夠了,不說美國人清醒的動機和民主了。美國的民主不過是摧毀舊的歐洲霸主和歐洲精神的武器。歐洲摧毀了,美國的民主就煙消雲散了,美國得從頭開始。

迄今為止的美國意識還是虛幻的。民主的理想尚屬消極。可這其中已孕育著“它”的一線啟示之光。“它”就是美國完整的靈魂。

你應該剝掉美國人言論中的民主與理想的外衣,去觀察內在的“它”的混沌軀體。

“就這樣不要主子。”

就這樣被主宰。
勞倫斯·歸鄉愁思

一個靈魂已死的男人在喘息

他從未對自己說

—這是我的,我自己的故土—

真受不了!

四年前,我眼瞅著一層薄雪下肯特郡那死灰色的海岸線從眼簾中消逝 。四年後,我又看到,在遠方地平線上,最後一抹夕陽輝映著寒冷的西天下一星微弱燈光,像信號一樣。這是英國最西角的燈塔之光。我這個有點近視的人幾乎是第一個看見了它。人往往憑預感也能看得見。夕陽過後,這英國最西端的燈塔之微光,在從大洋對面的墨西哥灣來的人眼中,的確是太遙遠了。

我絕不佯裝我心已死。不,它就在我心中爆裂著。“這是我的,我自己的故土!”天啊,那燈光之後是什麽呀?

兩小時以後再上甲板,會發現黑暗中一片耀眼的白光 ,似乎是什麽人在黑夜的樹叢中晃動著一束強烈的信號燈光。白光下,航船悄然在黯淡的海上行駛。我們正駛入普利茅斯灣。

那兒有“一個靈魂已死的男人在喘息”嗎?

微暗中星星點點的燈光在閃爍,那一定是陸地了。遠處有一排微光,那兒定是岬角了。航船緩緩前行,速度減半,要進港了。

英格蘭!那麽靜!看上去是那麽遙遠!英格蘭靜臥在怎樣神秘孤獨的地帶啊!“它看上去不像一個文明大國,”我身後的古巴人說,“似乎那上面沒人。”

“說得對!”那德國女人叫道。“太安靜了!太靜了!好像誰也不會來似的。”

你在黑夜中緩緩進入港灣,看到幽暗中那一星星兒閃光時,生出的就是這種感覺。這裏的黑夜是沈默的,而美國或西班牙的夜岸卻是喧鬧的。


航船漸漸陷入沈寂中。一只小汽艇上亮起了紅、白、黃三色光,在船尾兜了一圈就駛到了背風處。那德國女人稱之為“聖誕樹樣的船兒”,盡管亮著燈,可看上去很空蕩,好生奇怪。英國船員們在沈默中快手快腳地拴著船。聽到小艇裏英國人的說話聲,好奇怪,是那麽輕聲細語,與我們船上西班牙人和德國人的喧嘩形成了對比。

這些正在拴纜繩的英國海員正如同這英國土地那樣安寧。他們不會打擾夜的寧靜,他們不會刺破這靜夜。梯子很快就在靜悄悄中搭上了;隨之警察和護照檢察官也在靜悄悄中快步上了船。一切都靜得出奇,使得喝茶時分還是各國遊客雲集的航船像被遺棄了似的。英國上了船,船上的一切就都靜了下來。

一切手續都在靜悄悄中迅速辦完,我們上岸了。我心中立即生出一種奇特的失落感,一切事物一切人都讓人感到有點缺憾。我覺得,在日常生活的來來往往中,只有英國人算得上是文明人了。就這麽輕手輕腳迷迷糊糊上了岸,輕描淡寫地看一眼行李就算過關,糊裏糊塗進了普利茅斯的旅館,一切都輕柔、散淡、文明到極點。就這麽結束了,下了船,上了岸,進了旅館。

這是第一次上岸過夜,靜得出奇。我說不清,從西邊 回到英國後,怎麽會感到那麽一種死樣的靜謐。在舊金山靠岸時,那種狂躁的嘈雜聲令我無法忍受。可倫敦又讓我感到一種壓抑的死靜,似乎什麽都沒有共鳴。一切都受著壓抑,杳然無聲,沒有半點有力的接觸,沒有半點激烈的反響。似乎交通是在深深的沙漠中進行著,心被重重地扭曲了,喑啞了。

我必須坦白說,故鄉這種奇特的喑啞比紐約或墨西哥城的嘈雜更令我恐懼。自打我看到英國最西角上的一線微光和港灣口上那大樹樣的燈塔發出的強光後,還沒感到英國有什麽讓我怦然心動。一切似乎都拴上了沙袋,就像輪船船幫拴上沙袋以緩和與碼頭相撞的沖擊力。這種情形即是如此。任何的沖擊和接觸都被拴上了沙袋以減緩其力量。每個人說的每句話都被事先淡化了,是為了防止沖撞。每個人對每件事的感受也都降了溫,化為烏有,是為了不影響人們的感受。

這情景最終令人發瘋。坐在開往倫敦的火車餐車中用早餐,會感到一種奇特的緊張。是什麽奇特的不安纏繞著這火車?在美國,普爾門火車比我們的車重,因此震動得沒這麽厲害。那裏似乎裏裏外外都有更多的空間,讓人無論精神上和還是肉體上都感到寬松。可能美國人舉止不夠好,盡管我即使在美國也不大會同意這種說法。至於英國人,如果他覺得不是與自己的“同類”在一起,他就會沈默不語,這毛病很不好,常遭人譴責。當然了,他從不說在嘴上,也不表現在行動上,因此可以說他在自己的環境中既安全又得體。


可現在是坐在餐車中,車身晃得厲害。侍者們行動快捷輕柔,很專心致志。可飯食不夠好,令人感到是一群已經休眠的人在昏睡中伺候你這個鬼魂樣的人。空間太小,擠得人真想砸碎點什麽來輕快一下子。車窗外,那擠擠巴巴的景致一閃而過。真令人難以置信,陽光如同一層薄薄的水霧,半英裏開外的景物擁擠著直沖向你的臉,令你不得不仰著頭邊躲閃邊倒吸一口氣,如同有人把他的臉徑直伸向你眼皮子底下一樣。太擠了!

我們吃著腌魚和鹹肉。車裏擠滿了人。人們,大都是男人們,都三緘其口,似乎是要保住他們的氣味不發散出自己的座位。在那個自我蜷縮的小圈子裏,他們坐著,一張張英國式的臉上笑容可掬。當然,他們都試圖顯得更“大氣”一點—讓人覺得他們有更多的人伺候著。這就是英國人的幼稚了。如果他們有兩個仆人,他們要裝出有四個的樣子,不少於四個。

他們故作“大氣”,自鳴得意地坐在一個透明的氣泡中,微笑著吃飯,往粥上撒著糖。但他們也會偷偷地瞟一眼那透明氣泡之外的東西。他們不允許“大氣”的氣泡之外還存在別的什麽,除了別樣的“大氣”氣泡。

在生活瑣事上,英國人算得上是唯一完全文明的人。上帝總算把我從這種文明中解脫了出來,饒了我一命。這種文明的把戲在於狠狠地克制自己,嚴嚴地捂住自身的氣味,直到它在自己周遭形成一個自我封閉的透明的小球體。在這個小球體中間,端坐著英國人,自以為是,自尊自大,同時又是自我否定。他似乎是在表白:我知道我不過如此一個人而已。我不會拿你怎麽樣,絕不會。嗬,還絕不會!歸根結底,你是什麽人對我來說毫無意義。我在我那透明的世界中是個神,那小小領地,沒人能否認那是我的領地。我只是在沈默寡言的氣泡中才是個神,我怎麽會去侵犯別人呢?我只是敦促別人也變得同樣沈默寡言、同樣不愛冒犯別人。如果他們樂意,他們也可以在自己的氣泡中做個神。

於是你感到被封閉得透不過氣來。從海上來,進入英吉利海峽時就算入了第一口箱子中,普利茅斯灣是第二口箱子,海關是第三口,旅店是第四口,再進入餐車,就是第五口箱子了。如此這般,就像中國式的連環箱,一個套一個,最中間套著一個半英寸長的小瓷人兒。就是這種感覺,感到像一層套一層、一層緊似一層的箱子中套著的小瓷人兒,這真要令人發瘋。

這就是回鄉,回到故鄉人身邊來!在生活瑣事上,他們算得上全世界最講究、最文明的人了。可這一個個完美的小人兒卻是緊緊地鎖在沈默寡言的箱子或氣泡中的。他還為了自身的安全為自己做了其他這樣那樣的箱子。

他心裏感到自鳴得意,甚至是“優越”。回到故土,你會被英國人的這種微妙的“優越”感狠狠一擊。他倒不會拿你怎麽樣,不會的,那是他“優越”的一部分—他太優越了,不屑於拿你怎麽樣,他只需在自己的氣泡中洋洋自得,自以為優越。比什麽優越呢?哦,說不上比什麽,就是優越。如果非要他說,他會說比什麽都優越。見這優越的鬼去吧。這氣泡中的自我克制和自我幻覺恰恰是他做作自傲的畸形萌芽。

這是我的,我自己的故土。

餐車裏進早餐的紳士在粥上撒著糖,似乎自作瀟灑的把戲玩得很油了。他知道他往粥上撒糖的架勢很優雅,他知道他往糖罐裏放回茶匙的動作很漂亮。他知道與世界上的別人比,他的談吐很文明,他的笑容很迷人。很明顯,他對別人不懷惡意。很明顯,他是想給人們留下最好的印象。如果留下的是他的印象,這印象並非如此美好。還有,他知道他能夠克制自己。他是英國人,是他自己,他能自制,只生活在那永不破滅的自我克制的氣泡中,不讓自己的氣味泄露一旁,也不與別人的氣味相混淆。真是毫不危險的可愛貴族!

可他還是露餡兒了。好好兒看看他那美好明亮的英國人的眼睛吧,那眼在笑,可它們並沒笑意。再看看那張姣好的英國人的臉,似乎對生活很滿意。他的笑還不如裏奧德?喬治 笑得真切呢。那目光並不瀟灑,那好氣色的臉也並不神情自若。在那微笑的炯炯眼神中深藏著的是恐懼。甚至英國人的和藹大度滿足中都藏著恐懼。那得意的臉上,笑紋奇怪地顫抖著,看上去像是歹意的笑紋。就是這笑,不管他如何克制自己,還是流露出一絲恐懼、無能、惡意和克制的怨恨。是的,在輕柔的文明外表下,是恐懼、無能和怨恨。

他的心不曾燃燒,

當他流浪的腳步

從異國土地轉回家鄉!

回到英國會發現國內的人就是這樣。於是你會明白在國外的英國人的痛苦,特別是有點地位的英國人。

不可否認,大戰(譯者註:指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英國的尊嚴在全球大打折扣。英國人會說,那是美國人的美元造成的—從這話音裏你就可以聽出英國垮掉了。

英國的尊嚴絕非建立在金錢上,而是建立在人的想象上。英國被認為是驕傲自由的國度。自由與驕傲相輔相成,在某種程度上慷慨大度,慷慨之至。

這就是曾經領導過世界的英國。竊以為這是人們對英國的最佳概念了,在外國人眼中,英國最好的一面即是如此,而英國人便據此獲得了一種榮耀。

現在呢?現在她仍舊獲得了一絲榮耀的殘羹,但很有點嘲諷意味了。正如同窮兮兮的俄國伯爵,他們現在得去賣報紙了,因此招來的是嘲弄,倒是與眾不同啊。真正的英國驕傲已去,取而代之的“優越”是愚蠢的優越,招來全世界人的笑話。

對這大千世界來說,英國不僅優越不起來,反而受著羞辱。在世人眼中,她正一天天丟人現眼下去,虛弱、寡斷、無主無張,甚至失去了最後一絲驕傲,英格蘭在世界舞台上不停地申辯著,發出反對的聲音。

海外的英國人當然對此感同身受。在外邊你幾乎很難碰上哪個英國人對他的故鄉不深感焦慮、惡心甚至蔑視的。故國似乎是個廢物,如果回來了,你會感到她比從遠處看起來更像廢物。

如果你在國外的辦公室裏遇上個英國人,他會與你無言以對,一臉的憤世嫉俗。“我能怎麽著!”他說,“我怎麽能違反國內來的命令?這命令讓我不能流露出丁點兒對美國的不滿。我要做的就是防止

冒犯美國人。在美國面前,我必須總是跪著,求她別理會對她的冒犯,其實她一點也不理會。”

這就是一個生活在外的人的感受。他知道,當你沖某人下跪時,這人就會沖你吐口水。他做得對,因為人的膝蓋不是用來下跪的。

“有個英國人想來美國,華盛頓發放了簽證,說:什麽時候想來就來吧。可倫敦來了電報:別讓這人進美國,華盛頓可能不喜歡。這可怎麽辦?”

哪兒都有這樣的事。一個人與黑人勞工一起修鐵路,某個蠻橫的牙買加黑人(是英國籍,但比英國人牛氣多了)控告了他的老板,英國人嚴肅地審了這案子,受政府的影響,這英國老板受了懲罰,於是那黑人笑了,還沖他臉上吐了口水。

倒黴鬼萬歲!但願他全吞吃了我們大家。


 同樣的事發生在印度、埃及和中國。國內是一群莫名其妙的蠢貨,半男不女,女人也比他們更有膽量;可國外,倒有那麽幾個英國漢子在鬥爭。

英國在我看來的確是變軟了,腐爛了。如果要用全球的眼光來看英國,現在就該這樣做。於是你看到英國這個小島不過是世界的一座後花園,擠滿了一群井底之蛙,卻自以為是在引領著世界的命運。真是可悲又可笑。那所謂的“優越”就更是做作到抽風的地步了。

這幫子可憐的“優越”紳士們,剩下的唯一一招兒就是抱怨美國人了。英國人一說起美國人來,那股子怨恨真令我吃驚。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那兒的共和黨老鷹們不願為別人嘔心瀝血地當鵜鶘 。憑什麽要為他人當鵜鶘?

說到底,怨恨對於一個高尚的人來說是個壞毛病,它表明你無能。高尚的英國人惹不起美元,因無能而怨恨—但只是在私下,當美國人聽不到的時候。

我是個英國人,我深知,如果我的同胞還有靈魂可出賣,他們會賣了靈魂換美元,並且會苦苦地討價還價一番。

這就是面對美元表現出的真正優越。

這是我的,我自己的故土!

它許多年來是那樣勇敢的一個國家,勇往直前,無所畏懼,雄性的英格蘭。甚至染了胡子的帕麥爾斯頓 也算個勇敢的人。太勇敢,太勇猛了,從不會使暗絆兒,那是我的英格蘭。

看看我們現在吧,那千百萬條褲襠中,一個男人也沒剩下,一個也沒剩下。一幫子和善的膽小鬼全躲在自負的氣泡中,鎖在一個接一個的連環箱中保了平安。

面對這無休止的連環保險箱中的小人兒,你非狠狠嘲笑一通不可。嘲弄了半天你還是個英國人,所以只剩下瞠目結舌的分兒了。我的,自己的故土,簡直令我目瞪口呆。

譯者註:此文寫於1923年,但被雜志退稿,理由是文辭過於尖刻,45年後才被收入勞倫斯的文集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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