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淡景》石黑一雄(6)

第二章


在那段日子裡,回到長崎市區依然會激起我內心一種既哀傷又快樂的情緒。市裡是坡地,再次走上一幢幢房子之間那些窄而陡的街道,總帶給我一種失落感。我並不常去,但隔不久總要去一次。

拜訪藤原太太帶給我同樣複雜的情緒,因為她是我母親生前最親近的朋友之一。她是一個謙和的婦人。我記得那時她已經滿頭華髮了。她的麵店在一條鬧街邊。店面原是洋灰地的前院,上面加了屋頂。裡面排著木凳木桌。顧客多半是在附近上班的人,中午或下班後來吃碗麵。其他時候客人很少。

那個下午,我心中有些不安。因為那是幸子去麵店幫忙後,我第一次去。我兩邊都擔心,尤其我實在不曉得藤原太太是不是真的需要個幫手。那天很熱,街上擠滿了人,我很高興能走進陰涼的店裡。

藤原太太看到我十分開心。她領我坐下後又去倒茶。客人很少──也許根本沒有客人,我記不清了。我也沒看見幸子。藤原太太回來時,我問:「我的朋友怎麼樣?她做得還好吧?」

「妳朋友?」她轉臉向廚房:「她在清蝦,一下就會出來的。」彷彿又斟酌了一下,她起身走近廚房門口:「幸子桑,」她叫。「悅子來了。」我聽到裡面回答的聲音。

藤原太太在我旁邊坐下,探手摸摸我肚皮:「已經看得出來了。從現在起,妳一定得小心照應妳自己。」

「我的事本來也不多,」我說。「日子很安閒。」

「那樣才好。我記得我頭胎,碰上地震,很大的地震,我懷著一雄。他生下來倒還很健康。妳要盡量少煩心,悅子。」

「我會盡量不煩。」我看了廚房門口一眼。「我朋友做得還好嗎?」

藤原太太隨著我的眼光望著廚房門口,又轉向我說:「應該還好。妳們是很好的朋友嗎?」

「是啊。我們住的地方沒有什麼朋友。我很高興能碰見幸子。」

「嗯,那樣很好。」她仔細看了我幾秒鐘。「悅子,妳今天看起來很累。」

「我想我是很累,」我笑了一下。「我以為都是這樣的呀!」

「哦!那當然。」藤原太太依然看著我的臉。「我是說,妳看起來有些──有些愁眉不展。」

「愁眉不展?我自己倒一點也不覺得。我只是有點累。其實目前我的心情不能再好了。」

「那就好。從現在起,妳一定要把心思放在開心的事上,妳的孩子,和未來的一切。」

「好,我會。想著孩子就會使我開心起來。」

「那就好。」她點著頭,眼光仍停在我臉上,「妳自己的態度頂要緊。只要你願意,你可以盡量保重自己的身子。一定要有這樣正面向上的態度才能養孩子。」

「我是全心全意等著孩子生下來。」我笑著說。一陣響聲使我又看了廚房一眼。可是幸子仍未出來。

「有個年輕的太太,我每個星期都碰見,」藤原太太又說。「她大概有六、七個月身孕了。每回我去墓地都看見她。我們從來沒說過話。她跟她先生一起,看起來非常哀傷。真不該啊!一個懷孕的母親和她先生一起,每個星期天在墓地想著死去的人。我曉得他們守禮,哀悼死者。不過話說回來,我還是覺得不對。他們應該想想未來。」

「我想她很難忘掉過去。」

「我想也是。我很同情她。可是他們現在應該往前看了。每個星期跑到墓地去,怎麼能迎接新生嬰兒到這個世界上來?」

「也許不能。」

「墓地不是年輕人去的地方。一雄有時候跟我去,可是我從來不堅持他一道去。他現在應該往前看才是。」

「一雄好嗎?」我問:「他的工作怎麼樣?」

「工作倒還好,他想他下個月可能會升。不過,他也該為別的事打算一下了,年紀是不饒人的。」

這時,外面陽光下熙攘的行人中的一個小小的身影,引起我的注意。

「咦,那不是真理子桑嗎?」

藤原太太轉過頭:「真理子桑,妳到哪裡去了?」

真理子在原地又站了一下,才走進來,經過我們身邊,在附近一張空桌子前坐了下來。

藤原太太望著真理子,又極不自然的看了我一眼,彷彿欲言又止,隨後便起身走到真理子身邊。

「真理子桑,妳到哪裡去了?」藤原太太放低聲音,但我仍然聽得見。「妳不許那麼隨隨便便就跑開,妳媽媽很生氣。」

真理子頭低著,看著她自己的手指頭。

「還有,真理子桑,千萬不要再跟顧客那樣說話。妳不知道那麼說沒禮貌嗎?妳媽媽很生氣。」

真理子仍舊低頭盯著自己的手指。這時幸子在她身後的廚房門口出現了。我至今仍記得,那天早晨看到她時,覺得她的確比我原先猜測的要老。她的頭髮包在頭巾裡,眼角和嘴角的倦容更加明顯。(冷步梅譯 待續)

「妳媽媽來了,」藤原太太說。「我想她很生氣。」

真理子背對著她母親,並未移動。幸子很快的看了她一眼,隨即微笑著轉向我。

「妳好嗎?悅子。」她儀態優雅的鞠躬。「真沒想到妳會來。」

兩位著上班服的女士在店的另一角坐了下來。藤原太太跟她們招呼後,又轉向真理子:

「妳不如到廚房去,」她的聲音很低。「妳媽媽會教妳做什麼。很容易,像妳這麼聰明的小孩一定能做。」

真理子置若罔聞。藤原太太看著幸子,她們冷漠的對看了一瞬,藤原太太隨即轉身走向她的客人。她好像認得她們,因為她一面走,一面親熱地招呼她們。

幸子走過來,在我桌邊坐下。「廚房裡真熱。」她說。

「妳在這裡做得怎麼樣?」我問。

「做得怎麼樣?噯,悅子,這實在算是一種頗有意思的經驗吧──在麵店做活。老實說,我做夢也想不到我有一天會在這種地方刷洗桌子。雖然如此──」她很快地笑起來。「還是相當有趣。」

「哦。真理子還習慣這裡嗎?」

我們同時朝真理子那邊看了一眼,她仍低頭看著她的手指。

「真理子還好,」她說。「當然囉!有時候她會騷動不安。可是在這種環境下,也實在難要求她那麼多。悅子,你瞧,我女兒似乎沒有我的幽默感。她並不覺得這裡那麼有意思。」

幸子笑著,又看了真理子那邊一眼,然後起身過去。

「藤原太太的話是真的嗎?」她很安靜地問。

真理子不發一言。

「她講的是不是真的?真理子,我問妳話。」

「那個女人又來了,」真理子說。「昨天晚上,妳出去之後。」

幸子盯著她女兒一陣,說:「妳現在最好到裡面去。走呀!我教妳該做什麼。」

「她昨天晚上又來了。說要帶我到她家去。」

「走呀!真理子!到廚房去!去裡面等我。」

「她要我去看她住的地方。」

「真理子,進去!」

另一邊,藤原太太和兩位女客講到什麼事,大聲笑了起來。真理子依然瞪著自己的手。幸子轉過身,回到我桌邊來。

「悅子,對不起,我得進去一下,」她說。「爐上還燉著東西,我一下就回來。」又放低聲音加上。「你想,這種地方,她怎麼會覺得有意思呢?」她微笑著走向廚房,在門口又回頭叫她女兒。「來呀!真理子。進來!」

真理子不動,幸子聳聳肩進去了。

※※※

差不多是在初夏同一段時間,尾形桑來我們家小住。這是他年初搬離長崎後第一次來。他是我先生的父親。而我至今想起他時仍想著他是「尾形桑」。這似乎有些特殊。但是就連我自己還是尾形太太時,我對外人也一直那麼稱呼他。早在我認識次郎之前,我就已經叫他尾形桑了,所以我始終不習慣稱他「爸爸」。

我先生和他父親一點也不像。我每想到次郎,眼前出現的是一個短小精悍、表情嚴峻的人。他非常注重儀表,即使在家也經常穿襯衫、打領帶。我眼前浮現的他,同多年前常見的那樣,坐在客廳榻榻米上,上身前傾,吃著早飯或晚飯。我記得,他站著或走路時也有這種上身前傾的姿態,幾乎跟拳擊手有幾分像。他父親則相反,尾形桑坐著時,肩膀略向後傾,一派自在大方的樣子。那年夏天,他來看我們時,身體依然很健朗,他的身型和活力都使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得多。

我記得他第一次提起松田繁男的那個早晨。那時他已經住了幾天了,顯然覺得那間狹小的客房還算舒適,可以多待一陣。那是一個亮麗的早晨,早餐已近尾聲。

「你那個同學會,」他問次郎。「是今天晚上嗎?」

「不,明天晚上。」

「你會碰見松田繁男嗎?」

「繁男?我看不會。他很少參加這種場合。我覺得有些不過意,您在這兒,我還去這些聚會。我倒寧可不去。但是不去恐怕會得罪人。」

「你別在意我。悅子桑可以陪我。這種聚會很重要。」

「我想休幾天假。不巧我們現正忙,我告訴過您,這件指示是在您來那天才下來的,真是毫無道理。」

「沒有的事。」他父親說。「我完全瞭解。我可是過來人。我自己不也是成天工作,忙得分不開身嗎。這也還是不久以前的事囉!我還沒那麼老呢?」

「那當然。」

我們靜靜吃了一陣,尾形桑又開口問道:「你想你是不會碰到繁男囉?可是你們偶爾還見面的吧?」

「有好一陣子沒見了。這幾年,我們的路子越走越遠。」(冷步梅譯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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