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一個人坐著,無緣無故地卻是很震動。她孫女兒的樣子久久在眼前——下半個臉通紅的,滿是胭脂,鼻子,嘴,蔓延到下巴,令人駭笑,又覺得可憐的一副臉相。就是這樣地,這一代的女孩子使用了她們的美麗——過一日,算一日。

紫微年輕時候的照片,放大,掛在床頭的,雖然天黑了,因為實在熟悉的緣故,還看得很清楚。長方的黑框,紙托,照片的四角陰陰的,漸漸淡入,蛋形的開朗裏現出個鵝蛋臉,元寶領,多寶串。提到了過去的裝扮,紫微總是謙虛得很,微笑著,用抱歉的口吻說:“從前都興的些老古董噯!”——從前時新的不是些老古董又是什麼呢?這一點她沒想到。對於現在的時裝,紫微絕對不像一般老太太的深惡痛嫉。她永遠是虛心接受的,雖然和自己無關了,在一邊看著,總覺得一切都很應當。本來她自己青春年少時節的那些穿戴,與她也就是不相幹的。她美她的。這些披披掛掛盡管來來去去,她並沒有一點留念之情。然而其實,她的美不過是從前的華麗的時代的反映,錚亮的紅木家具裏照出來的一個臉龐,有一種秘密的,紫黝黝的艷光。紅木家具一旦搬開了,臉還是這個臉,方圓的額角,鼻子長長的,筆直下墜,烏濃的長眉毛,半月形的呆呆的大眼睛,雙眼皮,文細的紅嘴,下巴縮著點——還是這個臉,可是裏面仿佛一無所有了。

當然她不知道這些。在一切都沒有了之後,早已沒有了,她還自己傷嗟著,覺得今年不如去年了,覺得頭發染與不染有很大的分別,覺得早上起來梳妝前後有很大的分別。明知道分別絕對沒有哪個會註意到,自己已經老了還註意到這些,也很難為情的,因此只能暗暗地傷嗟著。孫女們背地裏都說:“你不知道我們奶奶,要漂亮得很呢!”因為在一個錢緊的人家,稍微到理發店去兩趟(為染頭發),大家就很覺得。兒孫滿堂,吃她的用她的,比較還是爺爺得人心。爺爺一樣的被贍養,還可以發脾氣,就不是為大家出氣,也是痛快的。紫微聽見隔壁房裏報紙一張張不耐煩的趕咐。霆谷在那裏看報。幾種報都是椏送的,要退報販不準退,再嘰咕也沒有用。每天都是一樣的新聞登在兩樣的報上——也真是個寂寞的世界呀

窗外的雪像是又在下。仰彜去看電影了。想起了仰彜就皺起了眉……又下雪了。黃昏的窗裏望出去,對街的屋頂上積起了淡黃的雪。紫微想起她小時候,無憂無慮的。無憂無慮就是快樂罷?一直她住在天津衙門裏,到十六歲為止沒出過大門一步。漸漸長高,只覺得巍巍的門檻台階桌子椅子都矮了下去。八歲的時候,姊妹回娘家,姊夫留著兩撇胡子,遠遠望上去,很害怕的。她連姊姊也不認識了,仿佛更高大,也更遠了。而且房間裏有那麼許多人。

紫微把團扇遮著臉,別過頭去,旁邊人都笑了起來:“喲!見了姊夫,都知道怕醜羅!”越這麼說,越不好意思把扇子拿開。姊夫給她取了個典雅的綽號,現在她卡片的下端還印著呢。從前的事很少記得細節了,都是整大塊大塊,灰鼠鼠的。說起來:就是這樣的——還不就是這樣的麼?八歲進書房,交了十二歲就不上學了,然而每天還是有很多的功課,寫小楷,描花樣,諸般細活。一天到晚不給你空下來,防著你胡思亂想。出了嫁的姐姐算是有文才的,紫微提起來總需要微笑著為自己辯護:“她喜歡寫呀畫的,我不喜歡弄那些,我喜歡做針線。”其實她到底喜歡什麼,也說不上來,就記得常常溜到花園裏一座洋樓上,洋樓是個二層樓,重陽節,闔家上去登高,平時也可以賞玩風景,可以看到衙門外的操場,在那兒操兵。大太陽底下,微微聽見他們的吆喝,兵丁當胸的大圓“勇”字,紅纓白涼帽,軍官穿馬褂,戴圓眼鏡,這些她倒不甚清楚,總之,是在那兒操兵。很奇異的許多男子,生在世上就為了操兵。

八國聯軍那年,她十六歲,父親和兄長們都出差在外,父親的老姨太太帶了她逃往南方。一路上看見的,還是一個灰灰的世界,和那操場一樣,不過拉長了,成為顛簸的窄長條,在轎子騾車前面展開,一路看見許多人逃難的逃難,開客店的開客店,都是一心一意的。她們投奔了常熟的一個親戚。一直等到了常熟,老姨太太方才告訴她,父親早先丟下話來,遇有亂事,避難的路上如果碰到了兵匪,近邊總有河,或有井,第一先把小姐推下水去,然後可以自盡。無論如何先把小姐結果了,“不能讓她活著丟我的人!”父親這麼說了。怕她年紀小小不懂事,自己不去尋死,可是遇到該死的時候她也會死的。唉唉,幾十年來的天下大事,真是哪一樣她沒經過呀

拳匪之亂,相府的繁華,清朝的亡,軍閥起了倒了,一直到現在,錢不值錢了,家家戶戶難過日子,空前的苦厄……她記錄時間像個時辰鐘,人走的路它也一樣走過,可是到底與人不同,它是個鐘。滴答滴答,該打的時候它也當當打起來,應當幾下是幾下。

義和團的事情過了,三哥把她們從常熟接了回來,這以後,父親雖然沒有告老,也不大出去問事了,長駐在天津衙門裏。戚寶彜一生做人,極其認真。他唯一的一個姨太太,丫頭收房的,還特意揀了個醜的,表示他不好色。紫微的母親是續弦,死了之後他就沒有再娶。親近些的女人,美麗的,使他動感情的,就只有兩個女兒罷?晚年只有紫微一個在身邊,每天要她陪著吃午飯,晚上心開,教她讀《詩經》,圈點《綱鑒》。他吃晚飯,總要喝酒的,女兒一邊陪著,也要喝個半杯。大紅細金花的“湯杯”,高高的,圓筒式,裏面嵌著小酒盞。

老爹爹讀書,在堂屋裏,屋頂高深,總覺得天寒如冰,紫微臉上暖烘烘的,坐在清冷的大屋子中間,就像坐在水裏,稍微動一動就怕有很大的響聲。桌上鋪著軟漆布,耀眼的綠的藍的圖案。每人面前一碗茶,白銅托子,白茶盅上描著輕淡的藕荷蝴蝶。旁邊的茶幾上有一盆梅花正在開,香得雲霧沌沌,因為開得爛漫,紅得從心裏發了白。老爹爹坐在那裏像一座山,品藍摹本緞袍上面,反穿海虎皮馬褂,闊大臃腫,肩膀都圓了。他把自己鋪排在太師椅上,腳踏棉靴,八字式擱著。疏疏垂著白胡須,因為年老的緣故,臉架子顯得迷糊了,反倒柔軟起來,有女子的溫柔。剃得光光的,沒有一點毫發的紅油臉上,應當可以聞得見薰薰的油氣,他吐痰,咳嗽,把人呼來叱去慣了,嘴裏不停地哼兒哈兒的。說話之間“什娘的!”不離口,可是同女兒沒什麼可說的,和她只有講書。

她也用心聽著,可是因為她是個女兒的緣故,她知道她就跟不上也沒關系。他偶然也朝她看這麼一眼,眼看他最小的一個女兒也長大了,一枝花似的,心裏很高興。他的一生是擁擠的,如同鄉下人的年畫,繡像人物扮演故事,有一點空的地方都給填上了花,一朵一朵臨空的金圈紅梅。他是個多事的人,他喜歡在他身上感到生命的重壓,可是到底有七十多歲了,太疲倦的時候,就連接受感情也是吃力的。所以他對紫微也沒有期望——她是不能愛,只能夠被愛的,而且只能被愛到一個程度。然而他也很滿足。是應當有這樣一個如花的女兒點綴晚景,有在那裏就是了。

老爹爹在家幾年,邊疆上一旦有了變故,朝廷又要他出山,風急火急把他叫了去。紫微那時候二十二歲。那年秋天,父親打電報回來,家裏的電報向來是由她翻譯的,上房只有小姐一個知書識字。這次的電文開頭很突兀:“匡令有子年十六……”紫微曉得有個匡知縣是父親的得意門生,這神氣像是要給誰提親,不會是給她,年紀相差得太遠了。然而再譯下去,是一個“紫”字。她連忙把電報一撂,說:“這個我不會翻。”走到自己房裏去,關了門,相府千金是不作興有那些小家氣的矯羞的,因此她只是很落寞,不聞不問。其實也用不著裝,天生的她越是有一點激動,越是一片白茫茫,從太陽穴,從鼻梁以上——簡直是頂著一塊空白走來走去。

電報拿到外頭帳房裏,師爺們譯了,方知究竟。這匡知縣,老爹爹一直誇他為人厚道難得,又可惜他一生不得意,聽說他有個獨養兒子在家鄉讀書,也並沒有見過一面,就想起來要結這門親。紫微再也不能懂得,老爹爹這樣的鐘愛她,到臨了怎麼這樣草草的把她許了人——她一輩子也想不通。但是她這世界裏的事向來是自管自發生的,她一直到老也沒有表示意見的習慣。追敘起來,不過拿她姐姐也嫁得不好這件事來安慰自己。姊妹兩個容貌雖好,外面人都知道他們家出名的疙瘩,戚寶彜名高望重,做了親戚,枉教人說高攀,子弟將來出道,反倒要避嫌疑,耽誤了前程。萬一說親不成,那倒又不好了。因此上門做媒的並不甚多。姐姐出嫁也已經二十幾了,從前那算是非常晚的了。嫁了做填房,雖然夫妻間很好,男人年紀大她許多,而且又是宦途潦倒的,所以紫微常常拿自己和她相比,覺得自己不見得不如她。

戚寶彜在馬關議和,刺客一槍打過來,傷了面頰。有這等樣事,對方也著了慌,看在他份上,和倒是議成了。老爹爹回朝,把血汙的小褂子進呈禦覽,無非是想他們誇一聲好,慰問兩句,不料老太後只淡淡地笑了一笑,說:“倒虧你,還給留著呢!”這些都是家裏的二爺們在外頭聽人說,輾轉傳進來的,不見得是實情。紫微只曉得老爹爹回家不久就得了病,發燒發得人糊塗了的時候,還連連地伏在枕上叩頭,嘴裏喃喃奏道:“臣……臣……”他日掛肚腸夜掛心的,都是些大事;像他自己的女兒,再疼些,真到了要緊關頭,還是不算什麼的。然而他為他們扒心扒肝盡忠的那些人,他們對不起他。紫微站在許多哭泣的人中間,忍不住也心酸落淚,一陣陣的氣往上堵。他們對不起他,連她自己,本來在婚事上是受了屈的,也像是對不住他——真的,真的,從心裏起的對不住他呀

穿了父親一年的孝,她嫁到鎮江去——公公在鎮江做官,公公對她父親是感恩知己的,因此特別的尊重她,把她只當師妹看待。恩師的女兒,又是這樣美的,這樣的美色照耀了他們的家,像神仙下降了。紫微也想著,父親生前與公公的交情不比尋常,自己一過去就立志要做賢人做出名聲來。公公面前她格外盡心。公公是節儉慣了的,老年人總有點饞,他卻舍不得吃。紫微便拿出私房錢來給老太爺添菜,雞鴨時鮮,變著花樣。閑常陪著他說起文靖公的舊事,文靖公也是最克己的,就喜歡吃一樣香椿炒蛋,偶爾聽到新上市的香椿的價錢,還嚇了一跳,叫以後不要買了。後來還是管家的想辦法哄他是自己園裏種的,方才肯吃。飯後他總要“走趟子”,在長廊上來回幾十遍,活血。很會保養的喲。最後得了病,總是因為高年的人,受傷之後又受了點氣。怎樣調治的,她和兄弟們怎樣的輪流服侍,這樣說著,說著,紫微也覺得父親是個最偉大的人,她自己在他的一生也占著重要的位置,好像她也活過了,想起來像夢。和公公談到父親,就有這種如夢的惆悵,漸漸瞌睡上來了。可是常常這夢就做不成,因為她和她丈夫的關系,一開頭就那麼急人,仿佛是白夏布帳子裏點著蠟燭拍蚊子,煩惱得恍恍惚惚,如果有哭泣,也是呵欠一個接一個迸出來的眼淚。

結婚第二天,新娘送茶的時候,公公就說了:“他比你小,凡事要你開導他。”紫微在他家,並沒有人們意想中的相府千金的架子,她是相信“大做小,萬事了”的——其實她做大也不會,做小也不會。可是她的確很辛苦地做小伏低過。還沒滿月,有一天,她到一個姨娘的院子裏,特意去敷衍著說了會子話,沒曉得霆谷和她是鬧過意見的。回到新房裏,霆谷就發脾氣,把陪嫁的金水煙筒銀水煙筒一頓都拆了,踏踏扁,摜到院子裏去。告到他父親面前去,至多不過一頓打,平常依舊是天高皇帝遠,他只是坐沒有坐相,吃沒有吃相,在身旁又慪氣,不在身邊又擔心。有一次他爬到房頂上去,搖搖擺擺行走,怎麼叫他也不下來。紫微氣得好像天也矮了下來了,納不下一口悶氣,這回真的去告訴,公公罰他跪下了。

紫微正待回避,公公又吩咐“你不要走”,叫霆谷向她賠禮。拗了半天,他作了個揖,紫微立在一邊,把頭別了過去,自己覺得很難堪,過了一會,趁不留心還是溜了。他跪了大半天,以後有兩個月沒同她說話。

連她陪嫁的丫頭婆子們也不給她個安靜。一直跟著她,都覺得這小姐是最好伺候的,她兼有《紅樓夢》裏迎春的懦弱與惜春的冷淡。到了婆家,情形比較覆雜了,不免要代她生氣,賭氣,出主意,又多出許多事來。這樣亂糟糟地,她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有一年回娘家,兩個孩子都帶著,雇了民船清早動身,從大廳前上轎。行李照例是看都看不見,從一個偏門搬運出去的,從家裏帶了去送人的肴肉巧果糖食,都是老媽子們妥為包紮,蓋了油紙,少奶奶並不過目的,奶娘抱了孩子在身後跟著,一個老媽子略微擎起了胳膊,紫微把一只手輕輕搭在她手背上,借她一點力,款款走出來。公公送她,一直送出大廳,霆谷與家下眾人少不得也簇擁著一同出來了。院子裏分兩邊種著兩棵大榆樹,初春,新生了葉子,天色寒冷潔白,像瓷,不吃墨的。小翠葉子點上去,凝聚著老是不幹。公公交了春略有點咳嗽,因此還穿了皮馬褂。他逗著孫子,臨上轎還要抱一抱,孫子卻哭了起來。他笑道:“一定是我這袖子卷著,毛茸茸的,嚇了他了!”把袖口放了下來,孩子還是大哭,不肯給他抱,他懷裏掏出一只金殼“問表”,那是用不著開開來看,只消一掀,就會叮叮報起時刻的。放在小孩耳邊給他聽,小孩只是哭個不停。清晨的大院子裏,哭聲顯得很小,鐘表的叮叮也是極小的。沒敲完,婆子們就催她上轎走了,因為小孩哭得老太爺不得下台了。

小孩子坐在她懷裏,她沒有把臉去-他稀濕的臉,因為她臉上白氣氤氳搽了粉。早上就著醬瓜油酥豆吃的粥,小口小口吃的,筷子趕著粥面的溫吞的膜,嘴裏還留著粥味。孩子漸漸不哭了,她這才想起來,怕不是好兆頭,這些事小孩子最靈的。果然,回娘家不到半個月,接到電報說老太爺病重。馬上叫船回來,男孩子在船上又哭了一夜,一夜沒給她們睡好,到鎮江,老太爺頭天晚上已經過去了。

這下子不好了——她知道是不好了。霆谷還在七裏就往外跑,學著嫖賭。亡人交在她手裏的世界,一盆水似的潑翻在地,擄掇不起來。同娘家的哥哥們商量著,京裏給他弄了個小官做,指望他換了個地方到北方,北京又有些親戚在那裏照管彈壓著他,然而也不中用,他更是名正言順地日夜在外應酬聯絡了。紫微給他還了幾次債,結果還是逼他辭了官,搬到上海來。霆谷對她,也未嘗不怕。雖然嫌她年紀大,像個老姐姐似的,都說她是個美人,他也沒法嫌她。因為有點怕,他倒是一直沒有討姨太太。這一點倒是……

她當家,經手賣田賣房子,買賣股票外匯,過日子情形同親戚人家比起來,總也不至於太差。從前的照片裏都拍著有:花園草地上,小孩蹣跚走著,戴著虎頭錦帽;落日的光,瞇了眼睛;後面看得見秋千架的一角,老媽子高高的一邊站著,被切去半邊臉。紫微呢,她也打牌應酬,酒席吃到後來,傳遞著蛋形的大銀粉盒,女人一個個挨次的往臉上拍粉,紅粉撲子微帶潮濕……

這也就是人生一世呵!她對著燈,半個臉陰著,面前的一只玻璃瓶裏插著過年時候留下來的幾枝洋紅果子,大棵的,燈光照著,一半紅,一半陰黑……從前有一個時期,春柳社的文明戲正走紅,她倒是個戲迷呢,珠光寶氣,粉裝玉琢的,天天坐在包廂裏,招得親戚裏許多人都在背後說她了。說她,當然她也生氣的。那時候的奶奶太太的確有同戲子偷情的,茶房傳書遞簡,番菜館會面,借小房子,倒貼,可是這種事她是沒有的。因為家裏一直慪氣,她那時候還生了肺病,相當厲害的,可是為了心裏不快樂而生了肺癆死了,這樣的事也是沒有的。拖下去,拖下去,她的病也不大發了,活到很大的年紀了,現在。

她喜歡看戲,戲裏盡是些悲歡離合,大哭了,自殺了,為父報仇,又是愛上了,一定要娶,一定要嫁……她看著很稀奇,就像人家看那些稀奇的背胸相連的孿生子,“人面蟹”,“空中飛人”,“美女箱遁”,吃火,吞刀的表演。

現在的話劇她也看,可是好的少。文明戲沒有了之後,張恨水的小說每一本她都看了。小說裏有戀愛,哭泣,真的人生裏是沒有的。現在這班女孩子,像她家裏這幾個,就只會一年年長大,歪歪斜斜地長大。懷春,禍害,禍害,給她添出許多事來。像書裏的戀愛,悲傷,是只有書裏有的呀

樓下的一架舊的小風琴,不知哪個用一只手指彈著。《陽關三疊》的調子,一個字一個字試著,不大像。古琴的曲子搬到嘶嘶的小風琴上,本來就有點茫然——不知是哪個小孩子在那兒彈。

她想找本書看看,站起來,向書架走去,纏過的一雙腳,腳套裏絮著棉花,慢慢邁著八字步,不然就像是沒有腳了,只是遠遠地底下有點不如意。腳套這樣東西,從前是她的一個外甥媳婦做得最好,現在已經死了。輩份太大,親戚裏頭要想交個朋友都難,輕易找上門去,不但自己降了身份,而且明知人家需要特別招待的,也要體念人家,不能給人太多的麻煩。看兩本小說都沒處借。這裏一部《美人恩》,一部《落霞孤鶩》,不全了的,還有頭本的《春明外史》,有的是買的,有的還是孫女們從老同學那裏借來的。雖然匡家的三代之間有點隔閡,這些書大概是給拖到浴室裏,輾轉地給老太太揀了來了。她翻了翻,都是看過了多少遍的。她又往那邊的一堆裏去找,那都是仰彜小時的教科書,裏面有一本《天方夜譚》,買了來和西文的對比著讀的。她撲了撲灰,拿在手中觀看。幾個兒子裏,當時她對他抱著最大的希望,因為正是那時候,她對丈夫完全地絕望了。仰彜倒是一直很安頓地在她身邊,沒有錢,也沒法作亂,現在燕子窠也不去了,賭台也許久不去了。仰彜其實還算好的,再有個明白點的媳婦勸勸他,又還要好些。偏又是這樣的一個糊塗蟲——養下的孩子還有個明白的?都糊塗到一家去了

樓下的風琴忽然又彈起來了,《陽關三疊》,還是那一句。是哪個小孩子——一直坐在那裏麼?一直靜靜地坐在那裏?寂靜中,聽見隔壁房裏霆谷筒上了銅筆套,把毛筆放到筆架上。霆谷是最不喜歡讀書寫字的人,現在也被逼著加入遺老群中,研究起碑帖來了。

老媽子進來叫吃晚飯。上房的一桌飯向來是老太爺老太太帶著全少爺先吃,吃過了,全少奶奶和小孩子們再坐上來吃。今天因為仰彜去看電影還沒回來,只有老夫婦兩個,葷菜就有一樣湯,霆谷還在裏面撈了魚丸子出來餵貓。紫微也不朝他看,免得煩氣。過到現在這樣的日子,好不容易苦度光陰,得保身家性命,單是活著就是樁大事,幾乎是個壯舉,可是紫微這裏就只一些疙裏疙瘩的小嚕蘇。

吃完飯,她到浴室裏去了一趟,回到房中,把書架上那本《天方夜譚》順手拿了。再走過去,腳底下一絆,台燈的撲落褪了出來。她是養成了習慣,決不會蹲下身來自己插上撲落的,寧可特為出去一趟把傭人喊進來。走到外邊房裏,外面正在吃飯,坐了一桌子的人,仰彜大約才回來,一手扶著筷子,一手擎著說明書在看,只管把飯碗放在桌上,卻把頭極力地低下去,嘴湊著碗邊連湯帶飯往裏劃,吃了一臉。墨晶眼鏡閃著小雨點,馬褲呢大衣的肩上也有斑斑的雨雪,可見外面還在那兒下個不停。全少奶奶餵著孩子,幾個大的兒女坐得筆直的,板著臉扒飯,黑沈沈罩著年輕人特有的一種嚴肅。瀠珠臉上,胭脂的痕跡洗去了,可是用肥皂擦得太厲害,口鼻的四周還是隱隱的一大圈紅。燈光下看著,恍惚得很,紫微簡直不認識他們。都是她肚裏出來的呀

老媽子進房點上了台燈,又送了杯茶進來。紫微坐下來了,把書掀開。發黃的紙上,密排的大號鉛字,句句加圈,文言的童話,沒有多大意思,一翻翻到中間,說到一個漁人,海裏撈到一只瓶,打開了塞子,裏面冒出一股煙,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出不完的煙,整個的天都黑了,他害怕起來了。紫微對書坐著,大概有很久罷,伸手她去拿茶,有蓋的玻璃杯裏的茶已經是冰冷的。

(一九四五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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