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義孚《浪漫地理學》(2)

為何探險?「因為山在那里」

求索是浪漫的核心要素,但追尋的一定要是兩極化價值。追名逐利,即便付出了沈重的代價,也不在浪漫之列。渴求生存也不算浪漫;因此,由於地理學和社會科學通常是關於生存之藝術,它們並不浪漫。事實,上述二者對浪漫這個名頭避之不及。那麽在地理學科中,像聖杯一樣值得追尋的兩極化價值是什麽?其中一個是遙遠而不可及的角落。

探險家們(特別是那些特別出類拔萃者)的超凡脫俗達到了令人訝異的程度:他們渴求的既不是金錢回報,也不是名聲威望,甚至也不是自己國家的聲望。如果一定要說一個原因,他們會從個人或者科學的角度給出答案。在個人層面上,他們想體會類似險境生還的那種令人迷醉的感受。在科學層面上,他們想探尋自然最嚴酷的一面,堅信大自然最深的秘密就藏在那里——雖然有時候結果並不如其所願。驅使他們的,還有什麽呢?一抹神秘主義氣息?何嘗不可!畢竟,在被問及為什麽攀登珠穆朗瑪峰時,喬治·馬洛里的回答充滿了禪宗的意味:「因為山在那里。」 19世紀,地理學家同時也是探險家。他們的冒險故事令人激動不已,公眾渴望讀到他們所寫的冒險經歷。然而到了20世紀中葉,這種熱望大大衰退了。探險家們依舊前往條件嚴苛的地方探險,也苦苦尋求科學奧秘的答案,但其壯舉的光環逐漸黯淡了,因為其承載了經濟上的考慮,比如是否能發現煤、石油或貴金屬。在我們這個後宗教或後浪漫主義時代,鮮有事物——包括科學——不被質疑其真正目的是經濟或政治考慮。地理學家段義孚。 但我們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最高階的自然科學。測量中微子行進速度的物理學家,探尋大爆炸前的宇宙奧秘的宇宙學家,在遙遠的天文臺觀測消逝已久的星辰的天文學家……這些科學家並不是要通過自己的努力提高人們的生活水平,或者增強本國的軍事力量,抑或使蕾切爾·卡森所說的「地球的綠色鬥篷」重獲新生。既然如此,為什麽他們能堅持不懈並且樂此不疲?是基因使然,父母激勵,還是啟發式教育的結果?沒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我們能確定的是,與人之身體需求並存的,是人之精神需求——這些自然科學家所擁有的浪漫天性,為其精神世界帶來滿足感和成就感。 地理學家和充滿幻想的科學家是截然不同的。地理學家講求實際,腳踏實地,他們的研究對象是人類的棲居地。「家」是個關鍵概念,它是一個何等可愛和暖心的詞匯啊!無論它是一幢房子,一個城鎮,還是一顆星球,誰能夠對家無動於衷?然而奇怪的是,地理學似乎在公眾眼中缺乏魅力。在超市或機場,我們看不到地理雜誌有售;當然了,《國家地理》雜誌是個例外。我們的確會發現《國家地理》和《科學美國人》並排出售,但它們都被洶湧的時尚和人物類雜誌淹沒。盡管如此,《國家地理》為什麽會是例外?為什麽它到目前為止是最受歡迎的地理學出版物?答案是:它仍然延續著探索的傳奇史。在人們熟稔陸地部分之後,《國家地理》轉向了海洋,又從地球轉向了其他行星和恒星。 然而,隨著《國家地理》雜誌大幅擴展涵蓋領域,它對「地理學」中「地」的概念的濫用越發刺目。《國家地理》關注的不再是人類棲居的地球,這樣的話,它繼續被冠以「地理」的頭銜是否合適呢?我認為還是合適的,只要我們把重心從「地球」轉移到「家園」。人類的「家園」是什麽?如果我們僅把自己看作是在生存壓力下苦苦掙紮的生物,那麽這個問題的答案是地球。但如果我們也把精神層面考慮進去,將其視為人的精髓所在,那麽我相信,正如弗朗西斯·培根第一個指出的那樣,為了避免幽閉恐懼症,人類也許需要將整個宇宙當成遊樂場。 什麽是一種浪漫的地理學? 若著眼於展開某種求索的人類個體,我們不難舉例證明地理是浪漫的。但是如果以一個群體或社會為例,情況還是一樣嗎?答案是肯定的。為了說明這一點,我要回到我之前介紹過的兩極化價值上。孤立的小群體和復雜的大社會之間的一個重要差別是,對於前者而言,兩極化價值是固定的,而且更多是在一個可實現的層面上保持固定。以身體/精神這個兩極化價值為例,比如對於哈特派信徒而言,身體與古希臘所崇尚的最健美的理想身體無關,精神與通才萊布尼茲所取得的成就毫無牽連。在此前提下,某個哈特派信徒不會去突破其自定義的文化極限而挑戰和擴展自己在身體與精神上的能力。在復雜的大社會中,兩極化價值的反差則更大;此外,它們並不固定,並且可以隨著時間的流逝獲得更豐富的內涵。在這樣的社會中,有雄心的個體迎接從社會較低層向較高層奮進的挑戰,在這一過程中從誌趣相投之人那里獲得支持幫助。他們一起工作,形成有創造力的單元,像酵母一樣讓整個社會發酵,使其達到更加復雜和偉大的階段。 這種社會發展提升的案例佐證了「浪漫的崇高」(romantic sublime),因為除了非人力量的作用之外,推動這種轉變的是各種各樣的人類個體,他們的野心和奮爭觸發了社會提升過程中形形色色的事件,有仁愛亦有殘忍,有高尚亦有無恥。更富有戲劇性的是,一個社會在發展到頂峰時總會在內外交困的情況下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 對於復雜的大社會(文明)而言,系統知識是一項偉大的成就。當然,系統知識可能相當枯燥。如今,越來越多的地理知識都是非常枯燥的。即便它不討論資源和生計,而是圍繞人類沖突展開論述,也很少能夠打動讀者。究其原因,對上述沖突的論述,有些屬於當前流行的大師們——馬克思主義者、女權主義者和解構主義者等——所強調的觀點,因此對於普通讀者而言過於學術、內向化或接近成見;有些則是屬於當下社會關注或政治鬥爭的熱點,所以新聞媒體已對其進行廣泛報道,在讀者看來必是似曾相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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