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六叔跟進了房里,搖搖頭,把肩膊上掛著的一個小布衣包卸了下來,往床邊一坐。叫幾家近親,都給報了信了,你阿姐跟她婆婆,明天中午一定趕到。說著也不等店家燒來熱水,腳一伸,在克三的水盆裹,洗起腳來。

“你臉色不好,喝酒了?”

“今晚天冷啊。”

克三問店家借來了一個銅火盆,兩斤黑炭條,在屋子里,紅滋滋地燒起了一堆炭火。等佟六叔換過了衣服,拿出煙管,他把窗戶關緊了,挨著老人家在床邊坐了。

“我阿哥——他回來了?”

“你不知道?回來都半年了,串上了萬福巷的羅四媽媽,用她的本錢,就在鎮上南菜市街,開了片裯布莊。”

“羅四媽媽!”

佟六叔不吭聲了,望著火盆,叭叭的抽著煙。

“造孽啊!”克三拿了根鉄筷子,把炭火撩了兩下。“想當年,我爹他鬼迷了心竅,看上這個羅四媽媽,去她家串了兩次門子,喝兩杯茶。羅家的老相好,姓孫的,帶人拆了後門,一路翻箱掀凳的搗了進來,那當口,我阿哥他也跟在後面,看熱鬧!我爹他給揪到了姓孫的跟前,直挺挺落了跪。我阿哥瞧在眼里,跑回家去,一個人睡在柴房裹,哭哭啼啼,想了兩天心事。孫四房做壽那天,我阿哥,他抱了家里的兩只母雞,一溜煙跑到鎮上去,爹長爹短的,就在壽堂上拜了養父。這一來他可露臉啦。我娘生日,他從鎮上帶回一枚金戒指,有兩錢多重,喜孜孜的就塞在我娘手里,說是跟人推牌九,一副天罡,贏來的。我娘拿在手里,看了看,一聲不響拿到茅坑扔了。我爹悄悄跑到鎮上,一打聽,才知道我阿哥他當了潑皮啦,吃花酒,刨姐兒,把萬福巷的窯子窩,當做了家!”

“到頭來,可不闖出了禍。”

佟六叔打了個呵欠。

克三把火撥了兩撥,放下鐵筷子,擡起頭來望望頂頭小小的一角天窗。雨下了半天,只管淅淅瀝瀝落個不停。

“那天六月十九!”克三頓了頓,說:“我阿哥半夜從鎮上跑回家來,臉都嚇青了。我娘問他,死也不說,只是勾著兩只眼睛朝我娘笑。我娘,怕了,摸摸他心口都是冷汗,一時沒了主意,只好把他牽到了茅坑裹,叫他跪在坑板上,一口,一口,呼天搶地的,把吃了三天的酒,嘔個干凈。隔天中午,我爹他兩眼通紅的從鎮上跑回來,一進門,話也不說跑進廚房里,摸了把菜刀,追我阿哥。我娘當場就給落了跪,問他出了甚麽事呀,要發恁大的脾氣。我爹跺著腳,唉聲,嘆氣,半天才說:萬福巷出了人命,鎮上鬧翻了天啦,你問問這個忤逆子,昨晚他跟誰吃了酒,跑進萬福巷造了甚麽孽喲——問了半天,我娘才問出來,萬福巷里有一戶好人家,姓劉的,媳婦叫長甚麽的——”

“長笙。”

“大清早上吊,死啦。我爹他說,這長笙,家住萬福巷那種地方,平日不大出門,有時,挽著個菜籃子走出巷口,也是低著頭,俏生生的。迎神那晚,千不該,萬不該,她男人劉老實跑出門去吃酒。長笙跟她婆婆,娘兒倆個,開了門出來給送子菩薩燒香,求個兒子啊,讓孫四房看見了,起了淫心,拶進滿庭芳那窯子里,奸了啦。長笙吃了虧,想不開,回到自己家里關上了門,一條褲腰帶,吊到了廚房門口。我娘聽了,眼睛瞅著我阿哥,直勾勾,半天不說話。吃過了晚飯,她一個人蹲在曬場上,給劉家的小媳婦燒了兩疊紙錢,把一篇妙法蓮華經,翻翻復復,念到了天亮。過了三天,我放學回家,一個人走到萬福巷口,伸長脖子朝巷里望了望,聽見有人叫道:劉老實殺人啦,我跟著人跑到北菜市街,沒趕上,看熱鬧的人都已經散了。鎮公所,門口圍著十來個人。有個走方部中,是個口吃的,站在人堆里,叮叮當當的搖個銅鈴,說:冤頭債——債——債主,躲的躲,逃的,逃啦,那!——那——那劉老實刀下,不過死了兩——兩個不相干的婦人,孫——孫四房的老婆,他相好的一個萬——福巷的窯——窯——窯——窯子姑娘,叫春紅甚麽的,我跑回坳子里,把走方郎中的話,學給阿哥聽。那天半夜,他收拾了個包袱,問我娘,要了點錢,翻過後山的亂石坡,逃到魚窩頭我娘舅家去了。”

“年頭可不是變了嗎?老鴇帶著婊子們,也拜起觀音菩薩來了,甚麽地方不好迎神!”佟六叔搖搖頭,倒過煙鍋,往地上磕了磕。“你記得墟口種菜的桂小二?七月二十那天大早,天沒亮,他挑了擔菜上鎮來趕集,走到萬福巷,看見有個年輕好看的女人,像等甚麽人,在巷口獨個兒來來回回的走動。桂小二中午趕完了集,回家來,告訴他老娘。桂老娘一聽,叫了聲,菩薩有眼咦,殺了只雞,買了兩疊紙錢一瓶酒,叫小二,挑著,自己趦趦趄趄的跟到鎮上來。母子兩個,就蹲在萬福巷口,大白天,燒紙念經,招出一巷看新奇事的婊子,過後小二討了媳婦,隔年,生個胖娃娃,桂老娘還說是劉家媳婦給送來的,如今小二家里,還供養著,她的長生祿位。”

克三站起身來,跨過火盆走到了門口,把房門拉開。

那雨下了一夜,甚麽時候,就停了。院子當中,五六尺高的一株山茶,瀲瀲艷艷的開出了一碗碗一球球醉紅的茶花。夜露深了,整個客店四下里黯沈沈地,只聽得店外,河岸上,一片蘆花蕭瑟個不停。


克三深深地吸了口涼氣,正要掩上房門,心頭一動,果然聽見北上房有兩個人相罵。

“賤娼胚!”

“你罵!”

“我打你!”

“你打!”

“我是你阿爸啊。”

“阿爸。”

“生你的阿爸,養你的阿爸。”

“爸。”

“跟我回家吧。”

克三把房門關了,插上了閂,回過身來望著佟六叔。

“長笙上吊死後,我娘每逢初一,十五,給她燒紙誦經,這些年了,難道她還在鎮上? ”

“晚了,睡吧。”

佟六叔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往火盆里添了兩塊木炭,把火撥紅了。

“明早過了河,到家還要走一段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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