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戈:经验、心灵与生命(3)


歷史學的功能之一在於把人類經驗和個體經驗綜合在一起,從而塑造出一種“新經驗”。新經驗既是人類的,又是個人的。但必須指出的是,新經驗之所以“新”,並不是一般歷史的產物,甚至也不是一般歷史學的產物,而恰恰是第三種歷史即歷史新聞學努力的結果。歷史新聞學要求人們用新經驗的眼光去看待人類經驗和個體經驗。而新經驗的本質就在於它是一種包含有心靈體驗的史學視野。所以,如何用心靈去感知歷史便成為第三種歷史塑造人類經驗總體的關鍵要素。

歷史作為人們心靈世界保存最完整的原始內核,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在人們對世界和人生的整個認知活動中必然具有一種深刻的原型意義。在這裏,我們試圖提出一個觀點:歷史是人類心靈的對應物。這句話的意思有兩個:(一)歷史依賴於人類的心靈而存在;(二)歷史首先不存在於人類的心靈之中。作為心靈的對應物,歷史既是客觀的,但又不是獨立的。所謂不是獨立的,就是說,歷史既依賴於人類的心靈而存在,但又不能為人類的心靈所改變。

在這裏,需要注意的是,歷史僅僅是心靈的對應物,而不是心靈的產物。二者之間的區別主要表現在:第一,所謂心靈的對應物,就是與心靈對等的存在物,甚至是比心靈更偉大的存在物,它與心靈的關系只是若即若離,而不是一味依附。所謂心靈的產物,就是心靈的附屬品。第二,作為心靈的對應物,心靈與歷史之間並不存在有確定不移的因果關系。作為心靈的產物,心靈與歷史之間則存在有明確無誤的因果關系。第三,歷史作為心靈的對應物並不來源於人類的心靈,歷史作為心靈的產物則直接來源於人類的心靈。


這種心靈一元論顯然是不妥當的。在某種意義上,狄爾泰似乎就持這種心靈一元論的觀點。他說歷史是一種心靈的表現,歷史學家通過自己的心靈體驗到了歷史的心靈的豐富性。



但在我看來,心靈一元論無論如何也是說不過去的。它過分誇張了心靈與歷史之間關系的密切性和一致性,乃至把心靈視為歷史得以存在的一種決定性因素。就我而言,我只願意把歷史放在心靈的對應面,[③]而不願意把歷史完全放置於心靈之中,使歷史毫無選擇地成為心靈的一部分。總之,我的觀點是:歷史既與心靈有關,又不受心靈所控制。我們不妨把心靈看成是歷史的通道。歷史既入乎心靈,又出乎心靈。歷史在心靈裏面出出進進,但就是不可能永遠停留在心靈之中靜止不動。歷史是現實生活,是活生生的生命狀態。心靈可以包容歷史,但卻不能完全包住歷史。歷史比人類的心靈更豐富,更博大,但也唯有人類的心靈才能對歷史加以真切把握。在某種意義上,心靈與歷史的關系類似於人類與世界的關系。人類不是世界的全部,但惟有人類能夠擁有這種全部性。所以,一方面,歷史確與人類的心靈有關;另一方面,這種相關性又不足以導致某種心靈決定論。

因為歷史畢竟不是純客觀的東西。歷史不可能與人類心靈完全無關。除非它不是歷史,起碼不再是人的歷史。人的歷史必然與人類心靈有關,同時,也必須用人類心靈去把握人的歷史。這就是我所說的“歷史是人類心靈的對應物”這一命題的雙重含義。它同時排除了習以為常的兩種對立性看法。一種是過於“唯心化”的看法,一種是過於“唯物化”的看法。前者把歷史視為心靈的直接產物,後者把歷史當成與心靈絕對無關的身外之物。所以,我們必須明確一點,這就是:歷史既不是人類心靈的產物,又不是與人類心靈無關的身外之物,而僅僅是人類心靈的對應物。

作為對應物,歷史始終與人類心靈發生著豐富而微妙的深刻關系。這種關系是和諧的、多樣的。但這並不意味著歷史與心靈的一致性。歷史並不與心靈一致。歷史有自己獨立的生命、獨特的價值。所以,盡管歷史是人類心靈的對應物,但心靈也並不始終對應著歷史。有時,心靈會或多或少地偏離歷史。這時,心靈就形成一種無心的真空狀態或真空的無心狀態。這就需要通過心靈來校正心靈與歷史之間的偏差,使心靈重新對應於歷史。這樣,我們就會在新的基點上再次感受到心靈與歷史共振的韻律與和諧的美感。

作為心靈的對應物,歷史與人類心靈之間構成一種對應關系,人類心靈的豐富性和深度無不受制於這種對應關系。這種對應關系實際上還構成一種內在機制,它要求人類必須不斷地調整自己的心靈狀態,以便能夠更好地觀照和洞察歷史。從心靈對應物的角度看,越是敏感的心靈,就越能對歷史有深刻的理解。所以,心靈的敏感性,就意味著對歷史理解的深刻性。但心靈本身首先是一種感應方式。所以,心靈與歷史的對應關系首先是一種感應關系。心靈如何感應歷史,至今還是一個半封閉的神秘課題。事實上,心靈感應歷史的方式始終制約著我們對歷史的一般認識。

歷史是一面鏡子,心靈也是一面鏡子。這兩面鏡子是各自獨立的,但又是相互映照的。歷史中包含有心靈,心靈中包含有歷史。所以,不能把歷史與心靈的對應關系理解為:歷史產生於心靈,然後又獨立於心靈。只能認為:歷史依賴於心靈而存在,但又不僅僅存在於心靈之中。這兩種理解是有本質差異的。關鍵在於,絕對不能把心靈理解成歷史的源泉。歷史就是歷史,心靈就是心靈。心靈對歷史的感應可以使歷史變得更加豐富多彩,但卻不能改變歷史的基本性質。所以,心靈是脆弱的。但脆弱的心靈在感應歷史時卻常常出乎意料地(但又合情合理地)表現出一種純粹性和高貴性。



歷史學家把自己的體驗轉化為對人類經驗的永恒思考,這樣,就產生了生命的敏感性。生命的敏感性是一個過濾性的概念。我用這個概念來表述一種對生命狀態的特殊理解。所以,生命和敏感性也是對生命本體的一種獨特理解方式。所謂生命的敏感性就是生命的先驗性。生命失去了敏感性,也就失去了想象力和創造力,也就變成了一具缺乏活力的行屍走肉。

如果沒有生命的敏感性,歷史學是不可能在不斷地嘗試中重新構建人類的經驗總體的。這裏面包含有三個相關的環節。其一,歷史學把碎化的私人經驗創造性地重新構造為一個具有統一形式的經驗總體,這同時也就使心靈對歷史的感應得以成為可能。其二,歷史學把純屬個人的私人經驗轉化成為一種屬於全體人類所共同享有的社會財富。每個人都可以從這筆龐大的社會財富中獲取對自己有用的份額。在這個意義上,歷史學便是一門造福於全人類的社會經濟學,便是一門為全人類提供經驗資源的社會福利事業。其三,歷史學把處於分散狀態的人類經驗整合起來,構造為一個有意義的整體,從而使之具有一種生命的敏感性。正是在歷史著作裏面而不是在其他別的什麽地方,人類經驗的總體結構才表現得如此直接和鮮明,而不受任何粗俗不堪的低級趣味的腐蝕和影響。

人類的經驗固然是一個整體,但這並不意味著生命的價值僅僅存在於生命的某一階段上。歷史學對人類經驗的整體性構造,其立足點與著眼點就在於將生命的意義賦予給生命自身的任何一個發展階段。它認為,在生命歷程的每一個階段上,生命的敏感性都會象茫茫黑夜中閃耀的篝火一樣照亮無際的天空與大地。在人類的經驗之鏈上,耐心而細致地尋找和捕捉每一個生命的感應點,以便把這些感應點融鑄成為一個無限延伸和無窮聯系的經驗整體,從而使經驗煥發出新的生命之光。

對歷史學來說,所謂真理就是人性,就是豐富無比的人性。豐富的人性深深地蘊含在人類經驗的總和之中。它最本質地有賴於歷史學的揭示。歷史學的揭示能夠在最大程度上恢復人類經驗的生命敏感性。

歷史學對人類經驗的系統研究,有助於使我們克服那種占據了人們日常生活和日常意識的庸俗經驗主義和粗俗經驗決定論的觀念和影響。在這裏,經驗已經上升為一種非常純粹和透明的人性層面和生命境界。經驗不再是實用的、功利的、政治的、道德的、教訓的,而成為形而上的、文化的、精神的、心靈的、意識的。這樣,經驗就具有了一種生命的敏感性。生命的敏感性是人類經驗的核心。既然歷史學試圖塑造人類經驗的總體,那麽,就必須把蘊含在人類經驗內部的生命敏感性完整地保存下來和毫無破壞地展示出來。歷史學通過對人類經驗的塑造,應該使人類對自身的生命本質具有更深刻的敏感性,應該使人類對自己的現實存在狀態產生更強烈的生命感和生命意識。在這裏,被歷史學展示出來的生命感和生命意識應該等同於歷史學所必須具備的歷史感和歷史意識。即使二者不完全相同,那二者也必然存在於同一個層次上。也就是說,在歷史學對人類經驗的塑造中,生命感和生命意識同歷史感和歷史意識應該屬於同一範疇、同一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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