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儒敏:莫言歷史敘事的“野史化”與“重口味”(4)

《蛙》中的姑姑一生糾纏於“誕生與扼殺”,不能擺脫“泥娃娃”夢魘般的追逐,冥冥中似乎有因果報應的回聲。這些攝人心魄的描寫顯然征用了民間風俗和信仰,讓人浮想與體驗,你大概不會簡單地斷言這是“迷信”,寧可暫時放下唯物的理論武器,把它看作是一種民間文化,一種深入骨髓的信仰。其實,年歲大一點從農村出來的人可能會記得,在過去的鄉野生活中,神奇、荒誕的傳說與幻想本來就植根於現實,和現實混淆,成為民間文化的一部分。只是後來我們接受了所謂唯物的科學的教育,才逐步拋棄了這種民間文化,思維也變得光滑與徹底。

而那種生生不息繚繞在一代又一代普通子民生活中的文化,並不是字面上或廟堂里張揚的那些文化,它更實在,更廣大,也更有生命力。莫言這類描寫令人迷醉,也因為他對這種文化的感覺幾乎是原生態的。莫言對民間文化的體認與表現,處處深入到人性的洞穴,他是那麽醉心地描寫無意識、直覺、生命、異化、迷狂、欲望,等等,這一切在莫言這里雜亂無章地造成狂歡喧嘩的氣氛。這也是“重口味”的表現吧。莫言的小說的確有些似《聊齋》,似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又像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但仔細品味又都不全“像”,莫言就是莫言,他的小說所煥發出來的特有的味道已經部分更新了現代文學的文體氣質。


莫言小說的“重口味”還與他酣暢粗鄙的“語言流”有關。有人說莫言受魔幻現實主義影響,也有人說“魔幻現實主義”其實應當翻譯為“夢幻現實主義”。不管怎樣,莫言是一種慣於“激情寫作”的作家,他寫得很快,據說有時一天就能寫一萬多字。可見他寫作時可能是常常墜入迷狂,他不會老是停下來打磨文字與技巧,簡直就著了魔似的“自動書寫”,所以稱之為“夢幻寫作”,或者“夢幻現實主義”也是比較合適的。莫言如譫夢般沈迷於他的文學原鄉,里邊的幻想、荒誕、神魔如旋風那樣和現實攪到一起,讓迫不及待要用那種汪洋恣肆、狂放迷亂、戲謔荒誕的“語言流”,以超越習以為常的僵化嚴酷的現實,把真真假假光怪陸離描述為一種全然流動的世界。

這樣的寫法讀起來似乎毫無節制,泥沙俱下。莫言要的就是那種放達與酣暢,這和魯迅的反諷、老舍的幽默、沈從文的舒緩、張愛玲的華麗、賈平凹的遒勁迥然不同,和所有現當代作家都不同,他靠獨特的語言與獨特的素材,建構了只屬於他自己的文學世界,他有了莫言式的極其鮮明的風格。當然,這種風格在溫柔敦厚的中國傳統文學中見不到,在現代文學中也幾乎是“獨一份”,這很新鮮,但很多人不會習慣這種風格,感到這是“重口味”了。有語言潔癖的讀者尤其不能接受莫言的恣肆,甚至會覺得他有些“粗鄙”。而很不幸,“粗鄙”又恰好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病症。但對莫言的寫作喜歡不喜歡,或者接受不接受,都只是個人的選擇,不再值得討論。只要承認並能理解莫言這種語言風格的獨創性,以及他憑借特別的敘事風格已抵達歷史的細微之處,那就足夠了。(收藏自2015-01-21愛思想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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