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談過了自我意識，既是變動不羈，又能書寫歷史。本期續談自我意識的第三、第四動力：英雄行為、創造寓言，並說明創意產業人，為何應該善用這兩種精神能量――

（三）英雄行為

我們都讀過普羅米修斯的神話，它感動了多少年輕的靈魂。因為給人類偷來火種，天神宙斯將他吊在高加索山的縣崖絕壁上，每天派一只鷲鷹去啄食他的肝臟。

血肉模糊的軀體，每天早晨康復後，天邊又飛來那殘暴的大鳥，直撲他的胸口。為人類做了一件好事的普羅米修斯，無法安睡，甚至無法伸直他疲憊不堪的雙腿，但沒有一點後悔求饒的意思。
（Feature Photo：Per Aspera Ad Astra by Tiitus Halonen, www.facebook.com/TiitusHalonenPhotography）

念普羅米修斯寓言，肯定會想起卡繆的《薛西弗斯的神話》。故事說，有一 天，薛西弗斯從天上跑到人間來玩，發現世人生活在黑暗、寒濕中。動了惻隱之心的他瞞著天神，給塵世間 偷來了光明。震怒的天神決定，懲罰他將一塊巨石推上高山。

薛西弗斯是大力神，這件事似乎難不倒他。荒謬的是，大石頭滾過成百的陡坡，眼看就快到山頂了，莫名其妙地又滾下山去。從此，永無休止地，薛西弗斯便一次接一次，在疾滾 下山的巨石後面，無命地追趕。然後，繃緊全身的肌體神經，推動巨石上山。

然而，我們無需憐憫薛西弗斯。於存在主義的視野裏，卡繆這位195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認為，薛西弗斯崇高過他的命運，也比巨石強大得多。因為，他能意識到自我的存在，而石頭卻不能。

我一直不知道，普羅米修斯和薛西弗斯，真正的力量是甚麼，只覺得那是很浪漫的神話。直到我的第一個小孩誕生後，頭一個月，每天夜裏，睡了兩個小時，妻子便得起來給他換尿布、餵母乳。然後，我去給他燙奶瓶、泡奶、餵奶、洗奶瓶。當他光咬著奶嘴卻不吸，雙眼盯著你，好像要和你說甚麼似的，你還得催眠他說：“喝吧，孩子，喝吧，喝完了去睡。”說著說著，幾乎睡去卻是自己。

有一晚，模模糊糊中，拿著奶瓶摸到水槽邊，我的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想 法：“老天，普羅米修斯、薛西弗斯不是誰，是我們！”於是覺得兩口子很偉大 ；天下間多少父母 ，其實都是英雄。

普羅米修斯盜火，薛西弗斯送來光明，象征著把握新的力量，給混亂帶來秩序，反抗權威的壓迫。電視上的各種體能極限挑戰、才華洋溢競賽，不正是瞄準自我意識中，力圖超越種種障礙的這一潛質？可是，如何經營積極的信息與啟發，帶給社會正面的提升經驗，卻是創意產業與一般消費事件，在文化意義上有實質不同的地方。

（四）創造寓言

哲學家說，人，在沒有選擇的余地下，偶然地被丟置在這大地上。在他開始塑造自我時，生命的意義才出現。這意義照亮、幻滅；又照亮、幻滅，種種歷程充滿了故事。在旁人聽來，往往像是書中讀到的寓言。

許多人翻開以前寫的日記，真有萬般感受。那是眼前生活著的、主體的“我”（I），在和曾經生活過的、客體的“我”（Me）交 談。許多細節也許已經模糊，對那遺存下來的體驗，心頭也可能有了不一樣的見 解。當我們向人提起時，常常像是在說著一段故事。然而，這一段或那一段故 事，在說著的那當兒，總叫我們意識到這樣的或那樣的意義。

人的自我意識，有能力采集、萃取這種種意義。藝術家便是創意地采集、萃取意義的族群，以動聽的寓言、故事方式，理清、詮釋、敞開人生的真相。故事敘說真理的方法，比一般教誨更有效，是因為它的戲劇效果，讓我們更願意親近它。

導演、音樂人、設計家、數碼遊戲創作人、特色餐廳經營者，實際上每一位創意產業人，都是故事人。以富有創想的視角、觸感，提醒與人的存在息息相關的事事物物，例如愛情、家庭、自我追尋、社群認同、悲哀與驚喜、悔恨與寬恕、背叛與奉獻……。

我用了“采集”與“萃取”兩個詞，是因為我們周遭有多少的植物，多少年來被看成是野草。這幾年，“生物科技 ”變成了時髦的名堂、吃香的學科，數不盡的野草就搖身一變，成了草藥；似乎國家經濟要轉型，就全靠它了。但是，假如缺乏研發過程，少了必要的采集、分析、萃取與證實，草還是草，並不是藥。

同樣的道理，人文與天然遺產再豐富，缺少采集、萃取等創意的研發、推廣，歷史、文學、哲思、民俗、神話、傳說、寓言、軼事、趣聞等等故事素材，就無法與人們當前的生活，發生意義的、感性的關聯。

忽略了人的自我意識，創造寓言和人生價值的天賦動力，我們一方面錯失，與顧客更圓融互動的契機；另一方面，自身的生命境界，少了幾分復興的新能量。8.3.2007