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第一次到琉球,受到當地初次謀面的許多友人招待時,記得在好幾次致謝的談話中,我都用了「受寵若驚」這個詞來表達當時真正的感受。我除了萬分感激和難忘以外,同時還有一份歉意留在心底。

  過去,我去過北美洲和歐洲,也去過亞洲其他各國。然而,卻把距離臺灣最近、距離我們家鄉宜蘭更近的琉球,讓我疏忽到最近才去。想起來就有幾分自責。真的,在感覺上琉球實在近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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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戲筆的詩作中,曾這樣寫著:

我把頭枕在篡隆

把腳伸到鵝鑾鼻

我躺著 我側著

我睏也無 我翻個身

趴著 弓著

臺灣中央山脈的稜線

總是不喜歡我的各種睡姿

無法睡個舒服

我滑了出去

呀!要不是血乃那國、西表島

還有石垣

我看我那一夜就泡在

泡在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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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以一般來說,像我們外國人,凡是去過北海道的札幌、關東的東京、關西的京都大阪,再或是琉球的任何一個島,也都可以歸說是去過日本。幾年來我相繼去過日本有五次,連今年六月底應沖繩大學邀請也算的話,應該是第六次才對。但是,在我個 人的經驗中,總是很難把去過琉球,和去過日本歸在一起來談。我這麼說,完全和當地 的某種政治意識,或是主張反復歸日本的看法絕無關係。而是我在時問短暫、行程倉卒的琉球經驗中,只憑直覺察覺到琉球與日本本土,有很多顯著不同的地方。

  首先,就從許多具有琉球特色的事實裡面,提出讓我覺得印象特別深刻,也覺得最值得玩味的,那即是琉球人對外來的人過分親切好客和客氣。這一點,和日本本土的日本人的優越感、高傲──這以中曾根前日本首相的單一民族論為代表,兩者相形之下,成為極端的對比。但是,琉球人似乎一向對外來的人,或是外來的勢力,親切好客得有些過分。其實對人親切好客,分外客氣都是禮貌的表現,絕對是好事情。我們有一句話:「禮多人不怪。」那麼親切好客,哪有過分之詞?這豈不矛盾。其實,禮多和過分親切好客是有些不同的:特別是琉球人對外來的過分親切等等。然而就在這一份過分親切好客和客氣的背後,隱藏了琉球人辛酸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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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五世紀前,海運開通,位於強國之鄰的琉球列島,同時又是航海的交通要道。它即使建立王朝,一旦外敵武裝入侵,島與島的距離和交通關係,一時也很難動員起碼的軍力抵抗。事實上,當琉球遭遇外敵入侵的初期,曾經有過轟轟烈烈的抵抗。但是一時使大量男人傷亡之後,短時間裡無法及時遞補。在二十年辛苦培育男嬰成為琉球的戰士之間,外敵年年入侵不斷,抵抗的勢力只有越往後越薄弱,到最後剩下來僅有的武力,抵外不足,欺內有餘。

  另方面,琉球列島本身,平時島與島之問的連繫,也因為各個島嶼的生存條件類似,各自自營自給自足的海島生活,而沒能產生全面又深入的交往。幾個大島,各自掖著身邊的幾個小島自成中心,建立小勢力,導致不易團結。所以,當外來勢力入侵,琉球人為了求生存,只好委曲求全,拚命討好外來勢力,陪小心親切招待外人。同時還定期向鄰近強國朝貢納獻,以求平安。對內,卻在島國的社會裡,層層壓榨剝削絕大多數的統球百姓,斂聚向外貢納和統治階層的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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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這般,承受由外對內、由上而下,層層壓力的琉球百姓,他們把一切壓力,直覺地歸諸於外來的勢力。而這種形成壓力的外來勢力 ,在琉球人的心裡化成權威,讓他們在歷史中,一直為這巨大的陰影懼怕。久而久之,一代傳一代,懼怕外力的心理,表現在外在的行為,卻是討好進貢求生的生活方式,並且不知不覺問就生根,而結成琉球人對外過分親切的情結,也是一種媚外的情結。

    至於到後來,當有形的外來勢力,把粗暴殘虐的侵略行為技術化、合法化之後,叫琉球人的直覺無法發覺外來勢力存在時,琉球的小孩也不會感到有任何陰影和壓力。可是,他們和心底仍然存有陰影的大人生活在一起,看到大人對外人特別獻慇勤)的招待時,上一代媚外的情結,就像遺傳因子,從文化生活的空氣中,不聲不響地傳給下一代,而使琉球人無法擺脫這種情結。因而琉球人對自己、對自己的文化失去信心。現在, 琉球固然已經是日本的一部分,琉球人也算是日本人,但是,琉球人得不到日本本土的日本人的尊重。從許多差別的跡象來看,總叫人覺得,琉球是日本國內的第三世界。

(Photo Credit: http://wanderingabode.files.wordpress.com/2014/05/p1090946.jpg

  
     談到這裡,突然發覺自己,竟然大言不慚地,指著鄰居琉球說這說那,其實我自己何嘗不是也被崇洋媚外的情結,搞得做出不少糗事來。例如把不關緊要的洋人,當作貴賓過分地招待,向他們揭揚自己國家的家醜告洋狀。還有應一趟美國方面的邀請回來後,洋洋得意好幾年;寫一點東西,不問讀者看得懂不懂?愛不愛看?有沒有意義?一味只關心外國人會不會來翻譯等等。如果這個毛病只是我個人的問題的話,讓我死了也就算了。其實事實不然,似乎整個社會都瀰漫著崇洋媚外的心理,越發地嚴重。

  我不明白,為什麼琉球人的親切好客,能留給我那麼深刻的印象,它到底是逃不過我的洞察力呢?或是潛意識裡我在逃避現實中的自己?我想我應該是屬於後者的吧。有一天,我們的國家真正地步上民主,而絕大部分的國人要是和我一樣,沒有勇氣,沒有決心 ,沒有辦法從心理深處,把自己從崇洋媚外的情結的桎梏解放出來的話,在國際社會的舞臺上,我們仍然是精神文化的侏儒。

  沒想到這篇文字,開頭是那麼地輕鬆,結尾竟落得這般深沉。想到前面的戲筆詩作,感到幾分滑稽。乾脆結尾跟它來個呼應,看看這自鳴得意的侏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把頭枕在法隆

把腳伸到鵝鑾鼻

我躺著趴著

我側著弓著

臺灣中央山脈的稜線

總是不喜歡我的各種睡姿

我睏也無法睡個舒服

我翻個身

我滑了出去

呀!救命啊!

沙、沙、沙魚!

沙―?


黃春明,一九三五年出生於宜蘭羅東,台灣著名鄉土作家。著有小說《看海的日子》、《兒子的大玩偶》、《莎喲娜啦.再見》、《放生》;散文《等待一朵花的名字》、《九彎十八拐》、《大便老師》等。曾獲吳三連文學獎、國家文藝獎、時報文學獎、東元獎及噶瑪蘭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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