特帶著一本小書走進自己府邸旁邊專供遊戲大師休憩的花園,這座可愛的小花園是已故托馬斯大師生前最珍愛的地方,他生前常懷著詩人的心境來此小坐。當年,克乃西特和所有學生一樣,曾把它視為令人敬畏的聖地,具有魔力的詩神之國,唯有神聖的遊戲大師才可在此安靜休息。自從他本人成為大師和花園的主人之後,卻很少進來,似乎還不曾有過真正欣賞它的閑暇。即便是這一回,他也只是用餐之後來散步一刻鐘,也只是在高高的灌木叢林間——他的前任曾從南方運來一些常綠植物移植在此——略事漫遊而已。克乃西特在樹蔭下已經略感涼意,便搬了一把輕便的藤椅放在陽光下的空地上,坐下身來,打開帶來的小書。那是一本《玻璃球遊戲大師年歷手冊》。約摸七八十年前,由一位在任大師羅德維希·華塞馬勒首次編纂出版,後來他的每一任繼承人都曾因時制宜作過若幹修改和增刪。這本手冊原本是為了剛上任不久全無本職工作經驗的人而寫,純屬便覽性質,以提醒一位新遊戲大師在整個年度工作中,事事預作準備,以避免重大疏忽。這本一周周依次編寫的項目中,有的僅僅是提綱挈領,有的則不僅敘述詳盡,還附有個人建議。克乃西特翻到本周這一頁,仔細讀了一遍。他沒有發現什麼出人意料或者特別緊要的內容,但是他在這一部分的結尾處讀到了如下一段文字:

緩緩地把你的思緒轉向下一屆年度大會吧。時間似乎還早,在你眼中也許實在太早。然而,我還是向你提出忠告:除非你對這屆活動業已胸有成竹,否則你必須從現在就開始考慮未來大會的工作,切莫放過任何一周,更毋庸說一個月的時間了。隨時隨刻記錄下自己臨時產生的想法,凡有半小時的空閑便可拿出以往各屆大會的格式圖表來參閱,即或是公務出差也不可放過。你不必期望過高,強迫自己想出什麼出奇的良策,而只須從此開始經常提醒自己:有一項美麗而重大的慶典大事等著自己去完成,準備時間卻僅有短短幾個月,因此,你必須一再持續不斷地強化自己,積蓄力量,把自已調整到最佳狀況。這番話出自迄今整整三個世代以前一位智慧老人之口,他也是玻璃球遊戲藝術的大師,也許那時的遊戲技藝正處於最高峰,在精致優雅以及裝飾的華美上已可比美後期哥特式或洛可可式的建築和裝飾藝術。過去有一段時期內,約摸二十年左右吧,玻璃球遊戲似乎真成了用玻璃彈子逗樂的玩耍,好像真像玻璃一樣脆弱空洞,好像真是一種以膚淺浮誇形式組合的放縱消遣,是的,有時候確實像是一種在種種截然不同韻律上走鋼絲表演,一種空中舞蹈。有些玻璃球遊戲選手曾形容那時的遊戲風格就像一串不知所雲的符咒,另一些人則斷然稱之謂浮誇、頹廢、毫無男子氣概的玩意兒,除了裝飾價值外一無可取。在這本小冊子裏寫下這番明智友好忠告的人,正是當年擅長此類遊戲風格的大師和創造者之一。克乃西特用審察的眼光細細讀了兩三遍後,心頭湧起一陣幸福快慰的沖動,他想起自己曾有過一次類似的心情,僅僅一次,後來就再也不曾產生。他想起,那就是他就職前靜坐時體驗過的心情,那便是他幻想所見的那場奇異的追逐,音樂大師和約瑟夫,導師和新入門的弟子,老人和少年繞著圈子環行時的心情。當年考慮到並且寫下了諸如“切莫放過任何一周”和“不必強迫自己想出什麼出奇良策”之類言論的人是一位老人,已逾老耄之年。這位老人擔任玻璃球遊戲大師至少有二十年之久,也許時間更長些,他在那個花裏胡哨的洛可可時代主持遊戲大師的公務,毫無疑問,與那一批既驕縱狂妄又十分挑剔的精英分子打過許多交道。他親自設計和主持過二十次以上的年度玻璃球遊戲大會,每屆活動都得持續四周左右。對於一位老人來說,年年組織、舉辦一次如此規模巨大的莊嚴大會,大概早已不是什麼既榮耀又愉快的事,而變成了十分累人的負擔,變成了一種迫使人不斷自我調整、自我說服,甚至多少須要自我鞭策的工作任務了。

克乃西特這時候不由得對這位寫下年歷手冊遺澤後人的智慧長者和提供經驗的顧問,不僅徒生敬畏之情,而且也有點洋洋得意,是的,是一種有點兒忘乎所以的優勢感,一種青春優勢感。因為,一位玻璃球遊戲大師有無數要他操心和擔憂的事情,克乃西特當然早已有所認識,然而事實上並沒有發生任何要他擔憂的事情:他覺得自己不必過早操心年會的工作,不必擔心這項任務會令他不快活和憂心忡忡,更不必考慮自己會想不出好主意而無所作為。絕對不會讓年會失敗的。克乃西特知道,經過幾個月緊張的工作,自己有時候看著顯老了,不過他感覺此刻的自己確實又年輕又強壯。

克乃西特未能久久品味這種美好的感覺,他的短暫休息時刻業已過去。然而這種美麗愉快的感覺依舊停留在他身上,他離開時便隨身帶走了,因此他在花園裏的短暫休息和閱讀總算有所收益。具體地說,這不僅使他獲得了片刻的放松,愉快地提高了生命活力,而且還引發了他的兩個重要聯想。這是兩個具有決定性意義的想法,其一是:當他一旦年老力衰,當他第一次感到組織年會是項不堪忍受的重任,而又一籌莫展時,便提出辭呈。其二是:他得盡快著手上任後第一屆年會的工作,他要立即召喚德格拉裏烏斯擔任這項工作的主要助手。這也許會讓朋友得到補償而高興起來,也可能使他們擱淺很久的友誼在新的方式中邁出試驗性的第一步。他們兩人中唯有他——遊戲大師本人——才能夠采取行動。

這一回要德格拉裏烏斯做的工作可就太多了。早在逗留瑪麗亞費爾期間,克乃西特便已在構思二場玻璃球遊戲,此刻他決定把自己的構思就施行在他主持的第一次慶典大會上。這場遊戲的構思形成於一次美妙的聯想,其結構和尺度建基於符合古老中國儒家禮儀形式的中國式房屋建築,其方位朝向,大門、院墻、居室與庭園之間都具有相互制約關系,整座建築的組合都與天上的日月星辰,與歷法,與家庭生活密切相關,就連花園也有其象征意義和習慣風格。很久以前他在研究一條有關《易經》的註釋時就曾想到,書中這些規則富於神秘氣息的排列組合和含義,似乎顯示出一種特別令人喜悅的可愛象征,表達了世界上的人類與宇宙之問的組合關系。此外,克乃西特還發現,這種古老而神秘的中國屋傳統精神與自己這裏傳統的官方與學術的抽象思辨精神,有著驚人的內在相似之處。盡管迄今沒有寫下任何文字記錄,克乃西特卻從未中止對這場遊戲的考慮,經常進行總體規劃,幾乎已近竣工,只在就任大師初期略有中斷而已。如今,他就在這一瞬間作出了決定,他的第一屆慶典大會將建基於中國式理想之上。只要德格拉裏烏斯同意這一構思的內在精神,那麼他就要讓他立即著手構建遊戲必要的研究工作,並且開始譯成遊戲語言編入程序的籌備工作。現在僅存在一個困難:德格拉裏烏斯不識中文,要他臨場現學,肯定不成。倘若由克乃西特給他作些指點,再讓他向遠東學院請教請教,再研讀一些有關資料,那麼德格拉裏烏斯總能比較正確地把握住中國式房屋的神秘象征意義吧。這場遊戲構思畢竟不是學習中國語言。然而無論如何,這是一項耗費時間的工作,尤其對自己這位體弱多病,不願意天天都工作的朋友,因此最好還是立即就展開工作。想到這裏,克乃西特不禁莞然而笑,他驚嘆老前輩的料事如神,年歷手冊裏那些謹慎小心的言語完全正確。

Views: 52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