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煒《走進耶魯》第5章 講壇拾趣 (5)

學生的簽名冊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一到夏天——不,其實是一進入5月,我就常常想起這句俗諺。畢業典禮過後,往日熙攘的校園一下子變成退潮後的沙灘或者退場後的舞台,流水一樣從你眼前逝走的,是每年夏天像風帆像候鳥像落花像飄絮一樣飛走流去的學生。每年此時,就到了自己清理學年裏的各種卷宗教案、字紙雜頁的時候,該扔的扔,該存的存。我發現,自己總是下意識地把每學年的學生簽名冊保留下來,幾年下來,案桌邊竟堆起了厚厚的一摞。其實,並非為著李歐梵教授戲言的“酸的饅頭”(Sentimen-tal,感傷主義),更無《資治通鑒》裏說的“天下桃李,悉在公門”的那份炫耀之心,或許,只是為著每個名字後面都曾記錄著的那麽一點小小的牽掛吧。

隨便翻開一頁頁的簽名冊,許多有趣的記憶浮上心頭。不知是耶魯的特點還是一種巧合,跟我修讀中文的學生中間,有過特別多的兄弟姐妹檔。有時候是兩姐妹一起來修課,有時候是今年弟弟來,明年輪到哥哥;或者隔了兩三年你發現,原來前後腳教過的兩三位學生,彼此竟然是胞親。

有一位華裔女學生這樣“奢侈”地寫作文:她是家裏第三個進耶魯的孩子,為此她狠狠傷害過母親一回。因為母親死活不同意她再讀耶魯,“哈佛、哥大你偏偏不選,三個孩子都一個樣,太沒趣了!”母女倆為這事,真的弄得半年不說話呢!榮幸的是,他們“沒趣的”耶魯三兄妹中,我就教過了其中非常有趣的兩位。

最有意思的是,我還先後教過兩對雙胞胎學生。第一回是一對姐妹花。長相的酷似開始自然會鬧出許多笑活,可如果她倆一起來上課,氣質、性格的細微區別,很快就能在課堂上分清個是丁是卯。最難辦的是,我的小說選讀課,因為學生多,要拆分成兩個不同時段的班來上。她們二位因為選課的原因後來分別上了不同的班,我就實在無法分清今天來上課的是瑪麗還是茱蒂了。同學們便常常拿考勤的話題來逗她們,說:其實你們完全可以一個人來修課,拿兩個人的學分——因為蘇老師一準認不出你們誰是誰來!另一對來自法國的雙胞胎男學生,就更是趣事連連了。有大半個學期我都很詫異:這位叫“樂梵”的學生平時在課堂上總是笑瞇瞇的溫文有禮,怎麽一下課就變臉,在校園裏見到了也不打招呼,或者你打招呼他卻視而不見?直到學期末請學生到我家裏來包餃子,才一下子解開這個謎團:原來我常常在校園裏遇見的那位傲慢無禮的“樂梵”,是他的一位長相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弟弟!下一年,這位叫“李達方”的雙胞胎弟弟也來修我的中文課了。這一回,倒是沒有鬧什麽張冠李戴的笑話,卻忽然發現,原來我在上學年教過的一位天才型的日裔女學生,現在成了“李達方”的女朋友。她也是因為像我一樣的認錯了“樂梵”,歪打正著的兩人約會上了,我的中文課,無意中就成了他們之間的月下老人。——當然,因學中文而結成伴侶的,幾乎就成為各年級中文課上最常見的喜劇版本了!

……每一頁的花名冊後面,其實都是趣事、美事、好事、難事一籮筐。“酸的饅頭”倒大可不必,甚至也無須唱“春風化雨”之類的高調。只要你心地善良、天性熱情、喜歡人群,教書,實在是一個趣味無窮的職業。可以想象,像自己這樣“人來瘋”的個性,在教書生活裏天天和這些生龍活虎的孩子們打交道,會遇上多少煩惱相隨、甘苦相雜的賞心樂事啊。所謂“桃李滿天下”,可謂道盡了古來為人師表的最大滿足感和成就感;可具體到現實情境裏,則就是我們每位職業教師都會遇到的“夏日情結”——在校園生活裏,你首先需要學會樂此不疲地擔當“迎來送往”的角包,始終保持你對教學、對學生的愛心與熱情,又需要在其中保持相應的距離感。

“愛你的學生,但不要愛上你的學生”。這是當教師的基本職業規範,也是校園裏許多“趣事、美事、好事、難事”發生的敏感源頭——不過,那是另一篇文字才可以容納的話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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