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文明的接續,特別是,中國伊斯蘭教文明的接續——究竟更多的是由於信仰的原因,還是由於血統的原因,是很難說清的。至少迄今為止的現象是:血統的感情,比思想的認知更顯得有力。

我曾經在此長久沈吟。我不喜歡因血統的原因而被接納。但我又不能把理性的認知梳理清晰。

一切民族均是混血而成,從來就沒有過排他的規定。放棄傳教以及宗教的族內限定現象,起源於悠久的歧視和迫害。遠在盛唐蒙元業已開始的族內收縮,於無聲處換來了統治者的網開一面。因而回教這一舊式稱謂被人們接受和熟悉。自古以為回民為避免罹禍拒絕傳教,這一畸形的傳統,一直延續至今。但是,這是歷史的苦澀,這不是排斥的根據。

在黃土高原,背靠著無望的赤貧,那個滿拉弟弟的質問是深刻的。不過在不知不覺之間,我和他攜起手,不是思考結論,而是嘗試著去解決一點什麽。我們沒有解決難點,我們抱著懷疑。但是,我們更知道不能空使時光虛度,比解答更重要的是走出一步,是異於空談的行動。

光陰已經突入二十一世紀,民族習慣已經陳舊,教法規矩已經崩潰,認主解釋已經可笑。舊有的一切都直面著蛻變。要迎接新的信仰形式和禮儀。要張開兩臂歡迎朋友,歡迎新的兄弟姐妹。要習慣那些——選擇了理性歸宿的新人,追求著精神美好的新人。

我們微渺的腳印,在沙漠上轉瞬就會消失。但是我們確實行走過。迷信的時代,正在奏響著結束的鐘聲,在我們的祈求裏,在我們的實踐中。

你不再是——替罪羔羊仰仗奇跡的時代的你。你也不是——死而復生天使現身時代的你。根深蒂固的拜物哲學,瘋狂的拜金風潮,逐漸成為一種壓迫的科學技術主義,都鍛煉著你,在錘煉中你日趨成為一種——簡樸的理性。

你不生育,也從未被生育。任憑怎樣的無限和浩大,都不能與你相提並論。你是宇宙,是時間,是無和有,是理想和希望,你是概括一切的惟一精神。

當我一腳踏進,當我在你的門內發現,如此概括的哲學,居然被如此低賤的民眾堅守;當我目擊到緊靠著你的他們是那樣動人——

我承認,我確實犯了智識階級不能饒恕的激動罪。我跌入了巨大的激動。我被強大的愛擊得粉碎。我最清醒地陶醉了。

在一切之先,我們把立足點置於泥潭。置於隨時可能被權力投入冤獄的位置。有時人的正義,只是因我們的異議才有所表現;民眾於權力的批判,往往經我們的形式才得以實行。

我知道,我絕不會離開了。何止遭受一些無聊的誹謗,哪怕危險陰影般在頭頂徘徊,我已經再不願倒退,回到作家的異化和自娛。

如此的魅力,使我無法抵抗,邁入了你的門坎,我覺得活得象人。我的肌膚都意識著生的尊嚴。我置身的,是一個信仰的中國。

我不看重血統相繼的那一部分,我牢記自己尋找和遭遇的過程。但是我反對蔑視民眾傳統的,學院侏儒的妄自尊大。雖然我對每一項禮儀都保持自己的思考,但我參加具體的實踐。

一旦有過信仰體驗,就發現它多麽簡單。是的,不過只是私人的事情。所以沒有任何依據蔑視他人,象在記憶中的孩童時代,那些歧視過自己的人一樣。

世界的一切智慧,向著我們源源地輸送養分。在今天拒絕他人的智慧,就是**的病態。向別人學習,已是基本的功課。佛的慈悲,基督的愛,每一項範疇都含意深沈。我們愈來愈清醒了:敬天,是為了愛人。

再走到路上時,世界不那麽可怕了。它也不過被造化如斯。微渺普通的人,現在不再那麽軟弱。在中國,還是有抗擊異化、使生存獲得意義的路。使魯迅感到壓迫的“無物之陣”,不過是我們正改造著的世界而已。

 

 

但是,信仰的世界是“真實”的。它不僅深不可測而且饑餓。並沒有誰“神化人民”。它何止不食人間煙火,而且充滿著不公、黑暗、爭鬥和殘酷。你的門坎是粗糙的帶疤木頭;門裏的構造,是無底洞般的地道社會。

拒絕了委瑣的生存方式,並非就是宣言發現了純潔凈土。不,我們更踏實地進入到社會、現世以及人群的復雜之中。底層窮窘,上流豐足,人在爭逐利益,社區和村莊都有層層黑幕。只是不至於為此放棄希望。意識著理想再正視生活,我們會獲得內心的豐富。

在中國,到處的情形都大體類似——

歧視變成了壓迫。激化的時候發生了流血。感情使得維系更加強化。形而上的世界,時時表現得極端之“形而下”,此間的利益,橫貫於所謂兩世。門內的宗教,被門外的文明腐蝕和同化了。人心陷入痛苦,世間依然如舊。

你是熔爐,你是煉獄,投身你的門坎以後,舊的都已化作灰燼。但即使有著觸目驚心的現實,在那裏,仍然苦苦地活著意義。長久以來,誰都以為已經消失殆盡的意義,原來就是在這樣的黑暗人間,在罪孽、爭奪、利害之中活著。樸素的真理,原來就是以這樣的方式,在眾生之間深深地埋藏著。

或許我們有權說,在中國,實踐上述的一切格外艱難。這個文化從古代起,漸漸發達成熟為一種能與一切宗教文化匹敵的文明。它博大精深,豐富美好,但是它偏重著世俗的精神。它培育著一種絕對的拜物論,以及徹底的實用主義。

在如此中國的環境之下,任何具體宗教的信者,任何哲學意味的信仰,其經歷的艱難無法描述。暴政橫加的厄運雖然有著淋漓鮮血但尚在其次;時刻直面著一個巨大的文化,而且被迫與之在歧視中對話。那種語言不通的絕望,才是可怕的。

文明就這樣脈傳。僵死不通的說教、白日說鬼的迷信,弱肉強食不公不正,樣樣俱全。社會如同染缸,存在的都是必然的。機械唯物論者、合理主義者,還有冷漠的科學主義者的挑剔是多余的。即使有更多的黑暗面,也沒有必要那麽不能容忍。這就是人間社會,這就是人的大自然。

在人類先哲——比如偉大的托爾斯泰——代代的積累之上,在他們的探索和教訓的積累之上,我們不應該——

時而強調信仰的必要,時而又不負責任地、只顧譴責其現存形式。

應該總結以上的敘述。

在中國信仰,是一件——需要勇敢的行為。這既與發達諸國的宗教遊戲不同,也與時尚流行的現代迷信不同。第二,在中國,它不僅是以人道對抗權力的表現,更是堅持文化批判的行為。

在中國的信仰者,無論門坎的異同,他們那隨時意識著的、準備著的犧牲,是真實的。與拜金主義的風俗相對,他們充滿情感的生存,是真實的。在世紀末的惶惶中,他們用持久的堅持,為貧血的中國文化提供的參照,是真實的。盡管存在著種種復雜性,說他們是高尚的人,是真實的。

我看到了朋友的笑容。

我釋疑了,他寬容了,他不再做那種淺薄的追問,他不再糾纏物質的有無。他突然說,其實他就是一個解釋者,他的歷程和體驗,一直在與我同路並行。

我們只是渺小的一員,若是我們能夠躋身於民眾的現存方式中間,並且竭盡微力使它獲得些許的補足——我們就可以說:我們贏得了有意義的人生。托爾斯泰憧憬的,他想“獻出一生去實現它”的、他希望“每一代都要把這個思想傳給下一代的”——新的信仰方式,正在我們的手中,鑄打著結實的一環。

 

1999年,開齋節 (2006-04-25愛思想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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