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著一個環保袋，裏面裝満祭品，來到伯公廟。

今天是伯公誕，適逢禮拜天，因此善男信女，絡繹不絕，把伯公廟擠淂水泄不通。

小鎮上的伯公廟已有百年歷史，我從小就跟著母親來膜拜，所以我駕輕就熟，擺上祭品，燒香禱告合家平安。

我牢牢地記住母親的告誡，擺上祭品燒香之後，不可以 太快收祭品，應該讓伯公慢慢 “品嘗” 。

在等待伯公 “品嘗” 之際，我信步來到戲臺前，臺上鑼鼓喧天，正演著潮劇。

（Sichuan opera Chengdu puppet，www.facebook.com/aoshi.vn.5）

臺下卻只有寥寥數人，幾個老人坐在哪裏，一邊聊天一邊看戲，一群孩子在周圍追逐嬉戲，我不禁百感交 集、感嘆萬千。

酬神戲今天落得如此慘淡經營，不足為奇，港臺的電視綜藝節目和連續劇像一塊強力的磁鐵，把男女老少吸得無法脫身。

今日的酬神戲全靠著神明仍 然有興趣看才能殘喘茍延。 臺上的伶人使出渾身解數，落力演出，然而絡繹不絕的人群仍然不屑一顧。

突然，我的眼光觸及幾個寫得龍飛鳳舞的劇名 “蓮香戲鞋” ，我像被電觸到般怔住。

這是我母親最著迷的戲劇，我仿佛看到母親坐在一張小凳子上，全神貫注地看得把嘴巴張開成o字型也不知道。

然而當年當時，她不可能這 樣安心看戲，她像一只驚弓之鳥提心吊膽酬神戲理事會的袞袞禇公們來檢舉驅逐，看酬神戲也會遭到檢舉驅逐，有沒有搞錯？

一點也沒有搞錯，這是千真萬確的事。

我拉起衣袖，假裝飛沙入眼，擦去眼眶的淚痕。掀開塵封已久的記憶，裏面盡是串串的辛酸淚。

母親目不識丁，不懂看報，聽不懂收音機的廣播，唯一的娛樂是每年兩次六天的酬神戲。

她對潮劇如癡如醉，什至忘餐廢寢，然而每次引頸翹盼的酬神戲來臨時，每次都不能安心看完一套戲。

事因酬神戲籌委會那些理事老爺們，做了幾十張長板凳，每張大約坐六個人，每次演戲把這些長凳擺放在戲臺前女界的地方，另一邊是男界，供人自由站著看，這些長凳是供人投標的。

換句話說，你要坐在凳子上舒舒服服地看戲就必須付錢，沒有錢就得乖乖靠邊站。

最前面的板凳每張標到二三十塊， 排在最後的，臺上戲仔的表演在老花眼鏡下一片模糊也標到整十塊，理事會的老爺們的理由堂而皇之，他們說籌募的戲金入不敷出，必須靠標凳子的錢來補貼。

其實，標凳子只不過是有錢人的玩意兒，在投標過程中，全都是黑箱作業。

要標到好位，根本不用親自出馬，只要給主持人一點甜頭，立刻親自把最好的號碼送到府上，這是公開的袐密，憤憤不平的人只有在背地裏咒罵，沒有人敢挺身而出抗議指責。

家境貧寒、勤儉成性的母親打死也不會去投標凳子。

老人家又不能久站，於是她聯合 一些同病相憐的老人組成一群 “丐幫” ，每人拿了一張輕便的小凳子，挨在長凳旁邊坐著看。

然而，理事會的老爺們常常來檢舉驅逐，他們的理由是：如果讓你們自由放張凳子在這裏坐，人家會有樣學樣，以後那些長凳叫誰來投標？

每次遇到老爺們來驅趕時， “丐幫” 人馬就會一哄而散，等老爺們走後又捲土重來。

有時，遇到一些比較有人情味、懂得孝親敬老的理事會成員，他們語氣委婉地請老人家離開。

這時 “丐幫” 人馬就會嬉皮笑臉，不斷求情，賴著不走. 理事會成員無法可施，只好去招來兇神惡煞的老爺出馬，一聲叱喝夾著三字經，把你的自尊心傷得體無完膚。

可是 “丐幫” 中偶而也有膽生毛之輩，瞪著眼反唇相譏，有些還大派定心丸： “別怕！他們不敢打我們老人。”

於是一呼百應，罵聲四起，臺上演得難分難解，臺下罵得難解難分，在這種情形之下，誰還有閑情逸緻看戲？

我是潮洲人，對於潮劇也頗感興趣，演酬神戲時我也不會錯過。

然而，我三番四次看到我的母親拿著小凳子，跟老爺們玩捉迷藏或打拱作揖求情時。

我心痛如刀割，泫 然欲滴，我寧願呆在家裏聽收音機或練習寫作也不去看戲。

時事変遷，滄海桑田，殊不知時至今日，酬神戲沒落到頻臨無立足之地。

而今伯公廟前的戲臺幾度翻新，変得美侖美煥，戲臺前蓋上涼蓬裝上風扇，涼風習習下排満 椅子，你要坐哪裏隨心所欲，即使一個屁股坐兩張椅子也無任歡迎，我多麽想去叫母親來享受一番。

然而，我的母親呢？她在何方？

她已駕鶴西歸矣！

我默默向母親 禱告：母親！想必妳已羽化成仙，妳趕快騰雲駕霧而來吧！

妳可以安心坐在這裏欣賞妳最喜歡的 “蓮香戲鞋” ，再也沒有人來驅趕妳了。

我有超凡的想像力，我仿佛看到母親坐在哪裏聚精會神地觀賞她心愛的戲劇，專注得把嘴巴張成o字型也不知道。

我收好祭品，輕輕向她 揮手道別： “母親！我走了，您老人家安心地看吧！藉此彌補一下妳當年在這裏看戲，被理事會老爺們驅趕、羞辱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