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某日傍晚,懷俄明漁獵管制員魁爾‧吉蒙金斯基在逐漸昏黃的天色中走過擰臀排水區,最後幾派日光在他蓄著紅鬚的臉上染上幾抹火紅。此處地勢陡峭,高處是柱松1的天下,較低坡則是遍地鼠尾樹叢與幾片青草地。麋鹿往東南冬徙時,偏愛青草叢生的路線。視野偶爾開朗的時候,他能瞧見自己的小卡車與運馬拖車,在山下遠處的砂石迴車道閃爍著反光。他以極緩的速度騎馬,歌頌著大喬霸的事跡﹕「……他是後衛之光,當年的風雲人物」2。馬前步行的人是違法狩獵者,被魁爾碰上時正在掩埋一頭母麋鹿的內臟。這名男子的全地形車(ATV)上載著麋鹿的臀腿,其餘的屍骨則被棄置荒野,任其腐爛。(譯注 1﹕lodgepole pine,另名美國黑松)(2 作者註﹕《地方人士悲歌》(The Great Joe Bob),泰瑞‧艾倫(Terry Allen)演唱,專輯《樂波市》(Lubbock (on Everything)),Green Shoes Publishing, BMI唱片,一九七八年)

「這裡屬於環保禁獵區,」魁爾說。「讓我看看你的狩獵許可證。」
這名紅光滿面的長者上下拍著口袋眾多的打獵夾克。這件夾克是新的,標價仍附在後底邊的褶縫上,在枝葉中一閃一閃,湊巧被魁爾瞧見。此時老人掏出皮夾翻找著。

魁爾‧吉蒙金斯基一面等候,一面拉長耳朵聆聽他不想聽見的聲音。
老人翻找許久後遞出一張長方形的硬紙片。是張名片,上面註明了幾組電話號碼與沙特爾大教堂的縮圖,中間則印了
傑福德‧J‧培克3牧師 (譯註﹕Jefford J. Pecker。pecker是陰莖的俚語)
Persia教區

「Persia ﹖什麼地方﹖」魁爾想到的是今名伊朗的波斯,因為他沒見過三二三的電話區域代碼。他好像聽見了遠處傳來的可怕聲響。
「發音是波--西--亞,在加州,」牧師以鼻音大聲糾正。
「這地方是你的教會﹖」魁爾細看著縮圖。沒錯,在下坡青草地最下方,就在長了一叢柳樹之間,傳來了麋鹿孤兒的悲鳴。

「畫得很像。」
「像歸像,和打獵許可證比起來可差得遠呢。」他這話的語氣變得十分冷酷。這位牧師有所不知,懷俄明州的漁獵部聘有五十三名管制員,他碰上的這位最痛恨濫獵麋鹿的行徑,因為孤苦無依的小麋鹿從此被迫在掠食者橫行與惡劣天候中苟延殘喘。魁爾‧吉蒙金斯基本身也是孤兒,父母過世後,他投靠居住營地鎮的姨丈家。然而,由於他蹺課成習又交友不慎,最後因擅闖私宅被移送聖法蘭西斯少年之家接受感化教育。上蒼有失公平令他憤慨激昂,他也對個人境遇充滿顧影自憐的感嘆,因此每次一逮到惹麻煩的機會絕對不放過。眼看他即將從少年之家畢業,進入位於羅林斯的州立監獄深造,這時卻殺出了一位年邁的漁獵管制員,適時插手遏止。

管制員歐萊恩‧洪快克4的童年悠遊暢快程度無人能比。他有三名兄長,四兄弟成長於蛇川的野牛叉鄉野,週遊北美大陸,於一九三○與四○年代在熊牙山脈與野牛高原的蠻荒露營、騎馬、狩獵。二次世界大戰後,倖存返國的兩名兄長繼承了家庭牧場,歐萊恩則進入位於樂壤彌的大學就讀,成了洪快克家族的首位大學生,取得生物學士學位,畢業一星期後進入漁獵部工作,終生未曾跳槽轉業。譯註﹕歐萊恩‧洪快克(Orion Horncrackle) ,orion是「獵戶」之意,horn是「角」, crackle是「互敲硬物的聲響」)

兩人結識時,歐萊恩年近六十,魁爾‧吉蒙金斯基年僅十四,當時歐萊恩在法院門口拾階而上,魁爾則由兩位少年戒護官陪同,磨蹭著腳步下階梯,愁苦的臉孔糾結成一團。老少擦肩而過時,魁爾踹了他的腳踝,假笑一陣。兩名戒護官見狀將魁爾向上架起,將他推擠上一輛老舊的麵包車,車子一側漆有[聖法蘭西斯少年之家]的字樣。

「那小鬼是誰﹖火氣這麼大。」歐萊恩詢問的對象是在階梯頂端透氣的郡警。
「聖法蘭西斯的小朋友。那邊多的是這種兇巴巴的小雜種。」

半小時之後,法庭判定歐萊恩緝獲的盜獵者「藐視罰單規定」,歐萊恩旋即驅車下鄉尋找聖法蘭西斯。這所少年感化院是棟石造樓房,外觀悽涼,孤零零地聳立在大草原上。他隱約看見一座凹凸不平的棒球場,也看見一座無籃網的籃球架,附近則有一棟附屬建築,門上歪斜地掛著[洗衣間]的招牌。這裡沒有圍欄,沒有暫留牲口的圍場,沒有穀倉,沒有花園,極目所及全無山景。

「把男生送來這裡又有什麼搞頭﹖不無聊得發慌才怪,」他自言自語。他繞了少年之家一圈,並沒有人上前盤查。接著他走回卡車,發動離去。

回到辦公室後,他致電少年之家的負責人暢談許久。事隔兩個週六,身穿紅襯衫制服的歐萊恩坐在折疊椅上,與十一名不時碎動的男孩共處清冷的房間內。這些男孩的年齡從十四到十七不等,其中一人就是魁爾‧吉蒙金斯基。

「小朋友啊,」他對著刁鑽的馬匹講話時就是這種口氣,「我曉得你們很多人從小沒爹娘,自認天生歹運,享受不到家庭的溫暖。只不過,其實有相同遭遇的小孩數都數不清,人家還不是自力更生,活得好好的﹖長大後還是變成堂堂正正的國民,在社會上打拼出一片成就。我找大家來的目的是想告訴各位,你們其實稱不上是孤兒。你們誕生在這片美好的蠻荒大地,如果能讓老家懷俄明和野生動物代替親生父母,讓這片大地來養育你們,日子會好過一些。我會幫你們介紹新父母。我們會一起上山遠足,如果有誰不貢獻一點心力,下一次就別想跟來。」


「你是說,你要我們認野鹿做爸爸媽媽﹖」發問的男孩長了一副南瓜臉,初生的鬍鬚如桃子表皮的細毛。
「這樣講也對。你們可以從野鹿學到不少東西。」
「鳥類行不行﹖我想認老鷹當爸爸,」克羅斯曼領悟到了重點。
「你呀,認臭鼬比較速配吧,」魁爾雖這麼說,大家卻紛紛開始挑認心儀的動物當親戚。

一名皮包骨的印地安混血兒說,「有馬可以騎嗎﹖」
「啊哈﹗你叫什麼名字﹖拉孟﹖問得好。以前的人嘛,摩一摩神燈,就有個精靈探出燈嘴來,然後直接對精靈說,『牽幾匹好馬過來吧,』可惜神燈現在已經很少見了。我得去張羅幾匹馬來讓大家騎騎。到時候我牽來的馬可能不是什麼好馬,不過你說得對,馬一定用得上,就算是騾子也好。我會負責去張羅張羅。」

他送每人一張懷州地圖,講解了大角山脈、日光盆地、童年時的野牛高原、風河山脈、妥果提埡口、綿羊山、麋鹿山、藥弓山脈。歐萊恩提及叉角羚、 山獅、大麋鹿、美洲獾與草原犬鼠,以及鷹與隼、野雲雀。他說,佔地遼闊的黃石公園多半在懷俄明境內,健行的地點絕對少不了黃石公園。他也送每人一本野生動物指南《懷俄明之哺乳類動物》。

近黃昏時,少年之家的負責人過來敲門,以粗鹵的口氣對眾男生說,「好了,向管制員道謝道別,按照規定你們該去運動了。司旺斯特老師在體育教室等你們,還不趕快動作﹗」
魁爾以手肘頂了一下克羅斯曼的肋骨,悄聲說,「有眼不識泰山嘛,竟敢跟麋鹿王的兒子嗆聲。」
「是啊,竟敢跟金鷹王子嗆聲。」
「後面那兩個給我閉嘴,趕快跟上。」負責人對歐萊恩說,「這些小鬼頭的個性很硬,你大概管不住吧。」
「應該也很會惹麻煩,我猜,」歐萊恩以慣用的輕柔語氣說。

那天晚上就寢時,將《懷俄明之哺乳類動物》與地圖壓在枕頭下的人不只魁爾一個,而聖法蘭西斯之家的少年日後從事保育野生動物的也不只他一人。

「什麼﹗狩獵許可證﹗沒搞錯吧﹖我堂堂一個神職人員,鄉下的漁獵管制員通常只親切點點頭就讓我走了,」培克牧師以鼻塞的聲音咆哮。
「那一定是在加州。牧師先生,這裡是懷俄明州,規矩不一樣。好了,你往這條路走下去,我跟在你後面,待會兒再開一張盜獵的罰單。」魁爾發覺這人難以理論。(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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