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映:維特根斯坦後期思想(8)

哲學研究中的很多段落經常被引用來建立一種印象:彷佛維特根斯坦和私有語言論者的爭點在於外在對象和內在對象,彷佛維特根斯坦主張語詞和外在對象相聯系就有意義而和內在對象相聯系就沒有,因爲語詞和外在對象的聯系可以公共檢驗。檢驗成了一個核心問題。〔258被反復引用以增強這種印象。〕維特根斯坦所要強調的卻不是內在對象和外在對象,而是現象的外在性,如果沒有外在現象和整個生活世界,那就只剩下語詞和對象的直接聯系了,而這正是再次變形的指稱論。維特根斯坦則要再一次説明:語詞和對象的直接聯系不能産生意義,這種聯系只是一種儀式。

通過對疼痛的討論,維特根斯坦所反對的是一個一般的論題:我們直接知道自己的心靈,關於他人的心靈是根據外部表現推論出來的〔303節〕。好,就算你經常能知道我疼,甚至承認我知道我疼是個別扭的説法,但你還是不能否認,我了解別人的疼的辦法和了解我自己的疼的辦法很不一樣,我覺得疼,卻是看出你疼,得知你疼。有些事情原則上只有我自己知道,例如我要是不告訴你,你就無法知道我昨天晚上夢見了誰。

在有沒有私有語言的争論中,我們是否能夠知道對方的心理成了一個熱點,争論的雙方往往籠統談論感覺/心理,然而,事情看起來是這樣的:你的有些感覺我很容易知道,有些很難知道,有些感覺你不説我就無法知道。我可能從你的表現舉止得知你餓了,可能從你的吃相得知,也可能是從你兩天沒吃飯的事實得知〔246節〕。但我的確很難知道你的某些隱秘念頭,幾乎不可能從你的樣子了解你昨夜做了什麼夢。的確,一個人對自己的夢境有親知,他不説別人就不知道。所以,要把一切都從自我經驗中建構出來的卡爾納普,也承認要建構他人的心,他人自己所作的報道是至關緊要的。其實,如果心靈不能隱藏秘密,也就無所謂心靈了。如果老大哥到2084年變得更加能幹,不僅能監視你的一舉一動,而且發明了測夢儀等一系列先進儀器,可以測知你的一思一念,那麼,心靈生活很快就會消失。這些思辨屬於心靈哲學的題域,這里不可能深入探討。

不過,你無法直接看到我的夢境,並不能導致私有語言的結論。你顯然不是只能用一種只有自己懂得的方式爲這些心理活動命名,或描述這些心理活動。熟人之間經常會談起夢到的事情,所使用的當然都是公共語言。你告訴我你昨夜夢見自己登上了泰山,這話沒什麼特別不好懂的地方。那麼,下一個問題是,你能不能用一種只有自己懂得的話語來命名、描述?你夢見一個怪物,非虎非熊,你把它叫作”窮奇”,説“窮奇呈窮奇色、窮奇狀”,你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卻無法知道。這里似乎有公共對象和私有對象之別,你要是在昆崙山看見這個怪物,哪怕事實上只有你一人見過,但原則上我也可能見過或將見,原則上我可以知道“窮奇”是什麼東西的名稱,窮奇狀是什麼形狀。不假,你一説“窮奇”就浮現出窮奇的樣子,我卻沒有窮奇的樣子可浮現,然而,浮現出所指稱之物的樣子並不是語詞的意義。你不説“窮奇”也可以浮現出窮奇的樣子〔258節,260節〕。的確,説出一個詞一句話有時會幫助自己回憶起某件事情,但這不是語詞的意義,也不是語詞特有的功能,有時敲敲自己的腦袋也會幫助自己回憶起某件事情。我們在索緒爾章及其他各章已多次講到,語詞的意義不單來自一個語詞和一個事物的聯系,而且來自語詞和其他語詞的聯系。例如,窮奇是一種怪獸確定了窮奇這個詞的範疇〔261節〕。

也好,就算把窮奇色和一種顏色聯系在一起並不能確定窮奇色的意義,但是,我不見得只能創造一個語詞,我可以創造出一套詞匯,它們之中沒有任何一個和現有語言的詞匯相等,但它們自己形成了一個體系。簡單説,就像有人創造了漢語、英語一樣,我創造了窮奇語。但窮奇語在一個根本點上不同於漢語、英語等等:它的語法和邏輯、它的概念應用範圍、概念之間的聯系,都只基於我獨有的感覺/經驗,因此,漢語、英語原則上可能被新來者學會,而窮奇語將永遠只有我自己懂得。這就要求有一種整體的私有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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