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剪掉散文的辮子(下)

我實在沒有胃口再抄下去了。這些哲學家或倫理學家終日學究天人,卻忘記了把雕蟲末技的散文寫通,對自己,對讀者都很不便。羅素勸年輕的教授們把第一本著作寫得晦澀難解,只讓少數的飽學之士看懂;等莫測高深的權威已經豎立,他們才可以從心所欲,開始“用‘張三李四都懂’的文字(in a language "understan ded of the people)來寫書。羅素的文字素來清暢有力,他深惡那些咬文嚼字彎來繞去的散文。有一次,他舉了一個例子,說雖是杜撰,卻可以代表某些社會科學論文的文體:

Human beings are completely exempt from undesirable behavior pattern only when certain prerequisites,not satisfied except in a small percentage of actual cases,have,through some fortuitous concourse of favorab- le circumstances,whether congenital or environmental,chanced to combine in producing an individual in whom many factors deviate from the norm in a socially advantageous manner. 這真把我們考住了。究其原意,羅素說,不過是:

All men are scoundrels,or at any rate almost all.Themen who are not must have had unusual luck,both in their birth and in their upbringing.

 (二)花花公子的散文(coxcomb's prose):學者的散文到底限於少數的作者,再不濟事,總還剩下一點學問的滓渣,思想的原料。花花公子的散文則到處都是。翻開任何刊物,我們立刻可以拾到這種華而不實的紙花。這類作者,上自名作家,下至初中女生,簡直車載斗量,可以開十個虛榮市,一百個化裝舞會!

這類散文,是紙業公會最大的恩人。它幫助消耗紙張的速度是驚人的。千篇一律,它歌頌自然的美麗,慨嘆人生的無常,驚異於小動物或孩子的善良和純真,並且慚愧於自己的愚昧和渺小。不論作者年紀有多大,他會常常懷念在老祖母膝上吮手指的金黃色的童年。不論作者年紀有多小,他會說出有白鬍子的格言來。這類散文像一袋包裝俗艷的廉價的糖果,一味的死甜。有時袋裏也會摸到一粒維他命丸,那總不外是一些“記得有一位老哲人說過,人生……”等等的金玉良言。至於那位老哲人到底是蕭伯納、蘇格拉底,或者泰戈爾,他也許根本不記得,也絕對不會告訴你。中國的散文隨“漂鳥”漂得太遠,也源得太白了。幾乎每一位花花公子都會蒙在泰戈爾的白髯上,蕩秋千、唱童歌、說夢話。

花花公子的散文已經泛濫了整個文壇。除了成為“抒情散文”的主流之外,它更裝飾了許多不很高明的小說和詩。這些喜歡大排場的公子哥兒們,用起形容詞來,簡直揮金如土。事實上,他們的金都是膺品,其值如土。他們絕大多數是全盤西化的時代青年,大多數只知道羅密歐與朱麗葉而不知道梁山伯與祝英台,大多數看過摩娜·莉莎的微笑,聽過《流浪者之歌》,大多數都富於騎士的精神,不忘記男女兩性的平等地位,所以他們的散文裏充滿了“他(她)們都笑了”的句子。

傷感,加上說教,是這些花花公子的致命傷。他們最樂意討論“真善美”的問題。他們熱心勸善,結果挺身出來說教;更醉心求美,結果每轉一個彎傷感一次。可借他們忽略“真”的自然流露了,遂使他們的天使淪為玩具娃娃,他們的眼淚淪為冒充的珍珠。學者的散文,不高明的時候,失之酸腐。花花公子的散文,即使高明些的,也失之做作。


(三)浣衣婦的散文(washerwoman's prose):花花公子的散文,毛病是太濃、太花;浣衣婦的散文,毛病卻在太淡、太素。後者的人數當然比前者少。這一類作者像有“潔癖”的老太婆。她們把自己的衣服洗了又洗,結果汙穢當然向肥皂投降,可是衣服上的花紋,刺繡,連帶著別針等等,也一股腦兒統統洗掉了。

這些浣衣婦對於散文的要求,是消極的,不是積極的。她們但求無過,不求有功。對於她們,散文只是傳達的工具,不是藝術的創造,只許踏踏實實刻刻板板地走路,不許跳躍、舞蹈、飛翔。她們的散文洗得幹幹凈凈的,毫無毛病,也毫無引人入勝的地方。由於太幹凈,這類散文既無變化多姿起伏有致的節奏,也無獨創的句法和新穎的字匯,更沒有左右逢源曲折成趣的意象。

這些作者都是散文世界的“清教徒”。她們都是“白話文學”的善男信女,她們的樸素是教會聚會所式的樸素。喝白話文的白開水,她們都會十分沈醉。本來,用很純粹的白話文來寫一般性的應用文,例如演說辭、廣播稿、宣傳品、新聞報道等等,是應該也是必要的。我不但不反對,而且無條件地讚成。可是創造性的散文(更不論現代詩了)並不在這範圍之內。由於過分熱心推行國語運動,或長期教授中小學的國語或國文,這類作者竟幻覺一切讀者都是國語教學的對象,更進一步,要一切作家(包括詩人)只寫清湯掛面式的白話文。根據他們的理想,最好刪去《會真記》和《長恨歌傳》,只留下《錯斬崔寧》和《拗相公》;最好刪去杜甫和李商隱的七律,只留下寒山和拾得的白話詩。

 在別人的散文裏看到一個文言,這類作者會像在飯碗裏發現一粒砂,不,一只蒼蠅,那麼難過。她們幻想這種“文白不分”是散文的致命傷。我絕不讚成,更無意提倡“文白不分”的散文,但是所謂“文白不分”的散文有好幾種,有的是壞散文,有的卻是好散文。將文白的比例作適當的安排,使文融於白,如魚之相忘於江湖,而仍維持流暢可讀的白話節奏,是“文白佳偶”,不是“文白冤家”。“雅舍小品”,“雞尾酒會及其他”,“文路”等屬於這一種。至於我在前面舉例的國學者的“語錄體”,非文非白,文得不雅,白得不暢,文白不睦,同床異夢的情形,才是“文白怨偶”,才算文白不分。所以,浣衣婦所奉行的主義,只是“獨身主義”,不,只是“老處女主義”。她們自己以為是在推行“純凈主義”(purism),事實上那只是“赤貧主義”(prnurism)。


(四)現代散文(modern prose):對於中國古典文學的修養,眼看著一代不如一代;熟諳舊文學兼擅新文學,能寫一手漂亮的散文的學者,已成鳳毛麟角。退而求其次,我們似乎又不能寄厚望於呢呢喃喃的花花公子,和本本分分的洗衣婦人。比較注意中國現代文學運動的讀者,當會發現,近數年來又出現了第四種散文—— 講究彈性、密度和質料的一種新散文。在此我們且援現代詩之例,稱之為現代散文。

所謂“彈性”,是指這種散文對於各種文體各種語氣能夠兼容並包融和無間的高度適應能力。文體和語氣愈變化多姿,散文的彈性當然愈大;彈性愈大,則發展的可能性愈大,不致於迅趨僵化。現代散文當然以現代人的口語為節奏的基礎。但是,只要不是洋學者生澀的,它可以斟酌采用一些歐化的句法,使句法活潑些,新穎些;只要不是國學者迂腐的語錄體,它也不妨容納一些文言的句法,使句法簡潔些,渾成些。有時候,在美學的範圍內,選用一些音調悅耳表情十足的方言或俚語,反襯在常用的文字背景上,只有更顯得生動而突出。

所謂“密度”,是指這種散文在一定的篇幅中(或一定的字數內)滿足讀者對於美感要求的分量;分量愈重,當然密度愈大。一般的散文作者,或因懶惰,或因平庸,往往不能維持足夠的密度。這種稀稀松松湯湯水水的散文,讀了半天,既無奇句,又無新意,完全不能滿足我們的美感,只能算是有聲的呼吸罷了。然而在平庸的心靈之間,這種貧嘴被認為“流暢”。事實上,那是一瀉千里,既無漣漪,亦無回瀾的單調而已。這樣的貧嘴,在許多流水帳的遊記和睛三話四的書評裏,最為流行。真正豐富的心靈,在自然流露之中,必定左右逢源,五步一樓,十步一閣,步步蓮花,字字珠玉,絕無冷場。

所謂“質料”,更是一般散文作者從不考慮的因素。它是指構成全篇散文的個別的字或詞的品質。這種品質幾乎在先天上就決定了一篇散文的趣味甚至境界的高低。譬如巖石,有的是高貴的大理石,有的是普通的砂石,優劣立判。同樣寫一雙眼睛,有的作家說“她的瞳中溢出一顆哀怨”,有的作家說“她的秋波暗彈一滴珠淚”。意思差不多,但是文字的觸覺有細膩和粗俗之分。一件制成品,無論做工多細,如果質地低劣,總不值錢。對於文字特別敏感的作家,必然有他自己專用的字匯;他的衣服是定做的,不是現成的。

現代散文的年紀還很輕,她只是現代詩和現代小說的一個麼妹,但是一心一意要學兩個姐姐。事實上,在現代小說之中,那散文就是現代散文,司馬中原的作品便是一個例子。專寫現代散文的作者還很少,成就自然還不夠,可是在兩位姐姐的誘導之下,她會漸漸成熟起來的。

 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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