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大地的階梯》馬路邊上的臺球桌(下)

我知道,自己應該開口說話了。

於是,我說:“你的氣力很大,但全部用在打球上,真的有點傻。”

我當然說的是藏話,是本地人還能聽懂的嘉絨藏話。於是,這個手里拿著球桿向我逼來的小夥子站住了,楞了片刻,他笑了起來,說:“我說呢,要不是本地人,一個外地過客,哪個有這麽大的膽子。”

我說:“依我們祖宗傳下來的規矩,對外來的客人不是應該更客氣一點嗎?”

小夥子沒有回答我的話,而是把球桿遞到我手里:“來,我們兩個賭這一局。”

我搖搖頭,說:“不會。”

他又說:“那你就賭我贏還是輸?”

我說:“不管你們哪個贏了,都該請我喝瓶啤酒。”

他想了想,在臺面上已經下了五塊錢注的情況下,又加了五塊。

這局當中只有兩顆球是對手打進袋的,但他卻輸了,因為他連續三次把母球擊飛到臺面外頭。

這時,我們的四周巳經聚集起一幫姑娘。姑娘們還跟上一代的女人們年輕時一樣,紮在一堆,看著一個陌生的男人,莫名其妙地騷動並互相推搡著嘻笑不止。在這些姑娘的嬉笑聲中,我們一人提起一瓶啤酒。對於一個走了好幾小時長路的人來說,一瓶啤酒正是一種最最解渴提神的飲料,我一口氣把啤酒全灌進肚子里。姑娘們又笑了起來。小夥子們又把啤酒全部灌進了肚子里。我又掏出十塊錢,每人又灌了一瓶啤酒。

我坐在梨樹陰涼下一塊鑿得方方正正卻不知為何棄置在那里的花崗石上,倚著樹幹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是夕陽銜山的時候,姑娘們和大多數的小夥子都散去了。

那個本想跟我打上一架的小夥子卻還守在旁邊。

我叫他帶我找一個睡覺的地方。他說可以住在他家里。

我搖頭:“我要一個倒頭就可以睡下的地方。”

他說:“到鄉政府去,有乾凈床鋪。”

那個有乾凈床鋪的屋子里擺著幾張舊木床,屋里有一股塵土的味道,但我還是打開被子就睡下了。如果不是渴,不是風吹在窗戶的破洞上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響,我不會在深夜里醒來。好不容易摸索到墻上的開關,打開電燈,我沒有找到一口水喝,兩隻塑料水瓶空空蕩蕩。從內部格局來看,這是一座建於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漢式的老房子。墻上的白灰皮正大塊大塊地剝落下來,露出里面麥草混著黃土的乾打壘墻。我走到院子里,月光如水,夜色清涼。但我仍然很渴,仍然不像能找到水的跡象。突然想起,今晚在這里停留是想看到有著出征舞特色的宅壟鍋莊。但現在,偌大的一個院子只有月光下的幾株樹影,一扇扇門窗後面都是靜寂無聲的睡眠。

看看天上的星空,預示著黎明的金星已經從山脊後面升起來了。

我背上背包,系緊鞋帶,又上路了。穿過一座座石頭房子的陰影,走上公路的時候,全村的狗都叫了起來。狗們清脆的吠聲一時間弄得山鳴谷應。等我走出村子,回首望去時,好幾隻狗豎著尾巴站在穿過村子的公路口向我吠叫。

轉過一個山彎,狗叫聲沒有了,有的只是我自己的影子。又走了一個多小時,月亮落到山背後,就只聽到一雙腳在地面上嚓嚓移動的聲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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